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醋意

露生背着龍相進了西廂房,并沒有看到丫丫,但是裏外兩間屋子都有了變化。外間桌子上的茶壺茶碗全都規規矩矩地站了隊,裏間桌子上的雜志、書本也都整整齊齊地疊放成了一摞。

龍相并不急着下地,而是先伸着腦袋掃視了桌上小說的封面,道:“這是什麽新書?晚上你給我念念。”

露生松手放下龍相,然後轉身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床也變得更利索了,一床薄毯子被人疊得方方正正,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頭,枕頭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實的白綢子。露生口中不言,心裏清楚,這是丫丫方才給自己收拾了房間,新手帕不知道放哪裏才好,所以幹脆給他塞到了枕頭底下。

龍相這時脫鞋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後。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亂滾,可是不希望他發現丫丫給自己的新手帕。于是轉身面對了他,露生不給他亂掏亂摸的機會,直接就問:“給你讀幾個新笑話吧,願不願意聽?”

龍相立刻點了頭,又扯着大嗓門喊:“丫丫,來啊!露生要給咱們講故事了!”

對面東廂房果然開了門,丫丫小跑着穿過院子,一轉眼便進了這邊的屋子,“你們又不去騎馬了?”

露生怕龍相又對着丫丫動手動腳,故意從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讓她坐,然後自己翻出一本雜志打開來,開始一板一眼地讀笑話。剛讀完一篇,丫丫和龍相就都笑了。

露生看自己把這兩個人都逗笑了,心中有些自得,趁熱打鐵地又讀了個更有趣的。結果這一次成績顯著,丫丫側身靠在椅背上,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龍相則是癱在床上,打雷一般地哈哈起來了。露生微笑着扭頭去看丫丫,丫丫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有點不好意思,抿嘴憋住了笑聲。而露生審視着丫丫的這種表現,心中忽然一動,随即快步走到床邊,彎腰扶起龍相,說道:“別笑了,憋回去。”

龍相沒骨頭似的坐了起來,坐不住,靠在露生的臂彎中依舊是狂笑。于是露生一擡他的下巴,正色直視他的眼睛,“你控制一下自己,不要笑了。你試試看,看你能不能忍住不笑。”

龍相東倒西歪地搖了搖頭,依舊是笑。不但笑,還将兩條腿在床上亂蹬,仿佛不蹬就不能過瘾。露生一轉身坐在床邊,把一側肩膀給他靠,同時發現龍相的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樣。

笑這個東西,的确是不能在瞬間從有到無的,但是多多少少總能控制。好比丫丫,一旦羞澀了,就能從開口大笑轉成抿嘴小笑,但龍相的情緒似乎全部都是失控的。露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有問題,還是被龍家人寵過了頭。總而言之,與衆不同。

露生有點憂慮,可龍相在他身後一味地只是“哈哈哈”,他受了感染,忍不住也笑了一下。而龍相在由着性子笑了個痛快之後,忽然擡手一拍露生的肩膀,“你們等着,我去拿一樣好東西過來。”

露生沒攔着他,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了,露生把枕頭下面的手帕抽出來,飛快地往褲兜裏一揣。而丫丫發現書桌上染了一塊墨跡,便用一張草紙蘸了水,專心致志地去蹭。

不出片刻的工夫,龍相跑回來了,手裏攥着他的“好東西”。露生一看到那“好東西”的真相,立刻變了臉色,“誰給你的?”

所謂“好東西”者,乃是一瓶貼着花标簽的洋酒。标簽上的字樣有些模糊了,露生也辨不出它是白蘭地還是威士忌。龍相大喇喇地擰開了瓶蓋,仰頭先對着瓶嘴灌了一口,随即才笑嘻嘻地答道:“那天我在營裏玩,徐叔叔他們開午餐會,桌上全是這種酒。我喝了一杯,還想要,可是他們不給我了。不給就不給,我自己也弄得到。”說着他把酒瓶遞向了露生,“來一口,很好喝的。”

露生抿了小小的一口,神情痛苦,并沒咂摸出絲毫的好滋味。這酒或許真是好酒,但龍相還是個半大孩子,先前也并沒有人給過他酒喝,露生看他像喝橘子水一樣喝酒,心中便又有些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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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給丫丫喝。”他起身擋在了龍相與丫丫之間,“你也不許喝。”

龍相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莫名其妙地看向露生,“為什麽?”

露生在回答之前,猶豫了一下,“你看……龍叔叔就喝酒喝得兇,我不想讓你變得和他一樣。”

龍相想起自家父親的尊容,不由得也一皺眉頭。可烈酒的餘味彌漫在他的口中,他又舍不得真把酒瓶子放下來,“我哪能變成他那個樣子?”他不以為然地在屋子裏來回走,“他是……他是……”

他想他父親肯定不會是生下來就披頭散發、一口黑牙,有人說他長得像父親,他非常不願意承認,但也不能否認他父親年輕時應該也能算是個美男子。他也不明白為何父親會活成今天這副髒兮兮的瘋癫模樣,所以嘴裏打了結巴,“他是”了半天,也沒講出下文來。

于是惱羞成怒似的,他忽然沉了臉,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頓,“白露生!我吃點心,你說我;我跟丫丫鬧着玩兒,你也說我;我喝口酒,你還說我!你總說我,我在你眼裏就一點兒好地方都沒有!”

露生一看他這個架勢,直接按照慣例,對着丫丫微微地一揮手。而丫丫宛如他伶俐的盟軍,見了他的手勢,立刻輕輕起身,蹑手蹑腳地溜出去避風頭了。她知道單打獨鬥,大哥哥一次能揍兩個少爺;但是如果自己在場,大哥哥因為得護着自己,所以戰鬥力有所下降,就很可能被少爺咬個滿臉花。

丫丫一走,露生立刻放了心。昂首挺胸地對着龍相,他開始盡情地痛心疾首,“你嫌我說你?不知好歹的,我說你是為了誰好?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自己?你再睜開眼睛看看,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管你?”

龍相用力一甩手,惡狠狠地吼道:“用不着!”

露生被他折磨了五六年,對于他,已經是修煉得虛懷若谷。急歸急,可等閑不會真動脾氣。

“等我走了,我就不管你了。”他告訴龍相,“那時候你愛怎麽瘋就怎麽瘋。別說喝酒,你吸鴉片、紮嗎啡我都不管。”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幾乎有點咬牙切齒,“到時候你就和你爹一樣,當你的鎮守使二世吧!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看在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趕緊放了丫丫出去。你這樣的還要娶丫丫?你肯娶我還不肯讓丫丫嫁,誰知道你學你爹會不會學得太徹底,将來也一槍斃了丫丫?”

一邊說,露生一邊感覺有點不大對勁。自己明明是沒有生氣的,可竟會越說越惡毒。及至話音落下,他望着龍相,忽然有些後悔了——語言上的攻擊也是攻擊,龍相今天并沒有怎樣淘氣,自己何至于要如此嚴厲地批評他?

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塊肉來,他望着龍相想,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準備。

然而龍相直勾勾地瞪着他,一邊瞪,一邊連着灌了幾大口酒。他越是不動手,露生越感覺恐慌——他平時好端端的,發起瘋來都是無人可擋;如今喝了酒,再換一款新式的酒瘋來發,想必更會讓人招架不住。這家夥唇紅齒白一口好牙,打不過自己了就上牙咬,還專往臉上咬,一咬一個紫紅圓圈,勳章似的,能連挂好些天。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也可以踢他一腳,但總不能以牙還牙,也捧着他的腦袋啃一口。

臨刑似的,露生等了又等,然而龍相一口氣喝了半瓶酒,卻異乎尋常地沒有大怒。

沒有大怒,也有小怒,起碼兩道眉毛是豎起來了,柔軟的嘴角也撇下去了,牙齒緊咬,咬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忽然掄起胳膊把桌子上的書籍一掃,只聽嘩啦啦一聲大響,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書本被他掃成了個天女散花。然後上前一步一側身,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他比露生矮了半頭,桌子腿給他彌補了這半頭的高度。這回兩個人距離近了,能夠把熱氣一直呼到對方臉上去。露生沒有和他對着喘的興趣,所以微微垂下頭,決定道歉,“龍——”

“相”字沒能出口,因為他緊接着就挨了龍相一個嘴巴。

龍相抽完這一巴掌,舉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然後轉向露生,甩手又是一個嘴巴。

他手上沒長牙,所以僅從疼痛的程度上來講,這兩個嘴巴還是能夠令人忍受的。露生決定由着他打,否則一旦還手,又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龍相不說話,單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臉。露生是小白臉,雖然沒有龍相白,但也是一張少爺公子的面孔。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被龍相打成了半臉紅半臉白。而龍相停了手,歪着腦袋對他端詳了片刻,末了卻是冷笑一聲,指着他的鼻尖說道:“你少對我充大哥,我用不着你管,丫丫也用不着你管。再敢對我放肆,我宰了你!”

說完這話,龍相跳下桌子,酒瓶也不要了,空着兩只手揚長而去。露生擡手捂着火熱的半邊臉,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運,居然這麽輕易地就平息了一場戰争。在龍家住了五六年,龍相至少叫嚣了幾百次要“宰了你”。比“宰了你”更兇惡、更血淋淋的話,龍相也說過不少。他起初聽了,氣得要走要死,要和龍相同歸于盡,後來發現龍相只是說說而已,而且說完就忘,他無可奈何,只好左耳進右耳出,權當聽不見。

龍相一出院子,丫丫立刻就跑了回來。見露生全須全尾的,只是紅了臉,她也松了一口氣。又因為此刻黃媽睡得天昏地暗,龍相又不知所蹤,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裏坐穩當了,很輕松地又伸懶腰又伸腿。露生不和她說話,她靜靜地一個人坐着,也不走。

如此過了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大哥哥!”

露生擡頭望向她,“嗯?”

她笑了,笑得挺得意,“我給你織條毛線褲子好不好?”

露生一揚眉毛,“你會嗎?”

丫丫連連地點頭,“我跟荷花學的,荷花什麽都會織。”

露生思索了一下,拉開抽屜,從中抓出了一把銀元,“給你,毛線那東西,你得自己買去吧?”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一邊喃喃計算一邊從他手裏拿錢,“荷花說一磅毛線是兩塊五,一條褲子要一磅半,兩條褲子就是三磅,三個兩塊五是……是七塊五,我拿七塊五。”

露生抓過丫丫的手,把銀元直接往她手裏一拍,“別算了,都給你,多出的錢你多買些毛線,給自己也織一條。”

丫丫接了錢,興致更高了,臉紅紅地告訴露生:“那咱們明天就上街去買毛線,帶上少爺。”

露生微笑着點頭,心裏有點糊塗。丫丫明顯是很怕龍相,可是有了好事,她像個小姐姐一樣,也絕忘不了龍相。似乎是不為別的,只為了能讓龍相高興。此刻把那十幾枚銀元收好了,她照例還是不走,也不出聲聒噪,取來了自己的繡花繃子、針線笸籮,她和露生隔着一道簾子,一個繡花一個讀書。繡花的繡得安安然然;讀書的卻是有點坐立不安——好幾個月了,露生一直靜不下心。也許因為他實在是長得夠大了,憋了一身的力量與滿懷的心術,然而他的天地就只有這一處小院小房,練套拳腳都容易傷及過路人。

面如沉水,心有困獸,露生一言不發地混到了傍晚時分。

及至開過了晚飯,露生雙手叉腰站在院子裏,仰起頭看墨藍天幕上的碎星星。

龍相回來了,一如既往地,他不記仇,進了院子就往露生身上撲,又喊丫丫出來預備自己的洗腳水。露生伸手一推他,沒給他好臉色,“狗脾氣,又不恨我了?”

龍相理直氣壯地反問:“打你幾下都不行了?”

露生擡手一胡嚕他的腦袋,“我不能總慣着你,再有下次,我掰了你的角!”

話音落下,丫丫從東廂房裏跑了出來,左手摁着右手食指,她對着兩個人龇牙咧嘴地笑,“我真笨,納鞋底子,把手紮了。”

龍相立刻扯起了她的右手,看清了手指肚上的鮮血珠子之後,他把那根手指噙住了吮了吮,同時含糊不清地罵道:“笨得要死,豬!”

丫丫沒心沒肺地只是笑,又向龍相解釋道:“不疼,一點兒也不疼。”

露生攥住丫丫的右腕向外一扯,“好端端的,納什麽鞋底子?”然後又輕輕一拍龍相的後腦勺,“你啊,見了什麽都往嘴裏塞。你讓丫丫去把手洗洗,今天晚上我伺候你。”

龍相沒意見,丫丫更沒意見。

于是,半個小時之後,龍相已經露胳膊露腿地坐在了卧室床邊,丫丫在一旁靠牆站着,用一條舊手帕包紮了食指。露生把熱水端了進來,蹲到床旁給龍相脫了鞋襪,試着水溫讓他趕緊洗腳。

龍相的興致很高,侃侃地講述他下午如何跑到城內軍營裏騎了馬打了槍。他正在變聲,嗓音很不穩定,說着說着便要沙啞成驢叫。丫丫強忍着不笑出聲,露生則是被他吵得頭暈,一邊給他洗腳丫,一邊擡頭告訴他:“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龍相擡起一只水淋淋的赤腳,照着露生的臉面便是一蹬,“就說!”

這一蹬很輕,是純粹的鬧着玩。露生險些被他把洗腳水蹭進嘴裏去,所以登時閉嚴了嘴。而龍相興致勃勃地又道:“露生,徐叔叔說我是将門虎子,很有天賦呢。”

露生低下頭,怕他再對自己耍腳丫子,“什麽天賦?撒野發瘋的天賦啊?”

“放屁!你看不起我!明天你跟我去營裏,我打個靶子給你看。我不用練,一甩槍就是百發百中,我是天生的神槍手!不過總打靶子也沒什麽意思,要是能有一支隊伍歸我管就好了。我想打場真正的仗,那多威風!有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什麽什麽在帳子裏,什麽什麽千裏之外。”

丫丫忍不住插嘴,“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露生用毛巾擦了擦龍相的赤腳,然後握着毛巾起身說道:“看你這點兒學問,還不如丫丫,上床睡你的覺吧。”

龍相不在乎,擡了腳往床裏滾,一邊滾一邊嚷道:“露生別走,再給我講個故事,要個新的,好的!”

露生端起水盆向外走,“等着!”

這一天的夜晚,一如先前無數個夜晚一樣,直到天黑得透透的了,正房卧室裏才滅了燈。滅燈之前,露生坐在床邊,一板一眼地給龍相和丫丫讀一篇小說。丫丫規規矩矩地抱着膝蓋坐在床尾,龍相躺在床上,腦袋枕着露生的大腿,腳丫子蹬着丫丫的小腿。四周很靜,只有露生的聲音在朗朗地響。

讀着讀着,到了滑稽的情節,龍相和丫丫一起笑了。再讀片刻,到了戀愛的情節,丫丫沉默了,龍相卻是忽然一蹬腿,“嗨!這男的廢話太多了,直接幹了她不就行了?”

露生立刻拍了他一巴掌,“噓,粗鄙。”

龍相不以為然地在床上扭了扭,“真的,談戀愛怎麽這麽麻煩?天天逛公園,天天看電影,住在一座城裏也要寫信,來不來還得哭一場。麻煩死了。”

露生反駁道:“你懂個屁!”

龍相很認真地仰起臉向上看他,“我将來肯定不去談戀愛,我不費那個事。再說他們本來也不認識,在一起剛玩了幾個月就想結婚,那也——”他擰着眉毛,滿臉的不贊成,“那也太怪了。”

露生被他說得直愣,丫丫也擡頭望向了他。而他思忖片刻,也看出了露生的疑惑,故而進一步做出了解釋,“他們都不是一家人,先前誰都不認識誰,怎麽成親過一輩子?”

露生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随即把龍相的腦袋往旁邊一推,“聽你說話我頭疼,故事讀完了,你趕緊睡覺。丫丫也回屋去吧,明早我管他的洗漱,你睡你的。”

丫丫答應一聲,趁着龍相今天沒有拉扯自己胡鬧,魚似的下地溜了出去。而露生正也要走,不料腕子一緊,卻是被龍相抓住了。

露生坐了回去,低頭問他:“又怎麽了?”

龍相側卧着仰臉面對他,聲音壓低了些許,“露生,今天在營裏,就是天要黑還沒黑的時候,徐叔叔他們在軍部裏喝酒打牌,叫來了好幾個女人。要我先挑,我沒挑。”

露生聽到這裏,知道龍相是要對自己講講心裏話,便也正了正臉色,“為什麽?”

龍相垂下眼簾,微微蹙起了眉頭,是個思考的模樣,“我其實也想要……你總不讓我碰丫丫,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要……”

“那今天他們那幫人叫來女人讓你挑了,你怎麽沒要?”

龍相有些忸怩了,把臉往枕頭裏埋,“一開始也想要,可是越看越覺得不喜歡,一個都不喜歡,不喜歡就沒法要。”

“她們長得醜?年紀大?”

“不醜,也不大,可我就是不喜歡。”

露生蹲到床邊,平平地正視他,“你這麽做就對了。你要是每天都能做這麽一件正确的事情,我一天挨你一頓嘴巴也甘願。”

露生經常哄龍相,可是很少一本正經地誇龍相。龍相此刻望着露生,心裏就很高興。為了抒發喜悅之情,他毫無預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露生先是被他的笑聲吓了一跳,後來反應過來了,就一邊也笑,一邊對他嘆了一口氣。

龍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像個勤謹的小長官一樣,又跑到營裏看士兵上早操去了。

他一去不複返,露生還沒法子去找他,如此等到了下午,他見龍相依然是連影子都不見,便索性帶着丫丫出門去買毛線。丫丫沒敢對黃媽實話實說,只講自己要跟着大哥哥出門找少爺去。黃媽如今有了一點年紀,變得又胖又懶,心力不濟,又知道露生不是壞小子,故而端坐在東廂房裏,很寬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

丫丫和一般同齡的小姑娘一樣,也是個喜繁華愛熱鬧的,可是不很願意和龍相同行,因為龍相——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樣——是個“狗脾氣”,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罵丫頭似的損她幾句。丫丫在龍相面前是不大要臉的,但在大庭廣衆之下,她不瘋不傻,當然也想給自己多留幾分面子。

今天打扮齊整了,她歡歡喜喜地跟着露生出了龍宅大門,縣城裏很有幾家大百貨鋪子,她一家一家地走過去。天氣和暖,無需真的看花看草,空氣中自然就有花紅柳綠的春色。丫丫身為鎮守使府裏的人,再不修飾打扮,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華麗。緊跟着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們的目光。那目光有的躲閃,有的赤裸,她心裏有點怕,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仿佛她自己本是虛無不存的,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輪廓模樣。那個輪廓模樣,她自己看了都陌生、都新鮮。

看過自己,再看大哥哥。和龍相一樣,她對露生也永遠是仰視。露生高大、潔淨,短發黑亮蓬松,臉是隔一天刮一次,刮得嘴唇下巴絲毫不見胡須影兒,從早到晚,總是一臉清爽相。丫丫活到這麽大,露生這樣的男子,她就只見過這麽一個。太美好了,太唯一了,簡直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前方道路拐角處圍了一大圈人,是有個耍猴的正在裏頭表演。露生怕丫丫跟丢了,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牽扯着擠過人群,丫丫拉着他的手,就感覺天高地闊、寰宇清澄,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再也沒什麽可怕的了。

“大哥哥,”她忽然快走幾步越過露生,含着一塊糖扭過臉問他,“将來你回北京,是一個人回去嗎?”

露生松開了她的手,答道:“也許是吧。”

“那還回不回來了?”

露生對她笑了,“當然回來。在龍家白吃白喝地住了這麽多年,現在長大了,就一去不回頭,那我成什麽人了?”

丫丫開動腦筋,有問題要問,可是不知道怎麽問才對,“那……那我們也跟你一起去北京,行嗎?”

露生擡手一揪她的辮子,“等我辦完我的正事,我會回來接你們的。”

丫丫順着這話向前一想,只覺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對着露生豎起兩根指頭,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咱們有兩間小房子就夠了。我住一間,你和少爺住一間。活兒都歸我幹,你管着少爺就行了。”

露生故意搖頭逗她,“不,我寧願去幹活,把少爺留給你吧。”

丫丫認真了,很為難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那咱們不要他了,我只帶你一個人回北京。”

丫丫垂下腦袋,更為難了,“那也不行啊,他會氣壞的。”

“他那麽欺負你,你還管他幹什麽?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丫丫緩緩地搖了搖頭,這回再說話,就是吞吞吐吐了,“他就是脾氣不好……真不管他……也是不行的……”

說到這裏,她從手裏的小紙袋裏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進嘴裏——真的,龍相是可怕,但可怕之餘,偶爾也可愛。況且他們好像生下來就長在一起,再怎麽怕他,她也不忍心真離開他。

慢慢地将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頭,她吮着一根手指擡起頭,想要繼續和露生說話。可是未等她開口,露生卻猛然剎住腳步,對着前方驚叫了一聲。

她也覓聲望了過去,下一秒,她打了個冷戰,一步也走不動了。

她和他一起看見了龍相。

龍相騎在馬上,穿着一身斜紋布獵裝,上衣敞了懷,露出裏面雪白的襯衫。在一群戎裝衛士的簇擁下,他單手挽着缰繩勒住了戰馬,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和他。

片刻的審視過後,他像吞了一口黃連一樣,梗着脖子一歪腦袋,同時把兩邊嘴角向下一撇,又似怒容,又似鬼臉。兩個鬼影似的便衣青年從路旁行人中蹿出來跑向了他。而直到這時,露生才發現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蹤了一路。而那兩名青年停到馬下,開始仰着頭向他做彙報,聲音很低,露生和丫丫不能聽清分毫。而龍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一邊側耳傾聽,一邊死死地瞪着他們——瞪丫丫,也瞪露生,黑眼珠來回轉,轉來轉去,總不離他二人的面孔。

丫丫像發了瘧疾一樣,雖然認為自己跟着大哥哥上一趟街,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大罪過,可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她像只沒思想的小獸一樣,滿心裏只想抱了腦袋往陰暗處鑽。露生拎着毛線與一些小零碎,站在原地倒是沒有動,只飛快地轉着腦筋,心算起龍相上次發瘋的日期。

一算之下,他暗叫不好。因為除去小打小鬧、扇嘴巴子,龍相上次歇斯底裏地和自己大戰,還是在一個月之前。整一個月不胡攪蠻纏地發一次神經,是要憋死龍相啊!

事已至此,逃也無用。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只回頭低聲告訴丫丫:“他要是對你動手,你就趕緊跑,不到天黑別回屋。”

哽咽似的,丫丫從嗓子眼裏往外擠出了一聲回應。

囑咐完了丫丫,露生稍微放心了一點,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龍相身上。他也認為自己帶着丫丫出一趟門不算大罪過,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時,說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話。那些話,正常人都能聽出是說着玩的,可龍相明顯是不那麽正常。經了那兩名便衣偵探的轉述,興許還要變些滋味,恐怕就更聽不得了。

這個時候,青年彙報完畢,龍相也直起了身。對着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齒,他擡起了握着馬鞭子的右手,猛地淩空甩出了一聲脆響。

然後大喝一聲催馬向前,他揚起馬鞭便抽向了露生——丫丫就在露生的身後,露生如果敢躲,那麽他就讓鞭梢往丫丫的臉上落!露生知道他暴躁,可萬沒想到他會二話不說,直接動手。背過手抓住丫丫側身一躲,他先避開了這劈頭的第一鞭,然後趕在馬蹄子踏上他的胸膛之前,他眼疾手快地發步快沖,扯着丫丫直撞向了龍相的衛士們。

衛士們有騎在馬上的,也有站在地上的,露生這一刻什麽都沒想,全是憑着直覺行動。趁着龍相還未調轉馬頭殺奔過來,他将一個最為瘦弱的小衛士從馬背上拽了下來,然後不等衆人反應,他踩着馬镫飛身上馬。手裏的毛線零碎全不要了,他拎包袱一樣把丫丫拎起來,往馬背上一摁。丫丫瞪着眼睛張着嘴,被他擺弄成了個布娃娃,然而一聲不吭,是被龍相方才那一鞭子吓傻了。

一抖缰繩一夾馬腹,露生彎腰護住丫丫,迎着龍相的鞭子策馬狂奔,一路直沖進了人群裏去。街上的行人早就看出這邊情形不對,全都早早地退到了兩旁,所以露生這一路跑得通暢,只是額頭火辣辣地疼痛。因為方才和龍相走了個頂頭碰,他雖然已經是拼命地俯身躲了,可龍相的鞭梢還是卷過了他的皮肉。

這他媽的!——他一邊往龍宅裏逃,一邊在心裏叫苦——這回他瘋得厲害,肯定是不好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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