第2章 章節
這廟堂,不該着了這身官皮,不該束了你铮铮傲骨。
——怎得?你這三腳貓兒做得的事情,我白五爺卻做不得嗎?
猶記得,那日裏,那人仰着下巴,像個孩子,手裏還提着新領的官服。他瞠目結舌,任那白老鼠一步三晃,走過他身邊。
白玉堂……
是我當年一個封號惹你鬧上東京,是我千裏追尋将你帶上朝堂,是我時時煩你幫忙查案追兇。若無我,你現在當還是那個着華服飲美酒的錦毛鼠吧。若無我,你将來定然仍是來去灑脫,了無牽挂的白五爺吧。
若無我……
月下汴河自有一番味道。
白玉堂攜了壺陳年女兒紅,躺在太白樓頂。但覺寒風陣陣,涼意刺骨,卻到底,比不上自己心口冰涼。
猶記得,初秋之時,那人被自己拉來此處飲酒,卻不勝酒力。兩壇女兒紅下肚,便扶着鬓角苦笑。
——白兄,再喝下去,展某怕是要失儀了。
——此處并無他人。怎得,倒是和我見外起來了?便是你醉酒胡鬧,我也定不會告訴他人的。今日你可休要尋什麽借口,五爺我早已決定不醉不歸!
——既是如此,展某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那日那人的苦笑尤在眼前。
展昭自是不打诳語。又是幾杯下肚,白玉堂便看出他已是醉了七分。只是這貓兒一向端正,便是酒醉,也只是低眉平和,卻不胡鬧。看着那平素清明的眸子此刻染上些許懵懂,心中一動,便伸出手去。
——玉堂……
他忽然側過臉來,喃喃。一雙水色的眼中,怎得露出了缱绻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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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一怔,那人卻直直向着自己倒了下來。慌忙伸手攬好了他,那雙筋骨分明的手便揪住了他的白衣。
他說,玉堂,我心裏好苦。
江湖,朝廷。走在這夾縫之中,再無一人可交心。唯有你,唯有你……
貓兒呢喃,聲音淩亂。
白玉堂就這麽抱着他,任憑他在自己肩頭低語凝噎。
第二日,他便入宮請了皇命。一樣的禦前四品帶刀,一樣的借調開封府。
那貓兒看見自己拎着那身赤紅的官服走進開封府,一雙眼眸頓時驚得溜圓,分明一只受了驚的貓兒。于是沖他晃了晃手中的官皮,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
——怎得?你這三腳貓兒做得的事情,我白五爺卻做不得嗎?
猶記得,那人呆愣在那裏,仿佛被晴天霹靂震得魂飛魄散一般。
噙了口酒,聽憑一線寒意滑落肚內,卻惹出滿腹火燒火燎。猶如那貓兒。黑白分明的一雙星眸,卻怎得,惹出了自己這千番愁緒。
——展某頂天立地!公私分明!
是了,是了。自你我相識至今,你仍是那頂天立地的展昭,而我呢?
——敢愛敢恨,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昔日自己的豪言壯語尤在耳畔,而如今,卻再說不出一字一句來。
展昭……展昭……
從什麽時候起,不止是只想與你鬥氣?又是從什麽時候起,看你傷重,心下再按不住殺意洶湧?從什麽時候起,我對你動了這不該動的心思,起了這不該有的妄念?昭,你那日說出那番話來,怕是明了我對你的心意吧。原來終究,還是自己自作多情。
暗下嘆了口氣,又是一杯涼酒入肚。
倒不如那日死了幹淨!
一聲清嘯,碎了酒壺。畫影出鞘,映得月色皎皎。
日明為昭。
昭,你若為那青天中當空紅日,我可否為夜中一輪皓月?縱是再不複見,但仍伴你念你,與你一同守護這青天白日,可好?
昭,唯我,可與你比肩相伴。
唯我。
展昭……我不會放你一人獨苦!絕不!
心下悲涼,畫影橫斜,卻不知哪兒來的一星冰冷,落入凡塵。
傷已大好,卻仍只在開封辦差。心下疑惑,問了公孫先生才知,那白老鼠攬了一切外差,竟是打定主意讓他再不受那奔波之苦了。
但玉堂,你讓我情何以堪?
——展護衛可是與白護衛有了什麽争執?
對着公孫先生那擔憂的眼神,卻只得苦笑,道一聲“勞先生憂心了”,卻是默認了。
公孫策眼見如此,也只得嘆一口氣,再不多言語。這兩個孩子他是知道的,一個天性狂放,認定的事情,便是不管不顧,定要拼個玉石俱碎也絕無回轉餘地;另一個看似溫和,骨子裏卻也是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脾氣。他倆這一番對上了,只怕是誰勸都沒用。只是當日貓鼠之争,白玉堂幾次三番刁難,也不見展昭有絲毫惱怒,如今兩人情同兄弟,生死相惜,卻不知為了什麽而一朝反目。
展昭何等玲珑心思,見公孫先生低吟不語,便明他疑惑。只是,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他們倆的事……自己的心思……
仍舊只得苦笑。拱了手,告退了。
進了屋,動作大了些,驚動了屋裏的那位爺。床上的虎皮大貓咪被展昭一驚,驀地跳了起來,但看清來人是展昭,又打了個哈欠,複又睡下了,卻是端端正正橫在展昭的床鋪上,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展昭笑了笑,這貓兒原是慣來廚房偷食的,只是開封府上下沒人願和只畜生計較,一來二去,這貓兒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大了,加上展昭好脾氣,這貓兒對着他,更是又生出幾分驕縱來。只是不知怎得,明明是只貓兒,卻硬是看出了幾分老鼠模樣——那老鼠平日裏,不也總是這樣霸着自己的床,總不肯走麽?……
思至此處,展昭心下一驚,生生勒令自己不許再想。
不是已經決定了嗎?……
咬了咬牙,提着巨闕轉出屋去。
鋪上那貓兒好奇地睜了下眼,又閉上了。
院裏白梅開得正好,一如那人一身白衣,不染輕塵。縱然結識多年,亦不明白,這渾渾噩噩的江湖裏,怎得能生出這般清亮的人物。叫人看了,就忘不了,生生念到心坎深處,輾轉反側,直到心神皆亂,只有那人清冽的笑可解。
玉堂……
記得你我當年,皆是年少輕狂。我不知深淺,一入公門深似海。雖說此心不悔,卻到底仍有不平,一心委屈,滿腔憤懑,竟是生生就這樣咽了下去,臉上,仍是那波瀾不驚的笑。但你卻懂我,你卻信我……玉堂,能遇見你,展某已是感恩上蒼,但我竟然……我居然對你……玉堂……展某斷不能……斷不能……
有時候,白玉堂也會想,自己當年行走江湖之時,是否下手太狠,結怨太多,以致到了今日,仍有昔時江湖恩怨幾番找上自己。離上次破了神算子的機關不過才數月的時間,醉梨花卻又找上了自己。
——五爺好薄情。
那女人嘴上那樣說着,手下卻是一點也不留情。當年她當着白玉堂的面殺了他多年好友,蘇涼夏。白玉堂一怒之下出手,不承想,沒殺了她,反誤傷了她最寶貴的妹子,梁子就這麽結下了。
卻是自己錯了。
涼夏終死,都沒怨過醉梨花,反拉着白玉堂,求他看在與自己相知多年的份上,不要傷了醉梨花。白玉堂也是後來才從旁人口中隐約聽到了些許的風聲,關于當年,江湖上那雙女子的故事。細想來,自己那時并不能明白那些事情,也不能明白涼夏死而無怨的眼神和醉梨花雖生尤死的哀恸。但如今……他卻明白了……
心中既愧,手下難免留情。卻忘了,醉梨花成名,并不在手中那雙峨嵋刺上。
毒。
那女人冷笑而去。白玉堂提氣欲追,卻是不能了。
硬撐着回了開封府,瞥見那抹熟悉的紅,卻一口氣上不來,再無力支持。軟軟倒下去前,似聽到那人奔來的腳步聲,閉眼前,終于靠到了最熟悉卻也最陌生的溫暖。
“玉堂!”那鎮靜的聲音少有的,慌亂了。
昭……你還是……
阖着眼,卻其實已經醒轉過來。只不過聽得那人在屋裏,不願睜眼罷了——反正,見着的也不會是展昭,只是那只禦貓而已。何苦呢?
“公孫先生……”
“展護衛切莫擔心,白護衛性命暫且無虞。”
哼,這“開封府的最後一個老實人”果然老實。“暫且”無虞,說得真好。
“展大人,包大人有情。”
聽得那人腳步遠去,睜開一雙冷冷的眼眸,看見公孫策正在桌上收拾藥囊。
“公孫先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現在到底如何?”
公孫策一驚,手裏的東西噼裏啪啦掉了一桌子。
“白護衛……”
看他遲疑的樣子,怕是又在琢磨如何說得圓滑了吧。
“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清楚。”白玉堂冷笑。暗自運氣,胸中卻覺得一陣空虛,不由得嘔了一口血出來。
“白護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