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是十七年後, 孟祐年第一次再過花朝節。街道上人流湍急,盛放的百花馥郁清香被一陣微風傳遞過來,恍惚間一切從未變過。

孟祐年同甄玄玑稍稍避開人流, 走在街道的最邊上, 帶着期待的說:“前面便是千燈街了, 歲歲當年便是與我在千燈街失散。你說十七年過去, 她還會在千燈街,看花神花車游來嗎?”

甄玄玑不想打擊孟祐年,但尋常鬼魂沒事是不會跑到這麽熱鬧的地方的,今天出來,她是打算和孟祐年再去一趟當年那位小郡主被抛屍的亂葬崗。

“只要小郡主在聖都一日,我們必然能找到她。”甄玄玑開口, 聲音猶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 卻帶着淡淡的安慰:“這麽多年都找過來了,也不差這些時日。”

“你說的是。”

兩人說了這麽兩句話的功夫,身後忽然傳來了男人平穩帶笑的聲音:“祐年,好巧。”

孟祐年回神,便見宋修堯換下了龍袍,一身尋常富人家穿着的錦袍, 正站在他的面前。在宋修堯的身側, 貴妃花月來随侍在側,手邊還拎着一盞漂亮的雀鳥花燈。

口中曾經熟稔的稱呼被咽下喉間, 孟祐年喚:“老爺,夫人。”

花月來颔首:“王爺。”

“這位是?”宋修堯的目光落向孟祐年身側安靜站立的甄玄玑。

出門在外, 甄玄玑換下了道袍, 只着一身灰色長裙。孟祐年介紹道:“她是甄玄玑, 是與我相識多年的至交。”

“本以為祐年這麽多年來皆是獨身一人, 我還有些擔憂,沒想到你的身邊早有紅顏知己相伴在側。”

甄玄玑淡聲開口:“我與王爺是朋友,這位老爺,您誤會了。”

宋修堯偏過頭去問花月來:“月兒,你覺得呢?”

“這是鎮北王的家事,與我無關。”花月來妩媚的眼尾略微下垂,随意的掃過眼前的兩人,最後重新回到宋修堯的身上:“您也少操心別人的事兒了,王爺該有壓力了。”

宋修堯将手放在花月來纖細的腰肢上,眉眼溫和:“也罷,還是我多管閑事了。祐年,朕過會兒要帶月兒去一趟郊外,你與我同行吧,我們也該一起去看一看歲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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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年歲歲葬身的亂葬崗,宋修堯為其設了一座衣冠冢。

孟祐年是知道這件事的,但他卻不打算去。他始終覺得歲歲之死和宋修堯脫不了幹系,卻找不到其中聯系,心中膈應極了。

甄玄玑想的便是另一件事了,她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找到歲歲的地方。她對孟祐年說:“王爺,我也想去祭拜一下小郡主,可否帶我一起?”

孟祐年眉頭微皺,最後應了下來:“可。”

“兩位的關系當真不錯。”宋修堯的眼神中充滿了玩味:“我瞧着祐年方才是要拒絕我的,還是甄姑娘有本事。”

甄玄玑看孟祐年好像沒打算理宋修堯的意思,宋修堯身旁的女人更沒有為宋修堯緩解尴尬的舉動,便點了點頭。

宋修堯自覺無趣,不再多說。

正在他們前往千燈街之時,擁擠的街道忽然出現了不小的混亂,無數的人流湧來,使得原本站在一起的四人也被沖散。

便衣侍衛立刻上前護住宋修堯,宋修堯正要去拉身旁的花月來,一轉眼便看不見花月來的蹤跡了。

有巡邏的士兵在遠處驚呼:“有刺客!快保護大殿下與公主!”

聽見宋辭歌的名字,宋修堯立刻帶着一半侍衛往聲音來源處大步走去,另一半的侍衛則被留在原地找花月來。

花月來随手将罩在外袍的緋紅罩衫扯下丢在地上,露出裏面的一襲暗紅色長裙。她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簪,熟稔的将披在身後的長發束起,轉眼間便多出與從前相比有天壤之別的英氣。

在花月來挽發時,被她拎在手中的雀鳥花燈随之摔在地上,被無數雙腳踩得粉碎,而她擡手掩面,鎮定自若的從正在到處找她的侍衛身側走過。

待看見熟悉的身影之時,花月來撥開人群走過去,她踮起腳,想像從前一樣拍拍他的肩膀,但又覺不妥,便開口:“王爺。”

手持佩劍的孟祐年立刻回過身來,看見是花月來,他緊繃的神情微松:“——是你。我送你回皇上身邊。”

“不必,我有話要問你。”花月來沒管這條街的混亂,自顧自的往千燈街走去。

孟祐年不得不跟上她:“今日花朝節又不太平,你不跟緊他,反而到處亂跑,是當真不怕出了事。”

“跟緊他便安全了嗎?”

“畢竟當初是你選的他。”

花月來啞口無言,半晌才說:“我當年給你寫的信,你收到了嗎?”

“很不湊巧,前段時間才收到。”

“你覺得兇手是薛采青嗎?”

孟祐年腦海中立刻浮現起當年那位因傷斷了眉的陰郁少年:“不會是他。”

“當初湫水給我托夢,告訴我兇手是薛采……若你覺得不是薛采青,那便是薛采翎了。”

薛采翎,是當今皇後的閨名。

“我只能确定兇手不會是薛采青。”孟祐年接着說道:“當年鎮北王府和宋氏皇族關系親近,歲歲性子好,天真純善,很讨人喜歡,所以當她遇害後,我想象不出誰是兇手。”

“至于薛采翎,因為薛采青的緣故,與歲歲的關系也能稱得上是一聲好。你為何偏偏認為兇手是他們?”

“我倒是覺得你偏偏認為兇手是宋修堯?”

“你不必偏袒他,姓宋的還有一個宋修竹。”

“你不要感情用事,應該相信我的直覺。”

孟祐年反問:“感情用事?”

花月來又不吭聲了。

只憑當初的一個夢,誰也說服不了誰。

他們很快便走到了千燈街,千燈街并未受到影響,一如既往的繁華熱鬧,他們站在街邊,便見花車緩緩駛來。

……

歲歲是一只愛湊熱鬧的小鬼魂,眼見着千燈街最熱鬧,她就迫不及待的将宋今朝往千燈街拉。

——這條街好漂亮呀。

千燈街恰如其名,在街道的兩邊,都點綴流光溢彩的花燈,空出來的位置,則由鮮花填滿。

行走在這條街上,便如同踏入了燈火與鮮花的海洋,溫暖而美好。

宋今朝低聲問身旁的歲歲:“想要一盞花燈嗎?”

——要。

千燈街賣花燈的攤位很多,宋今朝走近就近的攤位,感受到了少女的雀躍。

——我想要那個大桃子花燈!

宋今朝目光落在攤位最上挂着的那一只粉白色的蟠桃花燈,詢問攤主,攤主笑眯眯的說:“您眼光真好,這是咱們的鎮攤之寶,是不賣的,得猜中咱們的花謎。”

“你的眼光真好,一眼就能看中鎮攤之寶。”宋今朝偏過頭去,低聲對歲歲說。

——我只是喜歡桃子啦。

每年光看着長寂宮的那棵桃樹結果卻不能吃,歲歲別提多遺憾了。

宋今朝對攤主說:“花謎是什麽?”

攤主脫口而出花謎,對于腦子好使的宋今朝來說,花謎自然是不難的。

“桃子。”

“是桃子。”

宋今朝和另一道清越的男聲同時響起,宋今朝擡眸望去,便見一身着文人青衫的青年正站在攤位旁,一柔若無骨的女子靠在他的身上,兩人姿态親昵。

那文人朝着宋今朝颔首:“在下蘇清,是今年春闱的舉子,這是在下的妻子胡婉約。那盞花燈,是在下的夫人中意,還望閣下割愛。”

——不要!我就要那個!

歲歲當然不肯讓,本來就是她先看上的。

宋今朝不負所望,冷硬回答:“既然閣下知那盞蟠桃花燈是我心愛之物,又怎可讓我割愛?”

——就是。

趕考的蘇清對于自己的才學極是自信,當即說道:“既然如此,不如便由老板出花謎,我們比試一番。”

攤主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了,早有經驗,當即拿出他的花謎:“那我這便出題了。”

“老板,做生意當講先來後到,既是我先來的,我也猜出了花謎,花燈便是我的。”宋今朝卻不與他比試。

蘇清當即反唇相譏:“我們同時猜出的花謎。”

宋今朝不願再與他廢話,直接放了銀子在攤位上,便去取那盞花燈。蘇清眼明手快,按住了他的手。

宋今朝甩開蘇清的手,眼神逐漸危險。

胡婉約忽然冷不丁的開口,女人的聲音,柔媚入骨:“這位公子要這蟠桃花燈,可是要哄小姑娘麽?”

歲歲一驚,下意識的看向胡婉約,便見女人朝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極是媚惑。

歲歲悄悄的紅了臉,這個漂亮姐姐可以看到她耶!歲歲友好的朝着胡婉約招了招手,和她打招呼。

宋今朝已經很不耐煩了,聲音漸冷:“與你無關,但花燈是我的。”

胡婉約咯咯的笑了起來:“小公子,這般兇巴巴的,當心吓着了你的小姑娘呀。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自然更喜歡溫柔的小郎君。”

宋今朝還沒意識到胡婉約話中深意,下意識的往身邊看,當然他也看不見歲歲,歲歲還在盯着美人的臉欣賞。

“蘇郎,不要和這位公子搶啦。”胡婉約得不到回應也不生氣,好脾氣的将蘇清拉回來,笑語嫣然:“既是心中所愛,又怎可割舍呢?”

“婉約說得對,是在下唐突了。”

待到蘇清與胡婉約離開之後,攤主便将蟠桃花燈遞到了宋今朝的手上。

宋今朝接過,攤主便道:“公子,要收到您的花燈的那位姑娘,知道您為她這般不相讓,必然極為感動。”

宋今朝:“……不是。”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的!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嘛!”攤主笑眯眯的擺手。

不,你一點都不知道。

這攤主只是個陌生人,宋今朝也沒必要解釋什麽,拎着蟠桃花燈便走了。

攤主不慌不忙的将一盞薔薇花燈挂在了最上面,準備招攬下一對顧客。

——這個花燈好可口呀,我喜歡!謝謝小殿下。

可口?宋今朝看了眼粉白的大胖桃子,的确是挺可口的。他拎着花燈讓歲歲玩,然後說:“過一會兒花神和花車就要來了,我們在這兒看看?”

——可是前面的玲珑坊好多漂亮裙子呀,在花車來之前我們去看看嘛。

宋今朝對這些是真的不感興趣,但今天既然是陪歲歲出來玩,自然事事以她為先,不必讓她失落。

“好。”他有求必應。

玲珑坊是聖都最大的成衣樓,足足三層高,每一層都挂滿了精致漂亮的衣物,宋今朝和歲歲一走進去,便有侍女上前引宋今朝去男子的成衣區。

宋今朝面不改色的說:“我去女子成衣區。”

侍女一愣,然後職業素養極好的領宋今朝去女子成衣區。女子成衣區大多都是與閨中密友外出逛街的小姐,少數則是由公子陪着來逛街的姑娘。

唯有宋今朝,孤身一人,格格不入。

宋今朝并不在意周圍好奇打量的目光,在謝絕了侍女的介紹後,他對歲歲說:“給你買裙子。”

——我看看就好啦,我又不能穿。

“先買着,以後萬一能穿。”

歲歲當然不能拒絕新裙子的誘惑,雖然不能穿,但看看也是好的。

——那……那你銀子帶夠了嗎?我有好多想買的哦。

宋今朝出奇的沉默了一瞬:“只能買一件。”

——啊。

“多了就不寶貴了。”

可是每一條漂亮的裙子都是她的小寶貝呀!不過還是替崽省點銀子吧。

歲歲這裏飄飄,那裏看看,宋今朝感受着她的溫度,跟着她這裏走走,那裏看看。

——是那件紫色的花衣還是那件白色的長裙呢?

“紫色。”

——好。

宋今朝喚來侍女之前,又想起了什麽,開口問道:“你身量幾何?”

——這個我要怎麽和你說?

宋今朝伸出手,停頓在他的肩膀前方:“你的腦袋在這裏嗎?”

歲歲踮了踮腳,愣是沒夠到。

——再低一點點。

宋今朝手臂下移。

——再低。

宋今朝繼續往下移。

——這裏是我的臉啦,再往上一點。

宋今朝手一頓,然後觸電一般的往上擡。

——對,我的腦袋就在這裏。

宋今朝垂首,歲歲與他胸口齊平。

确定了身高之後,就是……

宋今朝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麽說。

歲歲很貼心的不需要他問。

——比你大一點。

宋今朝:“……”

真的嗎?這是可以這樣比的嗎?

——腰比你的細,應該是你一掌半的距離……哎呀,我也不确定啦。

宋今朝伸出手圈了圈,耳根微紅:“這樣嗎?”

——再細一點。

宋今朝盯着手圈出來的圈,認真記下:“我知道了。”

宋今朝叫來了侍女,侍女顯然看見了他剛才對着空氣比比劃劃還臉紅,看見他臉上一幅見了鬼的樣子。

不過職業素養還在,侍女很快拿出了對應歲歲身量尺碼的衣裳,遞給了宋今朝。宋今朝付完了銀子之後,就發覺歲歲不見了。

宋今朝站在大廳,四處張望。

歲歲重新飄了過來。

——小殿下,挂在中間的那條裙子好漂亮呀!

宋今朝擡眼望去,便看見一件被展在高處以琉璃紗制成的七色花衣,極是華麗漂亮。

一看就是他買不起的。

宋今朝和歲歲保證:“等我攢夠銀子就給你買。”

——好耶。

宋今朝與歲歲走出玲珑坊,恰逢花車游行而來。

那花神便穿着歲歲方才誇漂亮的七色花衣,只是細看之下,花神身上的花衣遠沒有玲珑坊挂着的那件精致。

——花神真好看呀。

宋今朝“嗯”了一身,那身衣裳是挺好看的。

在他們的對面,拿着一盞薔薇花燈的花月來看着那華麗的花車,偏過頭對孟祐年說:“我是那一年的花神,你還記得嗎?我送了小郡主一朵薔薇。”

“你送給歲歲的那朵薔薇,枯萎在了她的掌心。”

“我當時便覺得那小丫頭讨喜,以後我們可能也會相處得很好,若是後來沒有發生那些變故……”

“沒有那些變故,妹妹還在,你也會選擇我。”

一言既出,兩人陷入沉默。

與此同時來到千燈街的甄玄玑,忽然發現被她拿在手中的命盤動了。她驚喜不已,循着命盤指示的方向大步走去,最終将目标定格在一個拿着蟠桃花燈的白衣少年身上。

……嗯?少年??男的???

甄玄玑不可置信,左看看右看看,都沒看見有鬼魂的存在。

甄玄玑重新盯向宋今朝,一個荒誕怪異的想法在腦海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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