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小小的公寓裏電視機正開着,女主播字正腔圓地用廣東話播報晚間新聞。

電視機旁放着十來個大大小小的相框,裏面的主角無外乎是同樣的兩個人。照片中人物的動作從沒有變過,一直是年長的攬着年幼的,表情也出奇的一致,年長的時而微笑時而抿嘴,而年幼的卻無一例外地板着張木頭臉。

從左到右,能見到他們穿着各個年齡段的不同服飾。最後一張照片上,年長的穿了件警員的制服手捧鮮花,看樣子拍攝的場景是在警校的畢業典禮。

“回來了?”陵越聽到開門聲,沒有回頭,繼續布置碗筷,“切了半斤燒鵝加菜,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換好衣服就去洗手。聽見了嗎,屠蘇?”

等了一下沒聽見回音,陵越回頭,只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影子飛快閃過,旋即竄進卧室不見。

“屠蘇?”陵越幾乎是直覺地感覺到異樣,在圍裙上擦一擦手,追到屠蘇的卧室門前,握到門把,發現門從裏面上了鎖,“開門屠蘇!出什麽事了?”

隔了一會,才從裏面傳出屠蘇悶悶的聲音:“沒事。我沒事,師兄。”

屠蘇叫陵越師兄,因為兩人的确是名正言順的師兄弟。他們自小在拳館認識,拜的都是同一位師傅。陵越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從保良局被領養到拳館的了,只記得從自己記事起就與一班年長的師兄們天天習武。約莫過了五六年後,有一天館主忽然領了一個悶悶的孩子過來,把那小手交給陵越,道:“這是你的師弟。陵越,師傅平日太忙,以後你要幫師傅好好照看師弟。”

陵越詫異地看着這個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家夥,卻扭頭問館主:“他爸媽呢?”

館主涵素嘆了口氣:“他和你一樣……”

那時的陵越已經開始懂事,也接受了自己是孤兒的事實,再轉頭去看那孩子,便流露出一絲同病相憐的眼光。他微微俯身下去,手撐在自己膝蓋,拿出盡可能和善可親的笑容:“你好……”

不料面前的小孩對他的讨好毫不領情,看見陵越湊近,竟立刻扭過頭去。

陵越心中一沉,心想這樣的師弟可不好帶。天墉拳館弟子衆多,館主精力有限,照顧屠蘇的責任主要都落在陵越的肩上。年深日久,陵越發現雖然屠蘇這孩子平時悶聲不響,但實際面冷心熱,并不似表面上看上去那樣難搞。

只是這孩子的心思太重,有事不願輕易表露,遇到困難也不願意假手于人。因而平日裏陵越也養成了一個習慣,凡事都會殷切詢問主動關心,弄得在家裏也像是在警局辦案,每天盯着屠蘇身上的蛛絲馬跡尋根究底。

“屠蘇你別忘了,師兄有鑰匙,你再不開門我就自己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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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公寓是陵越去警局當差後所租,在領到薪水的第一個月他就帶着屠蘇從拳館那狹小的通鋪搬了出來,開始了師兄弟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屠蘇的性格太悶,在哪裏都不太容易融入環境,在拳館那樣逼仄的環境下也難免壓抑。陵越正是清楚這一點,才不惜從微薄的薪水中忍痛割去一大份租了這套兩室一廳的公寓。當然為了方便管教,即便屠蘇有自己的卧室,陵越還是多配了一把鑰匙,以便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适時進行“管教”。

屠蘇并不是有心忤逆,過不了多久,門鎖便“咔嗒”一響,而後門從內打開,屠蘇低垂的腦袋出現在陵越面前。

“告訴我,什麽事……”陵越一把拉住想要再度從面前躲開的師弟,語氣嚴厲起來。

他掰着屠蘇的臉強迫對方擡頭,在看到對方的臉後卻震驚了。屠蘇的眼角嘴角都是瘀青,臉頰上還有擦傷。新添的傷口還沒有結痂,看得出濕潤的血跡。

“你和人打架了?和誰?為什麽會打起來?”一連串的疑問只是讓屠蘇更加沉默,陵越唯有強忍着怒氣,控制着顫抖起來的手把屠蘇拉進自己房間,“算了,師兄先給你上藥。骨頭有事沒?還有哪裏痛?”

屠蘇在學校打架并不是初次,只是這次的戰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慘烈。關于這事陵越曾問過屠蘇的老師,對方的回答是屠蘇太悶,平時同學招惹他都不會還口,可一旦被惹急了就會鬧到動手,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釀成大禍。

“這次又是為了什麽……”陵越拿棉簽沾了藥水擦在屠蘇眼角,看屠蘇吃痛的倒吸一口氣,自己的心髒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屠蘇一直垂着頭,聽見師兄也沉默下來,才擡頭偷偷觑了師兄一眼。這一眼正對上陵越眼神,他知道再不能逃避,這才低聲道:“他們說我出貓(作弊)。”

“我知道你沒有。”

“我不想和他們吵,也不想和他們打架。”

“嗯。”

“為什麽他們要針對我?”屠蘇仰起頭,盯着陵越的眼睛問。

陵越答不上來。

在屠蘇小的時候,他還可以哄他說那是因為屠蘇太優秀,優秀到遭人嫉妒。後來屠蘇不止在拳館裏會和人起沖突,到了學校裏,甚至跟街坊的小孩玩耍都會不歡而散。陵越知道或許是屠蘇骨子裏的一些東西讓這些同齡的孩子感到威脅,那種掩蓋不了的遺傳讓他在凡人堆裏孤雁出群,引人注目。

陵越是長大了之後才知道關于屠蘇身世的一些傳聞。他知道原來屠蘇是被館主的一位師兄給撿回來的。那位神秘的師叔乃是警界的一個傳奇,據說早年曾經卧底本地勢力頗大的一間社團,後來直搗黃龍立了大功,在警界平步青雲,一路扶搖直上。

陵越直到入了警校才終于見到這位傳奇的真身。他萬萬沒想到,那樣叱咤風雲的人物看上去竟然會如大學教書匠一般斯文。

那天警校的教官一臉興奮地告訴學員将有一位重量級人物來做客座講座,陵越與其他學員一聽那如雷貫耳的大名便迫不及待翹首以待。衆人滿懷希冀地坐在教室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終于盼到了這位傳說中的紫Sir。

關于這位阿Sir的生猛故事他們聽過不少,這些後生的學員們對紫胤也多少懷抱了些崇拜偶像的心思。而讓陵越沒有料到的是那天在講課結束後,紫胤竟然把他單獨叫了過去。這簡直是莫大的榮幸,其餘的學員知道後,對此都是又羨慕又好奇。

陵越懷着惴惴來到紫胤面前,上課時一臉威嚴的紫胤這時和顏悅色,換上了一張慈父般的笑臉,閑扯了幾句之後才步入正題:“聽涵素說你是他拳館裏最得意的弟子。”

陵越的臉紅了紅:“是師傅過獎了。”

“當之無愧,就坦然承受,除非你受之有愧。”

陵越聽了紫胤的話,臉卻更紅了,推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

紫胤的語氣只是不變,仍舊如一尊佛像般高高在上,威嚴十足:“聽說屠蘇是被你帶大的?”

陵越有些詫異,擡頭端詳了紫胤一眼,聯想起師傅的話,大膽詢問:“我聽師傅說,師弟是被師叔……”

說到“師叔”時,他不由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用這個稱呼。

紫胤接話:“你沒說錯。以拳館的輩分論我的确是你師叔,但現在是在警校,我也是你的上級。以後稱呼阿Sir就好。”

“Yes,Sir.”陵越點頭,叫完又回味了一下這稱呼,才繼續道,“聽說屠蘇是被阿Sir帶回來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的确如此。”

陵越在糾結下面的話該不該問。這疑問他多年前曾問過涵素,但涵素總是推說讓他有機會時直接詢問當事人。現在當事人在眼前,陵越卻攝于紫胤的威嚴而不知如何啓齒。

“你是想問屠蘇的身世?”紫胤似乎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陵越點頭。

紫胤微笑:“你不怕惹禍上身?”

陵越幾乎是本能地反問:“為什麽知道他的身世就會惹禍上身?”

紫胤向後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擡眼看着面前站得筆直的青年,用一種審視的眼光道:“我要确定你是不是做好了準備。”

陵越見他神情凝重,竟一時被震住,不知該如何回應。

回答說做好了準備實際他又不知是什麽準備,而說沒做好準備,又似乎心有不甘。冥冥中陵越也察覺得到屠蘇的身世關系重大,要不是這樣,為什麽每次問館主師傅的時候,他總是推三阻四,顧左右而言他?

“看來你還沒有做好準備。”紫胤替他下了結論。

“我……”

“做好你自己,時機總會到的。”紫胤似乎對他的印象并不差,站起身,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膀,“年輕人,要變得足夠強大,才能保護好想保護的人。”

陵越還在回味着紫胤的話,後者已經從他身邊擦過,走出門去了。

這是陵越第一次與紫胤照面,當時的他還不知道,日後他也會經歷跟紫胤一樣的,只存在于傳說中的轟轟烈烈,也還不知道,他、紫胤,還有屠蘇的命運會經歷何種波谲雲詭跌宕起伏,會在命運的海洋裏交織出怎樣的波瀾壯闊。

只是紫胤的那句話——足夠強大——直到陵越從警校畢業,還時時回響在腦海之中。像是一句谶言,預示了此後的宿命。

現在的陵越看着眼前片體鱗傷的屠蘇,只覺得自己跟強大毫不沾邊,連屠蘇在學校被人欺淩都愛莫能助,他這個保護人做得有多不盡職可見一斑。

陵越看着垂頭喪氣的屠蘇,先前想要分享好消息的欣喜已經蕩然無存,只剩無限的挫敗感洶湧襲來,讓他憋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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