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有福之人
聽她說疼,池蘅的心更疼了。
長這麽大,小将軍同情憐憫的人很多,但真教她到了心疼地步的人,除了為生她遭了許多罪的阿娘,便是眼前病弱貌美的清和姐姐。
刀劍臨身都抵不過心尖被揪扯的疼。
想她一腔豪情把人拐帶出來,一路遭遇的都是什麽事?
破廟避雨,吃不好,睡不好,連累婉婉寒毒發作。
沿途殺機,危險重重,一着不慎,随時可能喪命。
出來前她拍着胸膛說得信誓旦旦,要以手裏的刀保護婉婉。不成想,最後被保護的人,是她。
山洞那晚若非婉婉出手果斷,先後以機關獸、毒針禦敵,恐怕她池蘅的人頭早就和屍身份離。
甚而在鸾城時她與白悅風結怨,很快,白悅風死在機關利箭之下。
之前她不懂,現在懂了。
婉婉在為她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像藏于背後的無名英雄,以病弱之身,随時準備為她披荊斬棘,沖鋒陷陣。
這般一想,池蘅笑了出來,眸子明燦生輝:“姐姐,是我笑得不好看嗎?”
她的手放在她微涼的手背,肌膚相貼,一字一句道:“婉婉,不要疼。”
清和含在眼眶的淚漸漸隐沒,心想:她的小将軍又在釋放她的魅力了。
手背被她包裹着,涼意也被她驅散,她嗓音輕柔:“阿池,你要盡早好起來。”
池蘅鄭重點頭,手松開,老老實實坐在石床等着上藥。
她耳尖微紅,一側的肩膀暴露空中,歪頭瞥了眼,深覺傷口難看。
有心不讓人看,下一刻被清和制止:“別動。”
池蘅乖乖不動。
傷可見骨,這人性子倔,骨頭也硬。
要命的刀砍下來愣是卡進骨頭,這一刀若切實了,阿池手臂不保。
清和心有餘悸,呼吸吐納幾次,忍着不去想當時的兇險。
此地為藥谷,搜尋合适的藥材也耗費她不少精力。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藥材備齊,她冷靜下來,着手處理快發膿的傷口。
池蘅肩膀半.裸,感受她撲過來的呼吸和身上的藥香,心裏生出無法言說的安寧。
“婉婉。”她道。
“嗯?”清和忙着處理糟糕的傷口,頭也沒擡,音色一如既往的柔。
池蘅沒忍住笑,燦爛地整個人好似在發光。
她傷得嚴重,不止肩傷,後背、小腿、胳膊,哪哪都是傷。
輕傷,重傷,外傷,內傷,換了旁人少不得要龇牙咧嘴痛呼哀哉。
她倒好,笑得比迎春花都要招搖,好奇問道:“婉婉,殺白悅風時,你怕不怕?”
“不怕。”
“婉婉,你看我一眼?”
清和無奈擡眸:“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只要想到留着他少不得會成為阿池成長路上的絆腳石,那他必死。面對必死之人,無需怕。”
“成為我路上的絆腳石?”池蘅不服氣:“就白悅風那德行,他也配?”
“他當然不配,所以他被一腳踢開了。”
池蘅笑嘻嘻的:“婉婉,你的機關獸好生厲害,有機會你往我這射一箭,看我能不能躲過去?”
正經了沒多久就開始犯渾,清和眉眼不動,手上輕輕用力,池蘅故意扯着嗓子幹嚎一聲。
她發出一聲怪叫,怪雖怪,勝在音色清朗,如泉水泠泠。
此情此景,容不得人不多想,沈清和耳朵微燙,嗔眼看她:“不準亂叫。”
小将軍假意嗚咽,眼裏分明笑意橫生,她歪打正着又許是眼神過于好使,問:“姐姐,你耳朵怎麽紅了?”
“……”
“姐姐?”
“閉嘴。”
被她這麽一打岔,清和滿心的疼竟真被她鬧散了。
羞赧之餘,無意瞥見小将軍握緊的拳頭和額頭滲出的冷汗,她想:阿池不是不疼,也不是不怕疼。
她只是……不想讓我疼。
剎那間,清和逼回淚意,面上沉靜,心頭卻在發狠。
遲早有一日,阿池受的每道傷,流的每滴血,她要讓幕後之人百倍償還。
“姐姐,藥上好了嗎?”
“好了。”
這次不等她來,清和擡手為她掩好裏衣。
只要不洩露身份,池蘅樂得享受她的體貼溫柔。
考慮到清和姐姐到了能嫁人的年紀,她問:“婉婉,你有喜歡的人嗎?”
清和俯身的動作一頓,眸光潋滟:“你問這做甚?”
“在想何人有此福氣,能得婉婉呵護備至。”
清和失笑,又覺得好氣,氣她年少懵懂得了姑娘的心都不知,眼尾上挑,情态生出三分冷媚:“不就是你麽?”
池蘅一怔,哈哈大笑:“不錯,我才是那個有福之人!”
衣服穿好,她探着腦袋湊過來:“姐姐,你方才笑得我甚是眼花缭亂,你再笑一個予我瞧瞧?這次我保管看清了。”
“看清?你怕是看不清。”
沈姑娘轉身淨手,幽幽啓唇:“你是我什麽人,我憑何要笑給你看?”
“我是能為你去死的人。”
話脫口而出,愣住的不止池蘅一人。
對上沈清和沉默的眉眼,她撓撓頭,心下不解,很是委屈:“姐姐,笑一個都不行嗎?”
看着她無辜純真的眼神,清和在心裏問道:非至親至愛,你憑什麽就能為我去死呢?
池蘅得到了她的笑,卻始終覺得這笑和先前不同。
具體差在哪,她想不明白。
不過她當務之急是努力養傷,不宜多思,上過藥,藥效發作,很快昏昏睡倒石床。
看她睡得香甜不曾設防,沈清和斂衣坐在床沿,指腹輕撫她稚嫩白皙的臉龐。
褪去那一身傲骨,峥嵘倔強,阿池,還是太年輕了。
這不怪她。
并不是每個少年人都能在熱血激昂的年歲看清自己的心。
多少人糊裏糊塗,開心了笑,難過了哭,看不清自己的心,同樣也看不清別人的心。
所以會有悔恨,會有遺憾,無論男女。
關好石屋的門,照例往門口撒下一些驅蟲趕獸的粉末,她回頭望了眼,腳步加快往河邊走,準備下河捉魚。
做好簡易的魚叉,她脫靴去襪,卷起褲腿往淺水河去。
山谷少有人來,風景優美,野生野長。
站在岸上,藉着日光尚且能瞧見裏面肥美游動的魚兒,人站進河水,水波蕩開,魚兒受到驚擾四下逃散。
河水清涼,清和忍耐着将自己站成一棵樹。
她沒阿池厲害,在這事上唯有用笨法子。
殺敵講究一擊必中,捉魚也是如此。
見她很長時間沒動彈,有膽大的魚兒重新溜回來繞着她小腿游來游去,清和只當自己是木頭人。
又過去很久,游在周邊的魚兒越來越多,她捏緊手上的魚叉,看準了其中最為鮮美肥嫩的一條,快準狠地刺下!
水花泛起,魚叉的尖子刺穿魚身,驚得剩餘的魚兒四處亂竄,甚至蠢笨的還撞上清和腳踝。
她的能力僅夠抓這一條魚,并不貪多。
靜靜站在河水,等發僵的小腿血液慢慢流通,麻勁散去,拎起魚叉往岸上走。
之後刮鱗剖肚,很是費了些時間,待處理好,天色漸漸暗下來。
想到陷阱裏可能會有的獵物,清和再次出門。
來到陷阱處,深坑之內被尖木刺中的蘆花雞微弱呻.吟,瞧它掙紮的力度,估計是剛落網就被傷到要害。
将倒黴的蘆花雞從裏面撿起來,她唇畔微彎,拎着雞,凝神苦想殺雞的步驟。
要讓她用毒毒死一只雞,簡單。讓她殺雞,恐怕難了些。
殺雞比殺魚在她這還要難,可阿池身子虛弱要吃些肉食進補,清和臉一沉,看着那氣息奄奄的蘆花雞,嘴上道了句“天可憐見的”,心裏卻想着:好肥一只雞,今日必吃了你!
雞血濺了滿臉。
夕陽西下,柔和的光暈傾灑,少女絲毫不在乎身上的狼狽,埋頭忙碌。
池蘅一覺睡得沉,睡夢裏被一陣肉香味饞醒,肚子咕咕叫。
“清和姐姐?”
喊第一聲時沒人回,待要喊第二聲,沈清和急急忙忙拐進石屋:“怎麽了阿池,傷口又疼了?”
她背光站着,并不靠近。這樣的距離令池蘅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她衣裙染血,驚得立馬坐起身:“受傷了?誰傷的你?”
她急着下床,伸手去拿刀,一副要和人幹仗的架勢。
走出兩步,一滴冷汗從額頭迅速滾落,強忍着,沒教自己當着人的面龇牙咧嘴。
池小将軍動作太快太猛,等清和趕過來,她已經疼得呼吸一滞,險些暈過去。
裹好的傷口又崩開,清和劈頭蓋臉斥道:“你急什麽?”
她吼得池蘅一愣,忍着疼湊近了,鼻子微皺,這才發現衣裙沾染的不似人血,倒像是……雞血?
聯想醒來時聞到的肉味,小将軍心放回肚子裏,彎眉淺笑,省得再挨罵,嘴裏“哎呦哎呦”喊疼。
鮮血濡濕肩膀處的衣衫,清和見了,深恨自己冒失,可恨也晚了,她嘆口氣,扶着池蘅往石床躺好:“我本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成了驚吓……”
她愁眉緊鎖,頗為自責,更有兩分好事辦砸了的窘迫。
熟門熟路扒開小将軍衣領,半點旖.旎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重新裹好傷,她幽怨地望着池蘅:“你什麽時候才能要我省心一些?”
這樣的沈清和,衣裙沾染雞血,鬓發淩亂,頭頂沾着零落的雞毛,嘴裏說着埋怨的話。
落在某人眼裏,其實并不落魄,倒像仙子大發慈悲地從雲端降落,浸染人間鮮活的煙火氣。
她心中動容,感激婉婉能為她做到這份上,心窩發暖,語氣軟得不能再軟:“姐姐,我餓了。”
一句話,堵得清和埋怨的力氣都省了。
她故作嗔惱:“我烤的魚、燒的雞,沒你的份。”
話音剛落,她臉色一變,單手扶額:“壞了!”
人匆匆跑出去,單薄的身影仿若一陣風能将她刮跑,池蘅有心提醒她跑慢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真是稀奇。
相識多年她極少見婉婉這副風風火火的樣子。
甚至被罵,她也覺得好。
躺在石床美滋滋笑了幾聲,池蘅餓得腦袋發昏,嘴裏喃喃:“姐姐,好沒好啊……”
她這般恃寵而驕,沈清和除了寵着還真沒半點法子。
絕口不提自己捉魚殺雞的辛苦,她挑去魚刺拿幹淨扇葉包好魚肉遞過去:“多吃點,不準浪費。”
她前面還說烤魚燒雞沒池蘅的份,池蘅記得真真的。
年少風流的眉目撩人而不自知:“姐姐,你怎麽能拆自己的臺呢,這我怎麽好意思下嘴?”
“……”
清和紅了臉,想拿氣話擠兌回去,又想多看看她的笑,呆呆瞧了幾息,伸手揪住小将軍粉嫩的耳朵,笑靥動人:“阿池,你方才說什麽?”
她笑容裏帶有‘殺氣’,池蘅耳朵被她揪得有一瞬酥.麻,回過味來,狗腿似地将大雞腿獻上:“姐姐,阿池孝敬你的。”
什麽孝敬。
又口無遮攔。
好說歹說才松開她,清和盯着送到手邊的雞腿,盯了幾眼,眉眼霎時綻開笑。
她搖頭:“你呀。”
你呀。你呀。池蘅發現每當婉婉和她這樣說話時,她的喉嚨會不自覺發燙。
她唯有喝醉酒才會燙成這樣。
關乎這點她沒敢和人說,怕被取笑,也怕婉婉知道了不再和她這樣講話。
莫名其妙的,不懂自己到底在意的是哪一點。
山谷的日子偶有波瀾,幸而兩人互相攙扶,彼此照顧,相依為命。
這是在盛京完全沒機會做到的。
每天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睡前最後一句話仍是說給她聽。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石屋,清和照常去看睡在石床的人,恰好,撞上一雙欲言又止的眼睛,清淩淩,圓溜溜,很可愛,也很惹人憐惜。
見她終于睡飽,池蘅眸子一亮:“姐姐,你是不是夢見我了?”
清和沉默一瞬,從相鄰的石床坐起,歪頭看她:“你怎麽知道?”
“自然是聽到姐姐喊我名字了。”她話音一轉:“我也夢見姐姐了。”
“是麽,夢見什麽了?”
“夢見姐姐身子安康,風華明媚,萬人不可擋。”
風華明媚。
萬人不可擋。
沈清和沉吟半晌,忽然莞爾:“這夢甚好。”
她又問:“那你呢?在夢裏我是‘萬人不可擋’,阿池呢?”
“我啊……”她故意賣了個關子,“當然是統領三軍,萬萬人不可擋!”
說完,小将軍躺在石床笑得肆無忌憚,若非有傷在身,少不得要在上面捧腹打滾。
天真爛漫,惹得清和不由幻想萬萬人不可擋的阿池會是如何威風模樣。
越想,竟越難以自拔。
山谷是一座藥谷,有石屋,屋內有兩張石床,一副桌椅,日常需用的物什無缺。
許是前頭運氣太過糟糕,這會否極泰來,誤打誤撞闖入高人昔年隐居之所。
她們在山谷安心養傷,哪曾想外面因為她們的失蹤鬧得天翻地覆。
小香山不大的地兒,差點被人翻個過來。
姜煋身在竹屋,淡然接受池大将軍的質問。
池衍近日夜不能寐,英武筆挺的身姿顯出些許佝偻憔悴,他無法接受阿蘅發生意外,這結果他承受不起,整個池家也承受不起。
忍着火氣看向安安穩穩坐于竹椅的姜神醫,他沉聲問:“道長為何見死不救?她是誰,你我心知肚明,您就冷眼看着阿蘅身陷險境?”
“池大将軍。”姜煋放下小竹杯:“她存活于世的意義我比你更清楚。否則多年前也不會出山前往将軍府做那許多事。”
這話是對池衍的提醒,提醒他面對生死相托的同伴該有的态度。
池将軍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飲而盡:“所謂天命,我不懂。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在哪,她是否活着。”
“當局者迷,關心則亂。大将軍何不想想,她若活得不好,我又怎會坐在這同你喝茶?”
一語點醒局中人。
得到她肯定的答覆,池衍緊繃的弦一下子松開,止不住熱淚盈眶。
“大将軍來此七日,不宜久留。七日,是對幼子的關心,超過七日,恐引起有心人猜疑。
您得回去,回到盛京,傷心也好,流淚也好,總之不能在這。
池家不比沈家,池家有三‘子’,沈延恩只此一女,沈清和身上并無破綻,禁得起人查。池蘅不同,池家也不同。”
“姜道長……”
“将軍,否則人活下來,也會成為衆矢之的。”
姜煋最後一句話在池衍心頭敲響警鐘:不錯,此次出事,他确實表現地太過在意阿蘅了。
細想,驚出一身冷汗,池衍當即俯身一禮:“多謝道長。”
搜尋七日無果,池大将軍還是帶着滿臉愁容的池夫人離開,僅留大公子及其護衛尋找失蹤的池三公子。
沈延恩沒有【道門】出身的姜神醫喂他定心丸,眼看六月過去大半還是尋不回女兒,他幾次拟折子送往盛京,請求陛下延假。
看他心急如焚,姜煋拎着酒壺走過去,笑容諷刺:“遷怒十數年方知一個悔字,女兒真找不回來,九泉之下,謝折眉豈會原諒你?
她拚死都要帶到人世的女兒,你竟不知愛惜,此時急甚?回去再同謝折枝生個女兒罷!”
誅心之語,殺得沈延恩冷面寒霜,冷汗涔涔。
為師侄小懲大誡地報了十幾年被冷待的‘仇’,姜煋痛飲一口酒,走前同樣送了沈延恩一句話:“沈清和身中寒毒十六年,此事,你知道嗎?”
……
山谷鮮花盛開,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池蘅懷裏古卷艱難地從石屋挪出,看着坐在秋千架蕩秋千的少女,笑容洋溢:“婉婉!快來看我發現了什麽。”
看到她笑,清和唇畔微彎,沒幾息便見她得意忘形地搖晃手臂,她眼皮一跳,從秋千架下來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做什麽,嫌自己傷好得快麽?”
“哪有。”小将軍頓時乖巧,眼睛明亮如星:“婉婉,你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