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宋今朝此話意有所指得不要太明顯, 他認為孟祐年選擇一反常态如此高調的直接将事情捅到宋修堯的面前,是別有用心。
“願聞其詳。”孟祐年神情不變,他看向宋今朝, 吐出四個字。
宋今朝扯了扯唇角, 歲歲不在時, 他又是那個冷漠高傲的少年:“王爺的想法, 為何偏要我說?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的眼中,我是什麽人。”孟祐年不緊不慢的說:“說說吧,你認為我要做什麽?”
半晌,宋今朝才說:“安國将軍府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你想用這件事, 給安國将軍府造成重創。所以, 你會選擇如此激進的方式為歲歲讨回公道。”
“事到如今,甚至還有一個意外之喜,那就是皇後竟然跳出來,說她才是真正的兇手。”
“安國将軍不重視薛采青,但她疼女兒是出了名的,一旦皇後被定罪, 在府中靜心休養的安國将軍, 必然會入朝保住皇後。”
“屆時你作為歲歲的兄長,要安國将軍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 甚至是……安國将軍手中的兵權。”
“不錯,你說得很正确。”孟祐年緩緩的說道:“你這個年紀, 能想得這麽深, 委實讓我有些驚訝。”
“既然王爺對于這件事的目的并不單純, 待歲歲也不如當年純粹, 那麽我希望這件事結束,王爺能離歲歲遠些。”宋今朝眼神冰冷,帶着極重的排斥:“孟祐歲已去世,留下來的是歲歲,她和你們所有人都沒有關系。歲歲只與我有關系。”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你,你透過你的眼睛,看到的是我利用歲歲被害一事,謀圖安國将軍府的兵權。”孟祐年審視的看向宋今朝:“但我告訴你,哪怕你這樣想不能說有錯,但這并非是我的目的。”
“歲歲含冤而亡,我的妹妹死在不見光的陰謀之下,越是如此,我越要将這件事擺在明面上,讓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還她一個公道。”
“我從未想過利用這件事獲得什麽,但有人或許會如你所說的那樣,謀求安國将軍的兵權。你猜……在蒹葭宮閉門不出的皇後,是如何得知今日宣政殿上的事情的?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當我們的目标不謀而合時,我們便能是同盟。”
“若你如在歲歲面前單純無害,你看的會是一個為妹妹冤屈憤怒奔走的兄長;若你心有城府,你看見的便是你眼中那個被稱為陰謀家的我。”
“很顯然,你是後者。”
宋今朝神情冰冷:“王爺好口才,但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我也并不期待接下來王爺會怎麽做,你無需向我證明,因為與我無關,也與歲歲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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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祐年失笑,這少年看似複雜,實則也單純。宋今朝能想到這件事的背後的深意,卻是想讓他遠離歲歲。
當真是……讓孟祐年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誠懇的說道:“歲歲在你身邊很開心,我這個做兄長也放心,在你不傷害歲歲之前,我不會插手你們的事,你也不必擔心什麽。”
“況且,再過一段時間,我也要回北地了。”
宋今朝一怔:“回去?可是犬戎……”
“歲歲與你好,我也能将你視作我的小輩。屬于你的,我作為長輩,自當助你拿回。”
宋今朝心中一跳,倏的看向孟祐年,孟祐年神情坦然,他言盡于此,轉身離去。
宋今朝有一種被孟祐年看穿的感覺,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
今日宣華殿的一場鬧劇,皇後薛采翎被重新關在了蒹葭宮,薛采青則是被暫時安置在了幽靜無人的楚水閣。
楚水閣三面臨水,唯一的出口被禁軍把守,宋修堯此舉,俨然是将薛采青視作真正的兇手。
當然,也不止宋修堯這樣想,今日在宣華殿中的衆人,也認為薛采青更像兇手。畢竟衆所周知,當年還是王爺的宋修堯與孟祐年交情甚篤,身為王妃的薛采翎,待歲歲也是頗多照拂,有什麽好東西,都緊着歲歲。
楚水閣三面臨水,哪怕是夏季的夜晚,晚風吹拂過水面,也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那陣風從未曾關牢的窗戶吹進冷寂的房間中,讓在榻上靜坐的男人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歲歲飄過來時,伸出手将窗戶關牢,然後她将環形白玉放在了薛采青的面前,等待他能夠看見她。
薛采青回過神來,他看着眼前的一枚環形白玉,有些迷茫,又有些不可置信:“歲歲?”
歲歲直接将環形白玉塞進了薛采青的手心,那枚白玉散發出柔和的瑩光,靈動的少女倒映在薛采青雙眸,又一次點亮了他黯淡的雙眸。
“你不是應該在鐘靈寺嗎?為什麽回來了?”薛采青迫使自己移開目光,不去看歲歲,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冷:“你該在鐘靈寺多待一段時間,屆時一切都塵埃落定。”
“我慶幸我今天回來了。”歲歲不假思索的說:“今天的事情,鎮北王已經同我說過,但這些都是他們說的,我想聽你說。真的是你殺了我嗎?”
薛采青冷淡的說:“你的兄長不會騙你,今日我已說得夠多,沒有必要再說。”
“可是我不信,你是好人。我見着你,和見到鎮北王一樣親切。”歲歲聲音溫柔:“我們以前關系一定很好,我們那麽要好,你不會傷害我的。”
“你果然還是十三歲的天真模樣。”薛采青眼眸低垂,意圖将被歲歲點亮的光,淹沒在眸中的黯淡裏:“歲歲,你不會看人,我不是好人。”
“當年對一只貓貓都要叮囑,要她小心宋修竹的人,怎麽會不是好人?鐘靈寺中見到我的第一眼,便選擇保護我的人,怎麽會是傷害我的人?”歲歲有些傷心的說道:“我已經不記得生前事,我只想聽你說給我一個真相。”
貓?薛采青後知後覺的想起,似乎當年在禦花園,是有一只小白貓,只是後來沒再聽過那只貓的消息。原來……那只貓竟是歲歲嗎?
他竟然那麽早,就重新見過歲歲。
“鎮北王曾說要給我講我生前的事,告訴我我是如何被愛着的。只是我當時沒有聽到,如果他說了,我一定能在那時候聽到你的名字。”
“不過現在也不遲,小青哥哥……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小青哥哥,我未曾從鎮北王口中聽到的愛,換你來跟我說,好不好?”
聽見久違而熟悉的稱呼,薛采青終于忍不住看向歲歲。少女依舊是十三歲時的模樣,一直未曾變過,靈動而溫柔,純善而漂亮。
薛采青蒼白的指尖撫上眉骨的傷疤,他有些不确定的問:“你真的要聽我說嗎?”
“我是特地來找小青哥哥的呀。”
薛采青慢慢的說:“你曾經以為我是替你摔在瓷片上才認識你的,但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你了。歲歲。”
……
安國将軍直到夫人去世時,膝下也只有一女,侍妾皆無所出。薛采青的母親是安國将軍養的外室,她趁着夫人去世,不管不顧的将薛采青塞到了安國将軍府。
這無異于是一樁醜聞,安國将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被聖都中人笑話,薛采青在安國将軍府中的處境,可想而知。
薛采青是三歲入的安國将軍府,待他好的,也只有比他大了五歲的薛采翎。薛采翎并不在意弟弟的身份,對于她來說,家裏是多了一個需要照拂的小孩,她偶爾會偷偷的帶着弟弟,參加宴會,讓他吃好多好吃的。
薛采青就是在一次宴會上,第一次看見了歲歲。那時他五歲,三歲的小姑娘被鎮北王妃抱在懷裏,撲閃着清澈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這個世界。
在所有人都對薛采青冷眼時,只有歲歲會朝着他甜甜的笑。
薛采青一度非常羨慕歲歲,她的母親對她那麽溫柔,她還有會經常陪她玩的兄長,她泡在蜜罐裏長大,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小姑娘。
那時薛采青便覺得,遠遠的看歲歲一眼,便能感受到他未曾擁有過的幸福。直到他長到七歲,他才第一次和歲歲說上話,雖然當時的情況有些慘烈。
春日宴上,歲歲和幾個小夥伴玩捉迷藏,鬼機靈的小姑娘躲得嚴嚴實實,誰也找不到她,她卻在有些荒蕪的花園一角,碰見了宋修竹。
宋修竹從小到大就是個混球,歲歲一直很排斥他,看到他就皺着一張小臉,這一次也不例外。
九歲的小孩将歲歲堵在涼亭中,不悅的說道:“本皇子又沒欺負你,你幹嘛看了我就跑啊。”
“我看到你欺負禦花園的錦鯉啦!它們全都翻肚皮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小的歲歲瞪着宋修竹:“你是壞人,哥哥讓我不要和你玩。”
“啊,就這件事啊。”宋修竹笑嘻嘻的說:“你不是還去和父皇告狀了嗎?他們也沒信你啊。況且本皇子也只是覺得它們翻肚皮很可愛,你不這樣覺得嗎?歲歲,你好沒眼光。”
“你不要對着我笑,壞蛋,我要讓我哥哥打你!”
宋修竹舉起拳頭,作勢要去打歲歲:“那我先打你一頓,到時候就說你自己摔了,誰能耐我何?”
九歲的宋修竹高出歲歲好多,舉起拳頭的模樣兇神惡煞,吓得歲歲抓過石桌上的茶杯,要砸他。
“你!你敢!”
宋修竹慢吞吞的靠近歲歲:“你看我敢不敢,就沒有本皇子不敢的事。”
歲歲吓得直接将茶杯砸他身上,茶水打濕了他的袍子,茶杯則是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宋修竹沉了臉:“你真砸啊?”
這一幕恰巧被出來透氣的薛采青看到,他知道這位七皇子不是什麽好人,最是喜歡仗勢欺人,他也被欺負過好多次,一直想離他遠遠的。
然而此時,薛采青卻毫不猶豫的沖了上去,推開宋修竹,怒視着他:“不準欺負她!”
“是你?你算什麽東西?”宋修竹毫不猶豫的朝着薛采青揮舞拳頭,還裝模作樣的對歲歲說:“有人替你挨打了。”
哪怕他只是想吓唬歲歲,從來沒有想過打她。
薛采青才七歲,先天不足,有些瘦小,面對宋修竹,雖然打不過,卻有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兒,怎麽也不肯認輸。
歲歲見狀,立刻上去幫忙,她一口咬在宋修竹的手背上。
“你竟然幫着他打我?”宋修竹生氣極了,一把推開歲歲。
盛怒中的男孩未曾控制力道,歲歲被推倒在地,眼看着就要臉朝碎瓷片摔倒,是薛采青撲上去抱住了她。
薛采青在地上滾了一圈,碎瓷片不慎劃破了他的眉骨,霎時鮮血淋漓。
看見這一幕,宋修竹都呆了,歲歲更是號啕大哭。
宋修竹抓着歲歲的手,惡狠狠地把她拽走:“今天的事不準和別人說,他只是一個私生子,說的話沒人會信,知不知道?”
歲歲一邊哭一邊被他拽走,在見到鎮北王妃時,她立刻推開宋修竹,撲到了母妃懷中告狀。
一衆人立刻往涼亭中走去,便見小小的男孩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血流不止的眉骨,茫然的看着眼前這麽多,注視着他的人。
這場鬧劇,似乎要在皇後逼着宋修竹同歲歲道歉落幕。
宋修竹不甘心的對歲歲說對不起,歲歲卻掙脫鎮北王妃的手,跑到正在被包紮傷口的薛采青旁邊。
“還有這個哥哥,七皇子要和這個哥哥道歉!”
皇後又看向宋修竹,顯然對他很是不滿。
宋修竹還能怎麽辦?他只能對着他看不起的私生子,低頭說對不起。
這件事才這樣結束,沒有人打算拿宋修竹如何,畢竟歲歲沒有受傷。雖然歲歲後來偷偷的告訴薛采青,她讓她哥哥揍了宋修竹一頓。
因為薛采青保護了歲歲,還為她受了傷,歲歲也真正的記挂住了他,有什麽好東西都要給他,包括她喜歡的漂亮裙子,也要多做一件送給他,期望他收到新衣裳,能夠更加開心。
歲歲熱情坦率的友善,讓薛采青受寵若驚。除了阿姐,她是第一個對他這麽好的人,不,她比阿姐對他還好。
薛采翎對他的疼愛總是非常謹慎小心,不為人知,歲歲卻是轟轟烈烈,毫不掩飾對他的好。
孟祐年也待薛采青很好,他會帶薛采青認識新朋友,還會教他識字習武,給他找大夫治療這先天不足。
鎮北王與鎮北王妃更是親自登門安國将軍府,感謝薛采青,薛采青的糟糕的境況,由此徹底改變。
鎮北王府的一家人,都在用最真誠的行動,感謝薛采青。
薛采青曾和鎮北王夫婦說過:“你們不必為我做太多,因為看見歲歲,她那麽好,我也覺得好幸福。”
薛采青就這樣與歲歲一同,快樂的長大。在歲歲的身邊,俱是友善,他也能僥幸沾染一二,除了宋修竹。
宋修竹因為歲歲一直躲着他,記恨上了薛采青,此後經常來找他的茬,還搶他的東西。
這些薛采青都可以不在意,因為宋修竹打不過他,他可以打回去。直到歲歲十三歲那年的花朝節,薛采青開始後悔他曾經的每一個選擇。
……
歲歲見故事戛然而止,她追問:“那晚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打敗了宋修竹,找到我了嗎?”
“找到了,但還不如讓宋修竹找到你。至少那樣,你或許能活。”薛采青陷入無盡的自責中:“他的身邊有暗衛保護,必然能救你,而我……”
“你想救我,但沒成功,對嗎?”歲歲問:“那個刺客,是誰?”
薛采青蒼白的指節落在他心髒之下的肋骨上,那兒有一道貫穿了他身體的傷口。他閉了閉眼,終于在薛采翎與歲歲之間,選擇了歲歲。
“是莫如山。”
歲歲并不認識莫如山,只是覺得似乎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薛采青繼續說:“他是安國将軍府的侍衛統領,在這之前,他是阿姐的侍衛,是教我武藝的師父之一。”
是他!歲歲這才想起來,她是在今年花朝節犬戎刺客在聖都作亂時,聽到過這個名字。
……
莫如山的武藝早在十七年前便極為高強,他殺死了孟祐年留在歲歲身邊,保護她的兩個侍衛。
正當他提刀去追歲歲時,薛采青終于趕到,擋在了不停奔跑的歲歲身後。他舉起刀,看見的卻是莫如山的臉。
“莫師父!怎麽會是您?”
莫如山冷漠的說:“不要擋路。”
“是阿姐讓你刺殺歲歲的嗎?為什麽?”
莫如山不想與他廢話,直接提刀朝着他砍了過去,薛采青只能與他對打,不過是短短的幾招,他就知道,他不是莫如山的對手。
薛采青知道,如果他不能阻止莫如山,那麽歲歲便兇多吉少。他心一橫,主動撞上莫如山的刀。
莫如山本沒想過傷害薛采青,他手一抖,武器便被薛采青打落。在見長刀墜地後,薛采青立刻去追歲歲,想要保護歲歲離開。
遇此變故,莫如山也沉了臉,他疾步追上薛采青,奪了薛采青的刀,将他一腳踹到一邊,又去追拼命奔跑的歲歲。
長刀與纖弱的少女,近在咫尺。
薛采青便如當年在花園的涼亭中護住歲歲一般,從背後擁抱住了歲歲,意圖再一次護住她。
然而下一刻,那把刀卻穿透了他的身體,徑自沒入歲歲的心口,剎那間便要了歲歲的命。
薛采青愣愣的看着懷中了無聲息的少女,那把他的佩刀上,鮮血蜿蜒交織,是他的血,也是歲歲的血,将刀柄上的穗子打濕。
莫如山拔出刀,扔到一邊,看着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女,他面向薛采青,冷聲說:“何必呢?”
薛采青執着的想要抓住歲歲,莫如山卻已提着少女的衣領,将她拽往不遠處的亂葬崗。
因為擔心她不死透,莫如山還特地撿了附近散落的一把刀,刺入了歲歲的心口,确認她不可能再活過來後,才揚長而去。
薛采青失血過多,意識已經渙散,他卻依舊逼着自己,睜大眼睛,看着那千嬌萬寵長大的小姑娘,被丢入冰冷肮髒的亂葬崗中。
她臉色慘白,沾染了鮮血與泥土,臉上還有未曾褪去的驚恐與錯愕。
這不該是歲歲的模樣,她應該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吃着最甜美的糕點,快樂又無憂無慮的過過每一天。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凄涼死去。
薛采青睜大的雙眸赤紅,大顆淚珠,不停滾落。他念不出歲歲的名字,只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鮮血,直至完全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