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勿分離
天氣漸漸有了暖意,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候,時常會讓人昏昏欲睡。露生坐在龍相的大床上,百無聊賴,睡不着。龍相躺在床裏,倒是睡得很沉——說老實話,露生其實也有一點怕他。雖然對他是打也打得過、罵也罵得過,可畢竟不是天生的好戰分子,他那個狗脾氣,說翻臉就翻臉,也經常鬧得露生心力交瘁。有時候他猛地吼一嗓子,丫丫會立刻打個大哆嗦,露生起初認為是丫丫膽子小,不禁吓,後來跟龍相相處久了,他現在也有了要哆嗦的趨勢——龍相發怒時常不需要理由,令他防不勝防。
所以,在他眼中,睡着的龍相更可愛,沒有威脅性,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睡美人。趁着小睡美人還能睡上一個多鐘頭,露生蹑手蹑腳地溜下床,想要出去溜達溜達。
然而,在院子裏,他迎面先看到了丫丫。
丫丫穿着一身半舊的花布褲褂,編了兩條垂肩的小麻花辮,站在院子裏往東廂房看。東廂房的房門大開着,一個大丫頭在黃媽的指揮下,将個大包袱捧了出來,包袱上面還搭着一條緞子面的小棉被。露生認出那是丫丫的被子,便好奇地走過去問道:“丫丫,你們幹什麽呢?”
丫丫扭過臉看他,同時下意識地擡手要把手指頭往嘴裏伸。可是忽然想起大哥哥是不許她吮手指頭的,她立刻讓手半路拐彎,撚住了自己的辮子梢,“我要搬到那邊兒去住了。”
露生很疑惑地盯着丫丫,不知道她口中的“那邊兒”到底是哪邊兒,“為什麽?你不在這院子裏住了?”
丫丫小聲答道:“嬸嬸要給我裹腳,怕我哭,讓我裹好了再搬回來。”
露生一愣,“裹腳?”他伸手一指房裏走動着的黃媽,“是要把腳裹成那樣嗎?”
丫丫一點頭,“是,我八歲了,再不裹腳,腳就大了。”
露生沒言語,只是緊盯着黃媽的褲腳看。黃媽穿着古色古香的闊腿大褲子,褲腳下面偶爾有尖尖的小腳一閃。論尺寸,是真正的三寸金蓮,被青緞子小鞋緊繃繃地箍了個端正嚴密。看夠了黃媽,他回過頭,正好又和陳媽打了照面。自作主張地走過去一掀陳媽的褲腳,他第一次留意到陳媽也是一對小腳。
陳媽吃了一驚,又羞又氣又笑,彎腰去打露生的手。而未等她呵斥出聲,露生已經推着她進了西廂房。
關了房門站住了,露生急急地說道:“黃媽要給丫丫裹腳了。”
陳媽驚訝地笑了,“裹她的腳,你個大小子怕什麽?”
露生心裏亂紛紛的,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竟是對着陳媽沉默了片刻。陳媽手裏還有活計,推了門想往外走,而在她要走未走之際,露生沖上去又把她攔了回來,“陳媽,那腳……是怎麽裹的啊?”
陳媽皺着眉毛對着他笑,以為他是長到了歲數,開始留意女子了。三言兩語的将纏足的過程講述了一遍,陳媽最後告誡他道:“少爺家家的,別總研究姑娘的腳丫子,不怕旁人聽了笑話。”
露生聽得龇牙咧嘴,聲音很低地問陳媽:“這不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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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媽嗔道:“不讓問還問——好好的骨頭把它撅折了,你說疼不疼?”
露生果然不問了,搶在陳媽頭裏出門跑向正房,他一口氣沖回了龍相的卧室。
沒輕沒重地将龍相揉搡了一頓,露生硬把對方的眼皮扒了開,“醒醒,還睡!黃媽要把丫丫帶出去裹腳了,你還不去管管?”
龍相迷迷糊糊地把眼珠轉向了露生,因為太過于莫名其妙,所以一時間忘了發起床氣,只從鼻子裏軟綿綿地哼出了一聲,“腳?”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硬把他扶着坐了起來,“裹腳!你不知道什麽叫作裹腳嗎?現在都不興這個了,西洋人都不裹,我二娘、我妹妹也都沒裹——你快給我清醒過來,再不醒,黃媽就要把丫丫的腳纏成豬蹄子了!”
龍相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向前一撲,靠到了露生懷裏,“女人就是要裹腳的嘛……”
露生看他心不在焉的、只知道睡,急得推開他站起來,彎腰便抓起了他的一只腳。用自己的大巴掌包住了龍相的小腳丫,他不言語,直接将對方的腳趾頭往腳心裏一窩,窩得關節發出喀嚓一聲響。
龍相當場大叫一聲,而未等他回擊,露生把他的腳往床上狠狠一掼,壓低聲音怒問:“疼不疼?疼不疼?碰你一下子你就疼成這樣,黃媽可是要把丫丫的骨頭撅折了呢!這是你家,不是我家,我管不了。這要是我家,我早把丫丫保護起來了!”
龍相收回腳,一邊揉着腳趾頭,一邊愣頭愣腦地看露生。如此看了能有半分多鐘,他像是猛地明白了過來,跳下大床便沖了出去。露生跟着他跑了一步,随即發現他沒穿鞋。低頭從床底下拎出一雙布鞋,他急急忙忙地跑進院子裏時,發現龍相已經停在了丫丫身邊。
丫丫呆呆地望着黃媽收拾零碎什物,看傻眼了似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而龍相也不理她,直接俯身揪住了她的褲管,不由分說地向上一提。丫丫猝不及防地向後一仰,當場在青石板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後腦勺磕上冷硬的地面,疼得她嗚咽了一聲。而龍相扒了她的鞋襪一看,見十個腳趾頭全在,這才轉向東廂房,對着黃媽吼道:“不許給丫丫裹腳!”
黃媽驚愕地走了出來,“喲,不裹哪行?誰家姑娘是大腳丫子?”
丫丫疼得抱着腦袋爬不起來,龍相不管她,單是對着黃媽做獅子吼,“誰愛裹誰裹,丫丫不許裹!”
他急,黃媽不急,笑吟吟地站在門口和他有問有答,“大腳丫頭,長大了可沒人要呀。”
龍相氣急敗壞地一揮手,“我要!”
此言一出,院子裏旁觀的丫頭、老媽子都笑了。有的是好笑,有的不是好笑——都知道黃媽那點小心思,黃媽伺候眼珠子一樣伺候了少爺十年整,下半輩子都要靠在少爺身上了,但是單憑她那幾口奶,似乎還不夠保險,所以得再加個丫丫——當然不敢奢望着讓丫丫一步登天成為龍少奶奶,她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當個姨娘就算造化了。
衆人一味地只是笑,唯有露生走上前去,把丫丫拉扯了起來。丫丫從來都不哭的,可是此刻眼裏也含了淚。露生摸着她的後腦勺,摸到個滾熱的大青包。黃媽還在和龍相磨嘴皮子,逗着龍相許大願娶丫丫,龍相是個不識逗的,被黃媽激得臉紅脖子粗。而露生把丫丫領到西廂房坐下之後,就見龍相在院子裏歇斯底裏地直跺腳,扯着嗓子對黃媽吼“大腳丫子也好看”,“不要小腳,就要大腳”。
露生看不下去了,認為這些大人們是在拿龍相當猴子耍。沉着臉走回院子裏,他一言不發地強行拽走了龍相。
三個孩子聚在了西廂房裏,露生坐在椅子上,兩條腿夾着站在身前的龍相。龍相的情緒素來如同失了籠頭的野馬,說失控就失控。此刻他瞪着眼睛,呼呼地喘,嘴唇通紅,雪白的額頭上浮出幾道若隐若現的纖細青筋。
露生摟着他的腰,不許他再沖出去和黃媽辯論;丫丫止了眼淚,也靜靜地站到了他身旁。
露生不說話,靜等着龍相恢複平靜。如此又過了半個小時,龍相坐上了他的大腿,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院子裏漸漸沒了人聲,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
丫丫的頭很疼,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當場摔死了,否則就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沒敢對龍相訴苦,怕龍相不分青紅皂白地給自己揉腦袋,于是就可憐巴巴地跟住了露生。露生每隔一會兒就輕輕摸摸她的後腦勺,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絕不讓她疼或者怕。
露生一邊安慰着丫丫,一邊平心靜氣地對着龍相說話,“你啊,就知道睡,要不是我叫醒你,現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麽樣了。”
龍相叉開雙腿坐在他的大腿上,只給了他一個後背。聽了他的話,他仰着腦袋向後一靠,又把兩條腿來回蕩了蕩。
露生又道:“等我将來回家了,你是哥哥,你不能不管丫丫。”
此言一出,龍相和丫丫一起扭過了臉。
“回家?”龍相緊張地看他,“你不是沒家了嗎?”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頭頂,摸了摸他那藏在頭發裏的龍角,“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輩子,遲早都要回北京吧?”
龍相和丫丫對視了一眼,随即眼一瞪牙一咬,對着露生劈頭蓋臉地打了一巴掌,“不行!”
露生和龍相相處越久,越像丫丫一樣怕了他。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露生因為嫌打架太麻煩,所以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真的,現在北京有人要殺我。等到風頭過了,我就回去——我一定得回去,我要給我爸爸和妹妹報仇。”他伸手往裏間屋子裏一指,一張臉本是和顏悅色的,這時忽然挂上了寒霜,“我爸爸給我留下了他的手槍。等我長大了,我就用那把槍斃了滿樹才——不,我一個都不留,斃了他全家!”
龍相聽到這裏,忽然從露生的腿上跳下來,大踏步地跑進了裏屋。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露生的皮箱沖出來,大聲說道:“不給你槍,看你怎麽走!”
然後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皮箱自己帶了個小彈簧鎖,無需鑰匙,一摁就開。露生剛要上前阻攔,龍相已經無師自通地打開了皮箱。皮箱裏面只有一把槍和一卷子銀元。龍相拎起手槍就要往玻璃窗戶上砸,可露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槍奪了回來。
“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他大聲告訴龍相,“你再亂動它,別怪我揍你!”
三下五除二地放回手槍,合攏箱蓋,他拎着箱子往裏屋走。後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龍相撲上來打了他一拳。他不理會,自顧自地進屋把皮箱放進了櫃子裏。
既然龍相不許他走,露生也就不再提“走”這個字。嘴上不提,心裏卻是總惦記着。有心給幹爹寫封信問問北京情形,又怕自己這邊露了行蹤,會給幹爹招惹麻煩。
于是,他便靜下心來慢慢地等,等着溫如玉來接自己回家。
他沒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第六年都快來了,幹爹還是沒露面。
他來時是個清秀單薄的小男孩,五年裏突飛猛進地成長,竟長成了個寬肩長腿的高個子少年。他變了,十三歲的丫丫也變了——雙抓髻改成了大辮子,花布褂子穿在身上,也顯出了細細的腰身。
還有龍相——和幼時相比,十六歲的龍相更漂亮了。
他的臉蛋依然是牛奶白,嘴唇依然是櫻桃紅,漆黑的長眉斜飛入鬓,烏溜溜的大眼珠子裏總浮動着一點星光。他身體很好,精力不可思議地旺盛。龍鎮守使大概是認為這樣的兒子足夠結實了,不至于被天上的神仙輕易收回去了,便開始允許他在衛士的保護下偶爾出門逛逛——偶爾而已,并不經常。
然而龍相并不喜歡逛街看戲,他更喜歡排兵布陣、遛馬玩槍。他告訴露生:“你不要走,我以後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等我當了皇帝,我把姓滿的滿門抄斬,給你報仇。”
露生聽了這話,一聲沒吭。龍相幼稚,他可不幼稚。沒聽說腦袋上長了角的就一定能當皇帝,況且龍相那兩只角雖然也随着腦袋長大了些許,可無非是從小花生米變成了大花生米,并沒有像他們先前所擔憂的那樣,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而刨去這兩只角不提,就看龍相本人,顯然也沒什麽帝王之相——沒有帝王之相,也沒有輕薄張狂的纨绔之相,他就只是美,美得出奇。除了美,再沒別的了。
露生對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只要他別無緣無故地耍脾氣,別一耍脾氣就追着自己和丫丫練拳腳,就謝天謝地了。至于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露生都能逼着自己去包容。實在包容不下的時候,露生便設法去瞧龍鎮守使幾眼。人之高低好壞,往往是需要對比才能得出結論的。瞻仰過鎮守使那與衆不同的風采之後,露生能連着好幾天都感覺龍相像天使。
這一日下午,微微陰天,但沒有雨意,是個令人惬意的小陰天。露生獨自站在西廂房窗下的書桌前,心不在焉地翻閱着一本雜志。随着三個孩子的成長,院內的人員布局發生了些許變化。首先是露生越長越大,率先成了個小夥子模樣,所以陳媽搬去了前頭不遠處的一座小跨院裏,把這一間廂房留給了露生獨住;其次是黃媽把丫丫也打發到了陳媽那個院子裏去,不為別的,為了防少爺。龍相自從過了十三歲,就開始對丫丫産生了新的興趣,不但總捧着丫丫的臉要親嘴,夜裏還摸進西廂房,往丫丫的被窩裏鑽了好幾次。丫丫本就是黃媽養給少爺的,可黃媽有自己的算盤,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讓丫丫成了龍相的人。娶妾也有娶妾的禮節儀式,況且丫丫現在也實在是太小了,就算真要把她給了龍相,也得再過個兩三年才對勁。
為着這些考慮,黃媽讓丫丫夜裏去跨院裏睡,白天才能回到這西廂房裏,該吃該玩還由着她。此刻龍相不知跑到了哪裏去,黃媽也正躺在裏間床上睡午覺,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門去,輕輕巧巧地跑到了西廂房窗前。擡手輕輕一敲窗玻璃,她随即從衣兜裏抽出一條手帕,展開了對着露生一抖。
露生聞聲擡頭,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穩穩的,很能下笨功夫。她從露生那裏學會了好多字,天天寫,每個字都寫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樣。長大一點之後,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認認真真地學起了縫紉。龍家有專門做活的針線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閑,天天捧着個繡花繃子,從早到晚地繡。這一年她自認為手藝有了長進,所以向露生許了願,要繡一條好手帕給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現實卻是殘酷的——她繡好一條,被龍相拿去一條。她不敢不給,而龍相拿她描龍繡鳳的綢緞帕子當抹布用,一點也不珍惜,說擦汗就擦汗,說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嶄新的給他了,明天興許就沒了影子。
對于龍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見”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給,同時暗地裏下苦工,偷着繡了個“最好的”。此刻趁着院子裏沒人,她隔着窗子獻寶,同時心裏亮堂堂的,也沒有怕,也沒有慌,就單是喜悅和得意。而露生見了帕子上活靈活現的鯉魚戲蓮,不由得雙眼一亮,臉上也露出了笑模樣。擡手一推窗扇,他對着丫丫一豎大拇指,“漂亮!”
丫丫也笑了。年紀長了,模樣卻沒大變化,依然是緋紅的蘋果臉,黑亮亮的一雙眼,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不是笑不露齒的淑女做派。把手帕向前一遞,她正要說話,哪知未等她發出聲音,院門口忽然沖進來一個人,正是龍相。
十六歲的龍相穿着馬褲襯衫,頭發剃得短短的,臉蛋是白裏透紅的荷花瓣。幾大步跑到丫丫身後,他一胳膊勒住了丫丫的脖子,随即高聲大氣地嚷道:“讓你跟我出去逛,你說你睡覺!我走了,你又不睡了!”
他口鼻中呼出的熱氣撲在丫丫的面頰上,丫丫瑟縮着一歪脖子,不知為何,總懷疑龍相下一口就會狠咬自己。露生站在房內看得清楚,連忙轉身出門,走到了龍相身後,擡手一抓他的腋下,“丫丫又不是營裏的小兵,你還規定人家幾點睡幾點起?我問你,你跑哪兒去了?上街去了,還是到營裏去了?”
龍相怕癢,甫一受襲,立刻扯着大嗓門笑了個驚天動地。兩條手臂松開來,他顧不得揉搓丫丫了,一味地只是在露生懷裏掙紮。丫丫這些年也不知道被露生救了多少次,此時她不消露生吩咐,直接邁步往東廂房裏一鑽。而露生依然摟着龍相不肯放,鬧着玩似的逼問他“到底去哪兒了”。如他所料,龍相又是笑又是喘又是說,果然就把丫丫放過去了。
在得知龍相是回來帶他和丫丫出去騎馬之後,露生拉住了龍相的手,不由分說地便把人往院外領,“走,早知道今天有馬騎,我剛才就跟你一起出去了。咱們兩個去,別帶丫丫。丫丫一上馬就害怕,咱們帶着她跑不痛快。”
龍相跟着露生走出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對着露生一晃手中的手帕包,他轉身要往回走,“豌豆黃,給丫丫帶的。”
露生一把拽住他,“出都出來了,幹嗎還回去?丫丫又不缺這一口吃的,你留着給我吧。”
龍相聽了這話,深以為然——露生能把好些話都說得讓他深以為然。本來想好了是要把手帕裏這幾塊豌豆黃留給丫丫吃的,但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給露生吃也不錯。
親親熱熱地跟着露生向前走出了老遠,他本來打算一鼓作氣走到宅門外的,然而在經過他父親的院落時,他忽見正房廳堂內活動着好幾個人影,看服色都是軍官,便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很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向內張望。房屋的門窗都沒關,屋內的言談聲音傳出來,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龍相傾聽片刻之後,不走了,拉着露生在院內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
露生沒有催促他,因為知道他的癖好。龍相平時仿佛是文武都不愛,可就喜歡聽人談論軍務:誰和誰打仗了,誰和誰聯合了,從哪個出海口能運進來軍火,從哪條道路能走私鴉片換軍饷,某某将軍和東洋人的關系如何,某某大帥和西洋人的關系又如何……像聽評書似的,他能百聽不厭。一邊聽一邊打開手裏的手帕包,他捏出一塊豌豆黃,魂不守舍地送進了嘴裏。
接連吃了幾塊之後,他忽然意識到了露生的存在,于是一大半都已經進了嘴的豌豆黃,又被他摳出來塞進了露生口中。
對于他這種表示親昵的喂食習慣,露生在五六年間已經批評了他無數次,然而效果等于零。從這一點上看,龍相的确具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奇異之處——露生對他所進行的一切教導,幾乎都是無效;龍鎮守使一見兒子就怯生生的,仿佛腿肚子轉筋,當然也做不成兒子的表率;黃媽倒是從早唠叨到晚,十分愛龍相,可龍相并沒被她唠叨成個丫頭性子。總而言之,龍相的思想與性格全像是天授的,甭管旁人是如何想要雕琢他,他全不理會,只是自顧自地定型。
他嗜好甜食,每天要吃大量的甜點心,說不準什麽時候吃出好滋味了,就要從嘴裏弄出點什麽給露生和丫丫吃。露生算是服了他也怕了他,一聲不吭地咀嚼着嘴裏那塊豌豆黃。他先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龍相傾聽,聽着聽着他心裏一動,忽然很想找機會和龍鎮守使說幾句話。
不說別的,他就想問問幹爹那裏如今是個什麽情況。溫如玉很穩定地一年寄來一封信,信上沒有什麽具體的內容,全是閑話,而且始終沒有接露生回京的意思。露生前幾年年紀小,還不多想;如今成了個大小夥子,思想豐富了許多,便不由得生出了種種揣測。再說他和龍家非親非故的,總留在龍家算是怎麽回事呢?
屋內的談話進行到了尾聲,開始有人絡繹向外走。露生和龍相擡了頭看,見那些人果然都是軍官模樣,并且還都是高級的軍官。軍官們對露生視而不見,但是紛紛向龍相點頭致意。其中一人肚皮與氣派都超出同僚,這時就停在龍相面前,很和氣地笑問:“我的少爺,這兩天怎麽不去營裏玩了?我給你留着一把好手槍呢。”
龍相仰起臉,直接問道:“徐叔叔,你現在去哪兒?”
徐叔叔——論官職是參謀長——腆着大肚皮笑道:“今天孝帥也要去營裏,我先走一步,給他打前鋒。”
龍相點了點頭,而露生眼看着徐參謀長繼續随着衆人走出去了,便一拉龍相的手,急急地低聲說道:“哎,我想向龍叔叔問幾句話。”
龍相扭過臉,理直氣壯地答道:“問呗!”
然後不等露生再開口,他忽然明白過來,一挺身起了立,“走,我陪你進去。”
龍鎮守使六年如一日,依然住在那間空空闊闊、不見天日的大屋子裏。這間屋子要讓露生自己進,露生真會膽怯。倒不是鎮守使會吃人——鎮守使發揚了他那醉生夢死的名士風,這兩年連紮嗎啡帶抽白面,整個人快要虛弱成一截子朽木,連牙都掉了好幾顆。憑他現在的牙口,莫說吃人,吃豆腐都很勉強。露生膽怯,是因為鎮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精洞;又因為鎮守使是龍相的親爹,所以他一看見這位親爹,心裏就隐隐地恐慌,怕自己身邊的龍相長大了,又會是一個鎮守使。
龍相和自己這位親爹顯然是毫無感情,又因為他現在人大心大,眼界也寬廣了些許,越發感覺自己這位父親有點丢人現眼。拉着露生邁步進了房門,他進門之後抽了抽鼻子,沒說話。露生也悄悄地吸了一口氣,發現這屋子裏空氣複雜,是濃烈的煙味、酒味、脂粉味混合了,其中還夾雜着似有似無的一點尿騷。而龍鎮守使——字孝臣,人稱孝帥的——半躺半坐地歪在正中央的大羅漢床上,兩個胖壯的老媽子正在撕撕扯扯地給他穿軍裝;一位濃妝豔抹看不出歲數的女子站在床後,用一把小梳子給他梳頭發;還有一個細長條子的仆役,單腿跪在床邊,彎着腰眯着眼睛在給他打針。露生知道那針裏不是好東西,忍不住警示一般地扭頭看了龍相一眼。龍相轉過臉和他對視,卻是滿不在乎地向他咧嘴做了個鬼臉。
龍鎮守使半睜着眼睛,見兒子領着露生進來了,為表示客氣,特地提起精神呻吟了一聲,算是打招呼。兒子沒理他,唯有露生向他一鞠躬,一如先前所有會面時一樣,恭恭敬敬地問候了一聲,“龍叔叔近來還好?”
鎮守使又呻吟了一聲,意思是說自己挺好。
露生很不自在地直起腰。外面天氣那樣好,這屋子裏卻是森森地陰冷,仿佛鎮守使身懷神力,能夠自己制造出一屋子凄風苦雨來。
“龍叔叔,您知道我幹爹在北京的情形嗎?”他不願意正視鎮守使那張煙灰色的瘦臉,聲音不高不低地垂頭發問,“他總不來信,我心裏有點兒惦記。”
鎮守使閉上了眼睛,半晌不言語,呼呼地只是喘。給他打針的細長條子已經端着針具退下去了,老媽子也齊心協力地将一身軍裝套到了他身上,床後的女人無聲走開,他那一腦袋亂發也有了條理,并且因為許久沒洗,自帶油脂,還省了塗抹發油這一道工序。
一邊喘,鎮守使一邊從滿床的被褥中摸出一小瓶酒,擰開了蓋子一口一口地灌。如此直過了二十來分鐘,露生等得都要莫名其妙了,他才睜開眼睛,自己向前挪着下了床。
鎮守使如今骨瘦如柴,雙手掐腰叉開腿,他慢悠悠地扭了一圈脖子,然後邁步走向露生,一邊走一邊答道:“小溫,誰知道他現在是在搞什麽鬼!我告訴他,說你要是沒有道路可走了,就到我這裏來,我這裏也不算是窮鄉僻壤嘛,是不是?可他不來,他還看不上我這裏!露生,我告訴你,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那朝的天子就是你爹。你爹蹬腿上西天了,他就不好辦了,他沒地方再去當臣了。他還不聽我的話,媽的,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管他是死是活!至于你,露生,你就老老實實地留下來,你們小哥倆不是處得挺好?挺好就好,将來等你再大一大,我會負責你的前途,好吧?”
鎮守使平時似乎連喘氣的力量都缺乏,如今卻像鬼神附體了一般,忽然有了長篇大論的精神。他語速還十分快,人沒走到露生面前,話已經先說完了。說完之後按照慣例,他一點頭,自己附和自己,“好的,很好。”
對于鎮守使身上這種奇異的變化,露生毫不驚訝。在有大事必須要辦的時候,鎮守使會用酒精和毒品對自己進行強烈的刺激。這種刺激能讓他活蹦亂跳地英武好幾個小時,而在這幾個小時裏,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能夠清晰地侃侃而談,而且還會污言穢語地罵街,甚至可以拎着槍跑戰場。若是沒有這點本事,他也霸占不住這一片土地,也無法長長久久地當他的土皇帝鎮守使。
鎮守使發表了一篇宏論之後,又很有禮貌地對着兒子笑了一下,然後腳步不停地出了房間,頭也不回地走了個無影無蹤。
而露生跟着龍相出門回了院子,則是感覺十分失望。
“我幹爹大概是在北京過得不如意。”他低聲對龍相說,“你看沒看那些華北來的報紙?上面全是滿樹才。”
龍相對着他眨巴眼睛,将黑睫毛眨巴得上下翻飛,“我哪有時間看報紙?”
露生嘆了一口氣,扭頭去看遠方的天空,“真想回去瞧瞧他,他一直對我不賴。”
龍相聽到這裏,不眨眼睛了,“你要去北京?那可不好辦,我不想往遠了跑,等将來我到北京當大總統的時候,你再回去吧。”
露生登時啼笑皆非了,“有你什麽事!我是想自己回去!”
龍相立刻變了臉,“自己回去?不管我和丫丫了?”然後他把黑眼睛一瞪、紅嘴唇一抿,顯出了兇形惡相,“打折你的腿!”
露生不想和他一般見識,可是聽了這話,心裏還是不由得生出一陣煩躁。擡腿一拍大腿,他針鋒相對地回瞪了過去,“你打!你打!”
然後恢複了腳踏實地的姿态,他将兩只手插進褲兜裏,仰頭望天,又嘆了一口氣。
他想回北京,不是因為想家。家裏沒親人,也就等于是沒有了家。他只是漸漸地有些穩不住神。因為年紀大了,個子高了,再繼續無所事事地游蕩在龍家白吃白喝,龍家的人不計較,自己心裏也過意不去了。
他心中藏着一幅理想的生活畫,畫裏的他已經報仇雪恨滅了滿樹才滿門,心裏清清靜靜的,再無苦痛與憤怒;他有一座大房子——或者不必大,幹幹淨淨的,夠住即可,裏面住着龍相和丫丫。
他是不舍得抛棄龍相不管的,不怕別的,怕他自甘堕落,最後活成龍鎮守使。龍相不能扔,丫丫更不能扔。丫丫還沒到成人的年紀,可露生總懷疑她要被龍相吓出心病了。
露生望着天空思索了半天,最後把自己想了個左右為難。騎馬的興致是一點也沒有了,他決定還是回自己的西廂房裏,翻翻書報打發時光,順便也能靜靜地想想心事。
他不騎了,龍相也不騎了。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走到半路,龍相忽然大喝一聲,一躍而起撲向了露生的後脊梁。這是他的老把戲了,露生一點也不驚詫,很自然地伸手下去托住了龍相的兩條大腿。龍相哈哈大笑,摟着他的脖子喊“駕”,他不理睬,默然無語地把龍相背回了他們所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