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只看一眼
熟悉好聞的氣息鋪天蓋地充斥鼻尖,近到能清晰感受阿池紊亂的心跳。
清和極少與人這般親近,她生下來與阿娘天人永隔,自幼被嬷嬷養大,前幾年嬷嬷逝去,能近她身的又少一位。
好在抱住她的不是外人,她生不起反感,習慣冰冷的掌心慢慢有了溫熱。
阿池身子很暖,像挂在天穹的小太陽。
陽光普照大地,萬物才能有序生長。
清和就是被‘他’照耀的一棵小草,風吹雨打,野火燒不盡。
“做噩夢了?”
溫柔的嗓音流淌進池蘅心田,她舍不得松開,裝作還沒清醒,也不說話,圈在對方纖腰的手控制着力道一點點收緊。
感受到‘他’的心意,清和無聲揚唇,尖俏的下巴枕在小将軍肩膀。
蒼穹落下雨來,雨珠沿着花窗淌下一道道水痕,沒人在意。
半盞茶後,池蘅驚懼交加的心緒藉着懷裏微涼的體溫緩過來。
夢是噩夢。
她夢見婉婉死了。
死在她懷裏,沒有血色的唇張張合合說着她怎麽努力都聽不清的話,閉眼前眼底噙着一貫淺淡溫和的笑。
她不懂那笑作何解,內心無端地感到疼。
“清和姐姐……”
“阿池,不要怕。”
輕緩有力的聲線抻平池蘅顫抖的心弦,她想,婉婉永遠是這樣,冷靜到可怕。又可怕,心腸又柔軟。
被她簡單安撫,小将軍心底那點餘悸如雲煙散開,面上重新染笑,一時忘我,臉頰貼着少女細白的脖頸輕蹭。
而後,被人無情推開。
清和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寵溺、不容置疑,池蘅耍賴,不肯承認吃姑娘家豆腐,以手扶額:“哎呀,睡久了,腦袋好懵。”
弄得人根本沒法同她置氣。
她笑意不減:“阿池,大師伯同意為我調養身子。”
一句話,池蘅立馬精神抖擻:“大師伯?你說姜神醫?”
“嗯。”清和看她一眼,視線往小将軍胸前繞過:“你還不起來?”
“這就起。”池蘅痛快掀了薄被,起身,彎腰穿靴。
盯着她發頂,沈清和眸光閃爍,被擱置的計劃再次計上心頭。
走出門,屋檐遮頂,春風拂動耳邊碎發,指腹擦過淡緋色脖頸,她幽幽一嘆。
長命百歲,若有選擇,誰不想長命百歲?可她真正的‘長命百歲’,是和阿池恩愛不移,厮守到老。
“小小年紀,心事這麽重可不好。”
姜煋仰頭看遠處的雲霧朦胧:“想收獲得先耕耘,耕耘過後就得靜待。以你的心機,人早該落入掌中,既已落入五指山,何愁不開竅?”
她一語揭開清和的算計,清和不以為忤,虛心受教:“師伯說的是。”
“大師伯!”
小将軍一身新衣,風流爛漫地從竹屋跑出來,見了姜煋,喊得比親人還親。
姜煋坐在桃樹歪頭笑她:“誰是你大師伯?”
“誰答應誰就是。”話音落地,池蘅很快收斂嬉笑之色:“有勞大師伯為婉婉寒疾挂心。”
姜神醫眉毛一揚,竟有些佩服自家師侄調.教人的本事。
不過池蘅喊她一聲“大師伯”倒也應該,她縱身躍下:“池蘅,你跟我來。”
說得有名有姓,池蘅訝異她何以能一語道破自己的身份,下意識看向清和。
清和小幅度搖頭。
“阿蘅,還不快來?”
“來了!”
擦肩而過,她輕聲道:“清和姐姐,我去去就回。”
……
竹屋,窗戶敞開,斜風細雨吹進來,姜煋斂衣坐在梨木凳,沉眉盯了小将軍将近半刻鐘。
池蘅被盯得莫名其妙,問也不敢問,閉嘴充當啞巴。
風聲、雨聲、竹葉聲,聲聲入耳。
良久,姜煋滿意道:“還不錯。今晚子時,來尋我。”
直到她走開,池蘅都沒明白哪裏不錯,不由腹诽:這位大師伯,莫不是道觀裏出來的罷?
她誤打誤撞猜中真相,卻不想子時一過,有更多真相等待着她。
雲銷雨霁,天邊亮起零零散散的星子,月亮含蓄地爬上來。
星月相對無言,月下漫步的兩人也無言。
“大師伯……”
“不急,到山頂再說。”
大晚上不睡跑來爬山,池蘅滿肚子疑問,擡腿跟上。
人站在高山之巅,晚風拂動長發,姜煋沉默半晌,輕笑:“是不是很困惑,明明是女兒身,卻要生下來扮作男兒?”
池蘅驀然欲拔刀!
手在身後摸了空,驚覺【挽星】不在她這。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氣質比刀光淩厲,眉目生寒,說出的每個字也冷徹心扉:
“大師伯此話何意?莫非是我‘池三公子’脾性太好,以至于你忘了我的身份?還是說,喊你一聲大師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不會忘,你是誰我也知曉。”姜煋伸出左手,藉着星月光輝能看到她掌心紋理錯亂,似是有極強的力量強行壞了她的命理。
池蘅在此道上懂的不多,卻還是一眼辨認出——此乃反噬之兆。
她眉心微凝。
“看到了嗎?此乃天罰,十四年前險些要了我命。”
姜煋眸子明亮:“幫你女扮男裝、遮掩天機之人,你還看不透是誰嗎?”
她從懷裏摸出一塊貓臉小木牌,池蘅見之,失聲喊道:“是你!?”
關乎這點,她心裏存在無數疑團:為何剛出生爹就對外宣布她是男子?為何生下來第二日,宮裏會派禦醫前來診脈?為何爹爹總用更嚴苛的标準要求她?
“為什麽?”
“為了讓你活下去。”
池蘅上前一步看向她斑駁錯亂的掌紋:“可你差點死了,為要我活下來,你連死都不怕,你們到底在謀劃什麽?”
姜煋合攏手掌,掩于衣袖。
她聲音缥缈,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人各有命,現在,還不是你懂的時候。”
小将軍側臉冷硬:“那你說,我現在能懂什麽?”
“蘇戒是我二師妹,我确實是你大師伯。我,蘇戒,棠九,行樓,我們曾是關系最親近的師姐妹。阿蘅,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我信你是我的大師伯,從你拿出那塊貓臉木牌時我就信了。師父有言,那是師門最重要的信物。況且,爹爹和我提過你,若非是你,我也不會做了十四年的池三公子。”
她擡頭深吸一口氣:“好了,我不多問,左右問了也白問。”
她生性豁達,随時對世間懷有善意期待,燦爛明媚,絕非鑽牛角尖之人,從不自尋煩惱,否則也不會成為清和心中的小太陽。
自己身上的秘密沒必要去為難舍命幫了她的人,沒有爹娘許可,她女扮男裝之事斷斷不可行。
想知道內情,與其問師伯,不如回家問爹娘,不過問了約莫也沒個像樣的回答。
該她知道的時候,瞞都瞞不住。
她心念通達,很快将自己的事抛之腦後:“師伯,婉婉她的寒疾……”
“不是寒疾,是寒毒。”
“寒毒!?”池蘅音調拔高:“怎會是寒毒?是誰害了婉婉??”
“阿蘅,想盡早看清前路,你要快些成長起來,不僅我們需要你,清和更需要你。”
那晚的談話,定格于此。
最後回蕩池蘅耳畔的便是這句忠告,反反覆覆,在夢境糾纏她幾夜。
東方泛起魚肚白,池蘅練刀已有一個時辰。
她奮發圖強,揮出的每一刀都像砍在敵人身上,恨到骨子裏,殺意騰騰。
柳琴柳瑟陪她練武,交手不過幾十回合被逼退,避其鋒芒,不敢再戰。
清和站在檐下凝神看了好一陣,望見迎面走來的姜煋,問:“師伯告訴‘他’了?”
早知她聰敏,姜煋輕拂衣袖:“不錯,她需要動力。”
成長,必須要有催動力。
阿蘅對自己的事沒那麽在乎,對這位鄰家青梅倒是在意的緊。
【挽星】破空一斬,刀風前所未有的威猛,【烈焰十三刀】最後一刀劈下,池蘅內衫濕透,撐刀大口喘息。
可恨!到底是誰害了婉婉?
“阿池。”
來不及擦去滿頭大汗,清和捏着絹帕替‘他’抹去沾在額間的熱汗,柔聲道:“歇一會罷。”
“嗯!”小将軍笑起來還是那樣明淨天真。
不遠處的姜煋見了,笑了笑,回屋擺弄草藥。
她想法子調和清和體內的寒毒,而清和這幾日也在制藥。
藥材擺放在一塊兒被姜煋無意瞥見,姜煋笑得諱莫如深。
“師伯,這是我與阿池之間的事。”
“好,随你們怎麽鬧。不過……”她笑道:“阿蘅還小,你悠着些。”
她一番話頗有幾分‘為老不尊’的意思,清和面不改色,反問:“師伯以為我要做什麽?”
這個師侄!
姜煋同情地看了眼用過飯又在練刀的某人,心道:往後這日子,阿蘅可怎麽過?
藏個私房錢都難。
清和感激小将軍潤物細無聲的體貼,哪怕從師伯那裏得知實情,也沒來過問她體內寒毒一事。
盛京高門大院哪家沒點難以啓齒的秘聞,那些肮髒之事,她根本不願和阿池談起。
哪家都有不為人道之事,就連池家,不也很有可能藏着一個驚天秘密?
比起解毒,她更想知道阿池究竟是不是女子。
雲絲草、蝶迷花,配合十二種藥材,耗時九天做成的香片,清和閑來無事為它起了個中規中矩的名字。
【蝶香】平素最大的用處是安神醒腦,但若與酒氣相合,比市面出現的蒙.汗藥,藥效能高出二三十倍,是清和久居後院,閑來無事研制出的成果。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蝶香】燃起,酒氣發散,世人往往分不清真與假。
清和要的,正是池蘅分不清。
練刀結束,小将軍出了滿頭大汗,急匆匆提水跑去自己屋沐浴。
“小姐,歇歇吧。”
心疼她沉迷制藥,半個時辰過去一口水都沒喝,柳瑟捧來一盞香茶。
被她提醒,清和才覺出渴,茶水潤喉,唇瓣被溫水潤濕,看了眼未做好的香片,心知不能急于求成。
她凡事都想求個清楚明白。
阿池是男子,那麽一切照舊。确定池家無二心,她心中大石亦可安然放下。
阿池若為女子……她需要思慮的便更多。
她不喜胡思亂想一個人困在原地打轉,掐斷腦海未成型的設想,飲去半盞茶,埋頭繼續制藥。
與其等真相來找她,不如主動出擊,去揭開真相!
能令她廢寝忘食的除了那位小将軍,琴、瑟想不出還有誰有這般本事。
只是,小姐制藥到底要做什麽,總不會想對小将軍用藥吧?
三刻鐘後,池蘅神清氣爽地從竹屋走出來,倒去洗澡水,木桶放回原地。
重新洗淨手,她溜溜噠噠走過來:“婉婉,你在忙什麽?”
她剛沐浴完,周身氣息清香,清和唇瓣輕掀:“你猜呢?”
“我可猜不到。”
她自幼對這些草藥不感興趣,除了能辨別行軍打仗日常需用的外傷草藥,其他的若要讓她說出一個門道來,根本是在刁難她。
曉得婉婉不會為她解惑,她興致缺缺,坐在幾步外的圓木凳,安安靜靜看着,并不打擾。
兩人早已習慣這份靜默相處。
春光明媚,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清和放下手中藥材,歪頭,見小将軍趴在桌子睡得香。
她輕笑,幹脆在桌對面坐下,枕着胳膊看小将軍熟睡美好的側顏。
柳琴柳瑟不敢出聲打擾。
歲月靜好,不多不少,九日,香片制成。
黃昏,清和倦懶歇在桃樹下,柳琴在一旁為她誦讀兵書。
萬事俱備,姜煋且等着看熱鬧。
夜幕悄然降臨,用過晚食,池蘅痛快往竹屋外耍了半個時辰的刀,唐刀入鞘,停在空曠地吹會晚風,待汗落下來,回房沐浴。
屋內燈火通明,擦幹頭發的小将軍身着裏衣,百無聊賴地翻看床頭放着的名将傳記。
她不喜時下年輕男女熱衷的情愛本子,看過最多的,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事跡。
成為一代名将,是她此生不多的抱負之一。
可今晚捧着最喜歡的《姜公傳》,她罕見地讀不進心。
一聲長嘆。
傳記被她收好。
師伯這話到底什麽意思?能救婉婉的只有我,我該如何救她?
藥不在這,那藥又在哪?
婉婉看似不在乎,可被寒毒折磨十幾年,哪有人不想早日痊愈?
到底是誰在害她?婉婉娘親之死,是否也與此事有關?
思來想去,她胸口發悶,愁索徒增。
正欲修行內功心法,清脆鈴聲伴着晚風入耳。
鈴聲?
她猝然一驚:“婉婉!”
來不及穿靴,池蘅提刀沖出門!
“婉婉——”
門被推開,淡香酒氣撲面而來,出于自幼訓練的本能,池蘅握刀的手收緊,手背青筋清晰可見,不肯屈服藥效摧拉枯朽般的蠶食。
她咬着牙不肯服軟,清和嘆道:“阿池,我在這。”
熟悉的嗓音水波似地蕩進心房,觀她無恙,池蘅倏地放棄抵抗,握刀的指松開,認命跌進少女充滿藥香的懷抱。
“阿池……”清和柔柔喊了聲。
琴瑟二人面色怪異地照着她的吩咐到外面守門。
姐妹倆面面相觑,腦海不約而同冒出驚人猜測:小姐不會是要……
天吶,這太心急了吧!
清和承認自己心急,寒毒深入五髒六腑,她的壽數與常人不同,沒那麽多時間用來揮霍,更沒耐心傻子一樣等命運降下仁慈。
她想要的,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而池蘅,是她一切行事的底線。
底線是用來死守的。
她要确保這個人的安危。
更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寄托思慕。
她可以等,但她的等要建立在知道‘他’是誰的基礎上。
費盡力氣将徹底昏迷過去的人搬到床榻,清和累得臉色發白,坐在床沿看了許久,心跳混亂。
亂到不成章法,她深呼一口氣,顫抖着手去解小将軍纏在腰間的束帶,心道:我只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