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小二見了老客戶,忙迎了出來,一疊聲的“爺”便往樓上引。
白玉堂在二樓的老位置坐定,一壺女兒紅并一碟幹果便端了上來。斟了酒,隐隐聽到二樓那頭有說書的正打着快板說得暢快淋漓,細細聽去,卻是什麽“耀武樓南俠封護衛”——呵,竟是那只貓兒的故事麽?
白玉堂靠在欄邊,怔怔望着街上發呆——
再有兩日,就是展昭的祭日了吧。
其實那日裏,天色多少也有些不太好的。
——八月十五,月圓人圓。
半月前得了歐陽春的信兒,只說是在汴京見了月華,不過一打眼就跟丢了。言之鑿鑿,由不得他們不信,于是兩人立刻轉來京城。
中秋佳節,聖上與民同樂。
展昭和白玉堂擠在一群看熱鬧的百姓中,遙遙望見了華蓋那抹明黃,俱是淡然一笑——前塵灰飛煙滅,當日的禦貓同白護衛,如今早已重新做回了南俠與錦毛鼠,與那位,終于再無什麽糾葛了。
心裏,終于覺得輕松自在了。這樣的日子裏,也終于可以同旁人一起游玩賞樂,而不必心心念念哪處走了水,哪處又遭了賊。說起來,十幾年裏,竟是難得似這般有閑的時候。
汴河邊上,有商人正大放煙火,一時間汴京上空争奇鬥豔,萬紫千紅。旁邊個矮的孩子困在人群中,看不清晰,于是便鬧騰着往路邊樹上爬,踩了誰的腳,碰了誰的衣角,少不了惹得旁人罵罵咧咧。誰知,剛上了樹,卻發現有人早到一步——
——叔叔也是上來想看煙花的嗎?
展昭在樹下聽得清晰,心中忽然一動,掠上樹梢,果然見枝葉間藏着一個蒙面黑衣人。
——閣下藏身于此,所為何事?
抱了孩子在懷裏,巨闕橫斜,展昭冷冷道。
那人見行跡敗露,也不答話,只是吹了一聲呼哨,便見到從屋裏樹上竄出數條人影,竟是直直奔着銮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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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駕!
放下孩子,展昭一擰身,騰過擁擠人群。那廂護衛早與刺客戰成一團。
這群刺客武功不弱,原本定可完成任務,只是天算不如人算,沒料到斜裏殺出這麽兩個棘手的人物。
刺客也是要命的,眼見任務無望,為首的那個忽然又是一聲呼哨,衆人急急退去。白玉堂等欲追,那班刺客卻人手一把暗器撒了過來,逼退追兵。
白玉堂手中畫影如風,掄開幾個飛镖,只覺得暗器上腥風陣陣,便心道不好,當下也不及回頭,便喊到:“小心有毒!”
正喊着,卻見一根短箭直直沖着銮駕而去,待要揮劍阻擋,一口氣卻沒提上來,眼看着那箭朝着那抹明黃飛去。
——怎麽這會兒子發作!
白玉堂心中又急又恨,眼角卻瞥見那抹深藍縱身一躍——
背後,左肩下兩寸。
白玉堂只覺得“嗡”地一聲,血全湧了上來,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不由地腳下踉跄,撞開衆人,撲了過去。
——展昭!展昭!
那人卻還在淺笑,淡淡道:
——玉堂……如若有後世……
說着,眼裏的光彩卻黯淡了下去。
——展昭!展昭你不要吓我啊!展昭!
往後的記憶,一片淩亂。白玉堂不記得那群人是怎麽來了又去,怎麽把自己扛入大內,怎麽圍在自己身邊聒噪,又是怎麽終于離去。但他知道,那人一直在自己懷裏,盡管手心冰涼,但他是在的。
這便好。你終是在我身邊的了。
丁月華夜裏便得了消息。借着丁家在朝裏的關系,幾番折騰,總算求到了聖上恩準她入宮。一見那人,卻是看到他一身血污,兀自抱着那抹深藍淺笑。
“小五哥!”
丁月華吓了一大跳。
“怎麽說都沒用啊……就是不放手……白大俠也傷得不清,再這樣下去,怕是就不止展大俠一條命了……”
禦醫急的胡子亂顫,卻又有什麽辦法呢?
丁月華看着白玉堂那個樣子,忽然火起,沖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甩了他兩個耳光。
——白玉堂!白玉堂!展昭已經去了!你放手啊!他已經去了!你難道要他走都走得不安心嗎?
白玉堂眼中渙散的光芒漸漸凝聚,待到認出來人,忽然一笑:
“丁老三,你可來了。我們找你找得好苦。”
丁月華一楞,卻見他慢慢伸出手去,給懷裏的人捋了捋頭發,淺笑道:
“展昭,我們終于尋到月華了。我來同她說明白,可好?”
丁月華猛地跪到了地上,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她晃着白玉堂的手臂哭着喊着:
“小五哥,你罵我吧!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求你……求你別這個樣子……”
——月華,你這麽這樣?
那人卻只是皺了皺眉。
——求?
忽然又笑了。
——誰見過九尾鳳求過人?我白玉堂好大的面子啊!
——月華,我怎麽和你說的來着?跪天跪地不跪人。你怎麽都忘了?
丁月華拉着白玉堂,哭得喘不上氣來。
白玉堂看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
“不怪你的……要怪只怪五哥無能……你昭哥也是不會怪你的……你是他最疼的妹子了……”
“小五哥?……”
月華擡起一雙淚眼,怔怔看着白玉堂。
那人神色冷冷,道:
“當真以為我瘋了嗎?……我只想多和他待一會……這麽多年東奔西跑,他都沒能休息片刻,如今,終于有機會了……”說着,嘴角終于挂上一抹苦笑。
瘋?哭?我也想啊……只是……只是我若這般,又怎配叫錦毛鼠?又怎配與你相提并論呢?
展昭……
你可知那日裏,那人一臉強裝出來的關切,問我有什麽想要的……
一副問孩子要什麽點心的語氣。
……想打人。
昭,這就是你舍命救回來的?
他怎麽配……又如何值得……
白袖裏的拳握了松,松了握,到底壓下了這口氣。
昭,這人,是你拿命換回來的……
于是緩緩謝恩,卻什麽都沒要。擡眼看見皇帝老兒一臉驚訝迷茫,心中冷哼。
你道是誰都稀罕你那點權貴嗎?
——榮華富貴,只不過是過眼煙雲,展某不會放在心上的。
昭,你鄙棄的,我又何嘗上過心?
而這些,你這個慣用權勢縱人的,卻是不會明白的吧。
出殡那天,白玉堂躺在太白樓的屋頂,看着隊伍慢慢走來,如當年那貓兒巡街一般的路徑。隊伍裏,當年的同僚并着他江湖上三五好友,哭得昏天暗地,反襯得月華隐忍哀苦,倒頗有幾分貓兒娘子的樣子。
京城裏一片孝白——展大人離開不過數年,百姓們實在,都還念着他的好。
昭,不枉你當年一番熱血。
白玉堂抱着一壇陳年女兒紅怔怔地亂想。
待到隊伍走到樓下,他心中忽然一動,伸手彈了顆碎石出去——
早些年裏,他們相争之時,每逢那貓兒走過樓下,他總要丢個花生白果什麽的去打那人,而那貓兒日久也成了習慣,每每路過樓下便豎耳凝神,只待風聲一起,便伸手一抓,然後惡狠狠地再瞪樓上那老鼠一眼,随手扔掉劫下的“暗器”。
——咚。
碎石磕在黑漆漆的棺木上,悶悶一聲,讓衆人的哭聲給掩了。
白玉堂看着隊伍慢慢行過,仰頭灌下一大口酒。眼角卻忽然瞥見一抹視線。
循着望去,竟是丁月華。只見她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活脫脫便是一只炸毛的貓兒,只是,轉瞬間,那眼裏又添了許多哀愁,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又忽然想起了什麽。
白玉堂突然想大笑,但又覺得,這樣驚了隊伍實在不太好。
——怕那貓兒會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呢。
這樣想着,卻愈發忍不住了,當下幾個起落,奔回皇宮的病床上,捂着被子結結實實笑了個夠。直笑到心口皆涼,筋疲力盡,方昏昏睡過去。
展昭葬在京城郊外,皇家恩賜,說得好不慷慨。
白玉堂冷笑,自提了巨闕挂回陷空島通天窟中。
——你這貓兒……當日我便該狠了心,将你在這兒困上一生一世。
白玉堂喃喃,臨走的時候看了看,又把畫影挂在了旁邊。
——巨闕既已封塵,畫影也沒必要再現世了。
人,卻沒在島上再多待一日,當天便離了陷空島,往開封去了。
一待,便是兩年。
昭,有我陪你,你可還寂寞心苦?
恍惚間,聽到耳邊一句“嘆英雄絕代,國士無雙”,卻是說書的已經講完了,正四處作揖打賞呢。
昭,你一生風雲,竟是這三言兩語就可道盡了嗎?那我,又在其中占得幾分份量呢?
——如若有後世……
白玉堂兀自想着,不由笑了,忽然間卻覺得有些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