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鐘情

清和忍笑,綢帶遮了她的眼使她看不見池蘅委屈的表情。

眼睛看不見,心裏禁不住幻想,雖則幻想的畫面沒阿池此刻半分鮮活,她還是莞爾:“換身我沒見過的常服,再把腰間佩飾取下來。”

青梅竹馬長大的兩人默契十足,聽到這話池蘅眉毛上挑,問也沒問,回房換好青竹錦衫,隔着門喊:“姐姐,我下樓了。你快些來找我。”

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取下蒙在眼前的綢帶,等了等,整衣出門。

雲生客棧是沐陽城最大最好的行人歇腳地,每天人來人往,店小二忙得熱火朝天。

站在樓梯口匆匆一望,熙熙攘攘,煙火人間,尋不見記憶裏生動明媚的笑臉,清和心裏驀地一空。

失落、懼怕、茫然。

一念湧上來的脆弱情緒實實在在證明了沈大姑娘并非無堅不摧。

在很多人眼裏,甚而在謝折枝心裏,沈清和此人笑裏藏刀離“怕”字相差甚遠。

但清和自己知道,她孤寂了多少年,受排擠了多少年,她害怕一個人沒着落地呆在人群。

如同八歲那年被蘭家姑娘一封書信騙出門,原以為能得到珍貴的友誼,不成想得到的是冷嘲熱諷,是滿懷期待去,最後心血都要冷了的孤單。

彼時喊住她的人是阿池。

衆星捧月的阿池在她最落魄無助想哭的時候喊住她,結果還沒帶她融入那圈子,小太陽般燦爛生輝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

鮮血浸透衣裳。

滿眼的紅。

熱烈赤誠的好,震顫了清和的心。

阿娘生下她的當天抱憾離開,阿爹因阿娘的死遷怒在她身上,姨母忽然成了繼母,生下小她三歲的弟弟,祖母嫌她晦氣,素日沒個好臉色。

文臣家的嬌小姐嫌棄她病歪歪,武将家男男女女看不上她弱不經風,沒人願意真心實意和她做朋友。

利箭襲來,她不敢相信會有人性命都不要去救一個僅僅三面之緣的人。

現實給了她銳利一擊,切切實實告訴她:你看,有。

池蘅膽子太大了。

六歲的池蘅用性命換來她的平安,莽莽撞撞闖進她冷徹孤寂的心房,颠覆她的認知,震蕩她的神魂。

她習慣那些年望着一堵牆發呆,因為阿池說不準何時會爬上牆.頭頑皮地沖她燦笑。

表面冷靜理智的沈大姑娘實則早早就瘋了,她偏執,如蒲葦柔韌,如磐石堅定,她用滿腹才學來豐盈年少枯萎的內心,漸漸忘記了怕,裝出好一副溫柔恬淡與世無争,吸引小将軍投來的目光。

看不見,就會想念。失去阿池,她會變得不再完整。

客棧生意火爆,站在樓梯口的姑娘膚白貌美,眼睛微微失神,長發如瀑綿延至腰際,唇色是嬌豔的花瓣色。

清和出門前特意塗上口脂掩蓋病色,她捂着錦帕低低咳嗽兩聲,平靜地迎上周圍人的好奇打量。

阿池就藏在這些陌生面孔裏等她來尋。

她微抿唇,運起理智一腳踩下方才如雲翻湧的不安,目光一寸寸挪開。

明目張膽的态度逼退不少人,行走江湖,老人、小孩、年輕漂亮的姑娘,此三招惹不得。

識趣的人斬斷了對漂亮姑娘的興趣,清和絲毫不受影響,安之若素,一身柔弱,茕茕孑立,和這熱熱鬧鬧迎來送往的俗世格格不入。

高談闊論的錦衣少年不是。

舉杯獨酌之人不是。

面容冷豔眼睛一直盯着樓上的不是。

都不是。

那些陌生的眼神沒有一個能讓她産生親近溫暖的感覺。

阿池不在這。

怕看漏了,沈清和詳細逡巡一遍,确定無遺漏,腳步堅定地往客棧外走。

她愛慕阿池,心會為‘他’怦然跳動。

人就是這樣奇怪,你在心裏癡纏不悔地念‘他’千百回,眼睛看不到的,心會誠實地感知到。

……

三月份的春天,沐陽城街道行人如織,太陽不算熱烈,池蘅停在梨花樹下好整以暇地等她來尋。

光明正大的‘捉迷藏’,多少年沒玩過了。

她剛學會易容的那兩年最喜歡和家裏人玩,算算還是第一次和清和姐姐玩這小把戲。

她盼望清和能一眼認出她來。

心裏竄出那麽幾許少見的矯情。

天地清明,春風拂柳。

若有一人能在茫茫人海不被皮囊所惑,一眼看透你赤誠等候的心,那人待你必定是好的,是三四月的春天都比不過的和煦低柔。

遇見這等人,你不可辜負,要捧在掌心,放在心尖,因對方也是那樣小心翼翼、滿懷真誠地待你。

這是教她易容的師父常切切囑咐過的話,唯恐她身陷百花做了那殺千刀的負心人。

師父說這話的時候捧着酒葫蘆醉得不輕,醉卧花叢,嘴裏喃喃念着聽不清的名,眼神哀傷,是她那個年紀讀不懂的痛惜悔恨。

她蹲下.身來,不敢四下張望洩露痕跡,手裏玩着不知給哪找來的鮮嫩花枝,在原地花了一只只疊高高的貓。

不遠處,毛茸茸大狗叼着骨頭朝她奔來,趴伏在她腳邊,親親熱熱旁若無人地啃骨頭。

池蘅嘴角一抽,開始懷疑師父醉話的可信度。

她眼皮不擡,百無聊賴地蹲在道旁梨樹下,潔白的梨花随風飄落肩頭,風一吹,肩頭落了點點花香。

清和姐姐遲遲不來,她心裏那點不知名的期待漸漸冷卻,起身,賣桃花釀的小販吆喝了一嗓子推着推車終于肯挪地。

池蘅一陣無語:所以先前她是被人擋着了嗎?清和姐姐到底有沒有看到她?

大黑狗啃完骨頭往她腿邊輕蹭,池蘅潦草地摸了把狗頭,春風拂過發梢,心有所感,猛地回頭!

幾步之外,沈清和眼波流轉,婀娜娉婷,繡了金絲雲紋的裙擺被風吹起,不知躲在暗地駐足多久又看了多久。

她眉眼彎彎,笑意橫生,僅以口型道:“阿池。”

天地空曠,倏地照下一道光,池蘅煩悶的心被她照亮,回憶自己先前拙劣的表現,料想種種細枝末節都被人看在眼裏,她勾起唇角,佯裝被少女容顏驚豔,佯裝活生生的路人,這是要耍賴不認賬了。

清和斷定沒看錯,大大方方上前。

她身子弱走不快,腰身柔軟,步步生蓮。

天光明耀,她一步步逼近池蘅心坎,池蘅眼底釀開的雀躍愈甚。

出了盛京,清和姐姐美得更有韻味了。

鳥出樊籠,鳳凰栖梧桐。

四四方方的天空局限不了她眼目,身骨孱弱那便從孱弱處迸發婉轉柔情。

外柔內剛,十幾年如一日的病弱纏身沒磋磨她的骨氣,反饋贈她高于常人的隐忍耐性、從容優雅。

從小到大認識的這些人裏,要說做學問,清和姐姐當仁不讓。要說主意正,清和姐姐還能排在頭名。

庸庸多少年,其他人活得雲裏霧裏糊裏糊塗,她倒好,恨不能把腳前要走的三寸地都擦得明鑒珵亮!

正想着,少女衣帶翩然地走到她面前:“阿池,我找到你了。”

池蘅這會不裝了,笑容滿面,“怎麽找到的?”

“你一出現,我就知道那人是你了。”

她說得自然而然,池蘅聽得心弦一顫,緩過那點感動,嘴裏都覺發甜,“怎麽就知道是我了?為加大難度我連肩寬、身高都做了改變,阿娘找我都沒你快。”

“想知道?”

“別賣關子了,婉婉,再耽延下去大哥就要來了。”

她故意把事态說得嚴重,沈清和唇瓣輕掀,氣定神閑:“池大哥這會尚在路上。”

“婉婉,你告訴我……”

“自己去想。”

池蘅追上前:“想不出來才問你,我易容學了整七年,怎麽會一眼被你看破,婉婉,你告訴我,你是不是……“

“是什麽?”清和步子一頓,回過身來。

她語氣平穩,池蘅陡然被她安靜回望的模樣鎮住,本來流利的話說得磕磕絆絆:“是不是…啊,是不是極在乎我?”

這話之前擱肚子裏憋着不覺有什麽,說出來氛圍卻透着怪。

清和眸子一眨不眨看她,看出她不自在,心腸發軟,“你說是,那就是罷。”

随着她轉身繼續走路,那股莫名的氣氛散開,池蘅心頭一松,眼看要走回雲生客棧,她低聲道:“婉婉,我也在乎你。”

清和唇角微翹,“有多在乎?”

“都為你私奔了,還能怎麽在乎?”池蘅說話不過腦子,對親近的清和姐姐沒半點防備。

到了客棧門口,沈清和慢悠悠回眸,“阿池,你知道的,我們的‘私奔’和別人的私奔不同。”

池小将軍暗自點頭。

當然了,別人私奔好歹是一男一女,她們呢,都是女子,哪怕她穿着男裝,在外是池三公子的身份,也不能為堵悠悠衆口不負責任地娶了清和姐姐。

想起終有回去的一日,她犯起難來,“若我是——”

“嗯?”

一聲嘆息,“沒什麽。”

直覺有什麽要緊的話被咽了回去,但阿池不說,她不能逼問。

“婉婉。”小将軍情緒有些低落,輕聲問道:“若回家旁人說三道四道我毀了你的清譽,我們該如何?”

“能如何?該吃吃,該喝喝,天塌下來,我幫阿池頂着。”

池蘅感動地眼睛直冒水光,倏爾又如喪考妣,“我都能想像阿爹先打斷我左腿,沈大将軍再打斷我右腿的畫面了。”可憐兮兮瞥了眼自己還可以再長的大長腿,“好在我抗打,挨打已如家常便飯。”

須臾,她擡起下巴,滿眼不服氣:“怎麽可以要你幫我頂着呢?我多吃點,努力長高了再回去,到時候,我比你高,我來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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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将軍表面犯渾,內裏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和她相比,清和就是純種白切黑了ㄟ(?,?)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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