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時間進入五月,已經到了春天的尾巴尖兒上,山裏倒仍是很涼快,甚至還有些許冷意。
李滄浪推開窗戶,清晨帶了點濕氣的空氣撲面而來,站着發了會兒呆,她慢慢挪到衣櫃前,給自己加了一件外套。
走下樓碰見奶奶,老人家招手笑說:“正要喊你,快過來吃飯了。”
早餐是兩碗普通的面條,加了一個雞蛋,味道平平無奇。
沒有什麽話聊,祖孫倆沉默地吃完飯,李滄浪洗完碗,又慢吞吞收拾了包下來,奶奶從板凳上起身,問她:“今天就要轉回去嗎?”
李滄浪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卷錢,塞到奶奶手裏,“你拿着用。”
“不要你的,我們手頭還有錢,你自己留着花。”奶奶不肯收,又揣回她口袋裏。
兩人推拒了一番,李滄浪疲憊地嘆了口氣,把錢放到桌上,說:“錢不多,我那裏現在也沒有什麽花銷,爺年齡大了,你叫他別再去工地上了。”
她轉身拎起包,說完便快步往外走,奶奶連忙跟了出去,着急地喊:“等一下,我給你裝幾斤皮蛋帶過去。”
李滄浪腳下不停,背對着她揮了揮手,“不用了,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她走得很快,來不及再說什麽,老人嘴唇抖了抖,勸解的話咽在喉嚨裏,看着李滄浪削瘦的背影遠去,低下頭,擡起手指揩了一下眼角。
李滄浪在鄰市一家私教機構做書法老師,教一群七到十二歲的小朋友,每天工作時間不長,算是很輕松。
她并非書法專業學生,功底卻很紮實,寫得一手好楷書,即便相關資格只是勉強沾邊,老板看過她的字後,也将她留了下來。
當然,活計清閑,工資也就不高,不過加上零散的稿費,她一個人花用,也綽綽有餘了。
沒有多少積蓄,卻也沒有負債,這樣悠閑的日子,李滄浪過得很是開心。
別人家的孩子都很可愛,一群豆丁兒大的孩子,看着他們的字從歪歪扭扭,到端端正正,十分地治愈。
工作之餘她有大把的空閑時間拿來放空發呆,偶爾去公園裏坐一坐,或是在家裏聽歌練字看閑書。
在這樣慢節奏的生活裏,她感覺好受多了,積壓的那些情緒漸漸消弭,重新撿拾起活着的樂趣。
拐過小時熟悉的大彎,到了高處,李滄浪下意識回頭望去,遠遠的,看見村口還立着一道佝偻的影子。
山風撥亂了鬓發,在眼前飛舞,叫人看不清楚。
李滄浪默默注視了幾秒,像從前一樣,擡手揮舞了兩下作別,轉身大踏步離開。
離愁別緒,不是沒有觸動的,她年幼時,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這偏僻的小村莊,此刻野蔓荒草,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來去,好像更是顯得格外可憐。
只是人不可能永遠都是小孩子,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前,遠香近臭,今日老人家的未竟之語,不用出口她也心裏有數。
母親故去以後,她卸下了重擔,卻也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年歲增長,一事無成不說,便是目标也沒有,成日裏得過且過,同齡人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她還孑然一身,叫老人家很是憂心。
可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李滄浪遙望着遠山青黛,眼裏閃過一絲迷茫。
到了歲數,人似乎總得有個家庭,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肩負責任,就連媽媽生前也覺得拖累了她,臨了都還忘不了囑咐。
可惜,家人不知她是個同性戀,即便現在對很多人來說,婚姻的本質就是湊合過日子,她也很難勉強自己,和一個條件合适的男子組成家庭,共度一生。
她從小到大的所見所聞,讓她對嫁人這件事沒有絲毫的期盼。
跑到鄰市去,也未嘗不是為了躲避親長的殷勤探問、相親介紹。
不過最近,同事們似乎也很熱心,讓她很是苦惱。
總是避不開的,李滄浪嘆息了一聲,行走間持着木棍探路,邊想着這些,邊閑閑地撥弄開道上野草。
村裏的人外出務工學習,陸續定居城裏,田地日漸荒蕪,無人打理,野草便也長得格外繁茂,李滄浪有些感慨地想,等僅餘的幾位老人辭世,興許平日就再也見不到人煙了吧。
她有些走神,竟沒注意到路上橫卧的一條菜花蛇,差點踩到,立時吓了一大跳,驚退兩步。
不想那蛇比她還害怕,“嗖”地一下游入草叢中,勢若疾電,草葉微微搖動,很快便消失不見。
李滄浪愣神幾秒,摸着驚跳的心口,倒是忍不住笑起來,乍然相逢,這蛇倒是被她吓得夠嗆,恐怕也沒怎麽見過人。
鄉野多蛇蟲,她小時上學也未少見,年少無知,還會持棒追打,因而并沒有什麽驚異,不過也是多年未見了,她左右環顧漫山荒草,不禁感慨,生态環境倒是恢複得挺好。
一個小插曲,倒讓她心情輕快了些,李滄浪不受影響地繼續往前走,想着那蛇的反應,好笑地摸出手機,想要和好友分享這件趣事。
到她如今年齡,再怎麽也有幾個經常聯系的老朋友,近段時間,言談更是活躍許多。
打開微信,置頂的消息賬號許多年都未變過,備注的是“宛在水中”,上一次聊天還是二月初,彼此客套的新年祝福。
李滄浪視線自然地掠下去,備注“上官”的頭像右上角,紅色圓圈标注了小小的數字3。
心有靈犀啊,倒是先給她發消息了,李滄浪挑了挑眉,随手點開對話框。
上官:〔卧槽!他們倆居然結婚了!〕
上官:〔我還以為早就沒戲了呢。〕
兩句話中間夾了一張照片,似乎是手機截圖。
李滄浪心頭跳了下,有種不好的預感,點開圖片,內容在她眼前放大。
高中同學周鈞之的朋友圈:〔從五歲到二十九歲,希望再到九十九歲。(笑)〕
文案下面幾張配圖,打頭的便是交疊着的結婚證,紅底白衣的合照,隐約可辨兩人眉目。
李滄浪猛然止住了腳步。
山風拂過野草,沙沙作響,李滄浪把圖片放到最大,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有些發懵地退出去,打開朋友圈,滑動好一陣兒,才想起自己只加了周鈞之的□□。
她打開置頂的微信,最近三個月什麽內容都沒有。
結婚都不會再通知她了嗎?李滄浪失神地想,別的不提,她們曾經,至少也算得上是好朋友。幾年時間,竟已經生疏到了這個地步嗎?
不小心點開對話框,輸入法自動彈了出來,她手指懸停着,茫然地不知道該做什麽好,下意識點着鍵盤,卻不知輸入了些什麽,又一字字慢慢删掉。
不過片刻,好似有些拿不穩一般,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算了,哪裏還輪得到她去問,李滄浪自嘲一笑,熄滅了手機屏幕。
走了太久的路,雙腿好似灌了鉛一樣沉重,脊背也無力地塌了下來,李滄浪僵立在小路中央,怔愣地望着遠方出神。
今天是個陰天,烏雲遮住了太陽,光線本不甚明亮,又被竹木遮蔽了些,四顧蒼莽,都是山石草木,很安靜,只有嗚咽的風聲,這片天地間似乎只得她一個行人。
哦,也不是,前面還有兩座孤墳來着,李滄浪扯起嘴角,卻笑不出來。
各種複雜的情緒湧上來,叫人忽然變得軟弱無法自抑,身上也跟着難受起來,她深吸了幾口氣,覺得胸口似乎被什麽堵着,連呼吸都感到困難,連帶着心髒也一陣又一陣的悶痛。
她從未擁有過她,卻體會到了那種失去的痛苦。
人最難騙的還是自己啊,李滄浪自嘲一笑,她還以為她真的看開了,放下了,随着時間流逝,沒有那麽喜歡她了,只是在習慣性地延續着喜歡。
早晚都有那麽一天的,她從前想,也覺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了真的面對現實的時候,卻還是難過得一塌糊塗。
原來她還是那麽喜歡她,李滄浪俯下身去,揪緊了領口衣襟。
——
長長的山路不知走了多久,一路輾轉,李滄浪從車上下來時,只覺不過一晃神,便抵達了家門口。
她背着背包,褲腳上粘了些泥漬,顯得風塵仆仆,臉上沒什麽表情,周身氣場沉沉的,叫小區門口的超市大媽多看了她好幾眼。
李滄浪拎着兩罐啤酒結賬,她平時不抽煙也不喝酒,家裏沒有常備。
一居室的公寓,她一個人住,李滄浪打開燈,她走時打掃了衛生,短短幾天,灰塵也沒落幾顆,看起來仍是那麽幹淨整潔。
只是在冷色調的白熾燈照耀下,顯得過份空寂了些。
哪天換盞燈吧,李滄浪又浮起了這個想法。
她坐到沙發上,取出一罐啤酒打開,酒液是金黃色的,透明澄澈,看起來很是誘人,味道卻十分奇怪,似苦非苦,她只喝了兩口便喝不下去了。
她的男性長輩都喜歡抽煙喝酒打麻将,所以她讨厭煙味,也讨厭酒味,很少沾這些,也一直不喜歡借煙酒沉溺發洩情緒的人。
可在絕大多數負面情緒裏,人總是會不自覺想起它們,這是唯一的放縱,被煙霧嗆咳得流淚,被酒精麻痹了神經,似乎就能假裝,那不是自己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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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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