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O記在接近深夜時分開始了行動。

這次的突擊任務是掃蕩地下拳場。近年來網絡的飛速發展給這類非法賭局提供了巨大便利,不少腦子活躍的古惑仔已經放棄傳統的地下賭場而轉營這一類生意。但有別于傳統的賭球和賭馬,像這樣自己開拳賽畢竟有場地有人聚集,防範再嚴密,都還是會百密一疏。O記聯合CIB部署了幾個月,在對方社團裏插了數十根“針”才終于摸到這幫人的老窩。而這天晚上就是全面收網的時機。

陵越是個新手,一切都還要聽同事及上級的指示。當他們手持配槍一腳踢開地下室大門時,只見滿屋子的人都慌張起來,數百人亂竄尖叫,差一點就要造成騷亂。好在有hit team在旁邊支援,放了一支催淚瓦斯才終于把局面控制住。

然而當先行的同事沖進旁邊的監控房間,還是發現組織黑拳的主犯已經趁機溜走了。

大家的情緒不免低落下來。

小喽啰們抓了一堆,像螃蟹似的被铐住再拿繩子拴在一起,一個個被塞上警車帶走。陵越留了下來,跟餘下的隊友一起在現場搜集證物。

“電腦上的資料還沒有完全被删除!陵越,你來看看能不能恢複。”

“好。”陵越坐到電腦前,拿出之前在training中學習到的一些簡單代碼,調出程序,看着黑色的窗口上字符串一行行地彈出,最後一個回車,臉上綻出了笑容,“救回來了。”

同事們聞言都湊了過來。陵越指着桌面上一個文件:“唔,看來是視頻。大概是剛才錄下來的拳賽。”

同事們一陣雀躍:“太好了!以前每次都是經過驗證的ID在指定硬件上才能看到直播,而且看過即毀,根本沒有足夠證據。現在有了視頻,還怕找不到賽拳的人!還怕找不到他們!”

陵越點擊播放,窗口跳出來。畫面動了起來,但大家剛提起的興致旋即也被澆滅。

整個畫面都是一片雪花,只看得見朦胧的兩個黑影時分時和,就像是隔着厚厚的面紗看人跳舞,連動作都只能瞧出個大概,哪能分辨出什麽長相。

“靠!怎麽是這樣!”

“真是狗屎運,又給他們躲過一次!”

同事氣得一拍桌子,把桌上得鍵盤都震得一跳。

Advertisement

“怎麽每次都找不到證據,這幫人,賽個黑拳搞得跟賣白/粉那麽小心,有必要嗎?!”

“喂,不要小看人家搞黑拳的,什麽叫專業知不知道?”有人苦中作樂地開起玩笑來。

只有陵越,安靜地坐在位子上不動,視線像是被黏在了那畫面上,對着閃瞎人眼的雪花一瞬不瞬。

“喂,陵越,怎麽啦?雪花有什麽好看?……嗯?陵越?”

陵越怔了一怔,這才回過神來。

“不是你的問題啦,別多心。沒人怪你的,你已經盡力了。”同事安慰道。

“唔,嗯。”陵越低垂着頭,卻是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

同team的一位老警察以為他還在為沒有成功挽救出文件而愧疚,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真的,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這個叫阿霆的簡直成人精了,什麽事都籌劃得周到至極,一點都抓不到把柄。夥計們跟了他這幾個月,才能端掉這一個地方。反正這次不行下次還有機會嘛。你剛來,慢慢就會習慣了。在O記得失心別太重,壞人永遠抓不完的。要是跑了一個就那麽郁悶,我們以後還怎麽活?你說是不是?”

“濤叔,我沒事。”陵越終于勉強擡起頭,感激地沖語重心長的前輩笑笑。

然而,沒有人知道真正令他沉默的是什麽。

并不是滿屏雪花,而是雪花之下,誰都無法分辨的那兩個人影。

別人無法分辨,陵越卻一看即明。即使是再模糊不過的輪廓,但那每一記出拳,每一個走姿都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他怎麽能不熟悉?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那畫面中的是屠蘇。那個他親手帶大,親自訓練出來的屠蘇。

可是屠蘇怎麽會在畫面裏,屠蘇怎麽會打黑拳?

成千上萬個疑問一下子湧上陵越的腦中,瞬間就把他灌懵了,以至于他的大腦一時有了空白。別人看上去,還以為他是因為失落而沮喪不安。其實那個時候陵越的內心如賽馬一般奔騰狂跳,他真是恨不得立即沖回家去,看看屠蘇是不是好好地睡在房間裏。看看剛才是不是自己眼花,是不是工作太累導致失去了判斷力,腦子犯了糊塗,竟然會從一個模糊的影子聯想到屠蘇的樣子。

陵越好容易才熬到收隊,熬到拿回自己上繳的手機。

開機的第一件事就是撥打屠蘇的號碼。

電話鈴聲響了五六下,終于有人接聽。陵越剛要開口,卻聽電話的那一頭傳來了年輕女人的聲音。

“你好。”女人的聲音很有禮貌。

陵越心裏一沉:“請問你是……”

“這裏是醫院。”

屠蘇在醫院裏醒過來。就像做了場大夢,所有的歡呼聲掌聲燈光獎杯都留在了夢中。而睜開眼後,他的世界就只有頭頂白到刺眼的天花,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

屠蘇伸手想去揉腦袋,才發現自己額頭和手上都裹滿了紗布,痛覺姍姍來遲,全身的刀傷和瘀傷在意識恢複之後才一層一層地,由骨骼血肉一直蔓延到皮膚。

“你醒了,怎麽樣,還好嗎?”床邊有人關切地探過頭來。

屠蘇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的男人面貌,才知道這樣的語氣說話人竟不是師兄。眼前的這張面孔他從沒見過,但第一眼看到,就沒來由地覺得熟悉。

男人笑了笑,很自然地為他搖起病床角度,又替他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在路上見到你暈倒,就送到醫院來了。幸好還來得及,醫生說你沒有什麽大礙的。”

屠蘇想要撐起身來謝他,卻被男人按了下去。

也因為這個動作,他見到男人的手臂上袖管卷起,上面貼了一塊止血的膠布,像是剛剛紮過針。仔細一看,男人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并不是這個年紀的人應有的紅潤。倒好像……是因為失血而造成的虛弱。

男人見他有所察覺,便笑着說:“我的血型和你一樣,剛才你失血過多。醫生說有需要,我不過是順便罷了。沒什麽的。”

他語氣輕描淡寫,卻讓屠蘇大受震動。一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人不但将自己從鬼門關裏拉出來,還為自己輸血。在屠蘇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裏,除了師兄還從未遇上過這樣的事情。他一時愣住,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覺得單說“謝謝”兩個字,只顯得生硬而缺乏真情。

“我叫,我叫屠蘇。”少年沉默了一下,笨拙地說道。

男人大概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自我介紹,怔了一怔,然後繼續他的暖如旭日的笑容面對着少年:“你好,我叫歐陽。”

“我要……我要怎麽報答你?”

“報答?”歐陽愕了一下,然後偏了偏頭,像是在努力思索,然後莞爾一笑,“這你可是問倒我了。先前只是見到你在路邊,順手做一下善事而已。我看我們也挺有緣,不如交個朋友好了。你看怎麽樣?”

屠蘇盯着他看了一下,不求回報的善意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習慣了別人的冷眼冷語,突然要面對從天而降的好意就像餓暈了的人一下吞下一堆豐盛的食物,什麽都一股腦地噎在喉嚨裏,簡直讓人發懵。屠蘇把歐陽的話反複消化了幾遍,才終于用力地點點頭。

歐陽也笑着點頭。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讓屠蘇感覺分外親近,就如同看見自己的師兄陵越。

然而這個時候想起陵越,屠蘇心頭就猛地一緊。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師兄有沒有再來過電話。屠蘇曉得現在自己身上的傷勢無論如何都是瞞不過師兄的,不禁發愁,萬一見了面到底要編什麽理由才可以搪塞過去。

他心裏正如一團亂麻般不停打着結,卻聽病床旁的簾子被人猛地一拉,熟悉的聲音自簾外傳來:“屠蘇!”

“師,師兄……”

陵越皺緊眉頭,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邊,上上下下地仔細地打量屠蘇,眼睛紅得像要淌出血來:“屠蘇,你怎麽,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我……”屠蘇抿着嘴唇。

“我想他可能是被人襲擊了。”歐陽替他說道。

屠蘇心虛,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襲擊?”陵越這才注意到床邊有人。

歐陽立即自報家門:“我叫歐陽,剛才開車經過路邊碰巧遇到了屠蘇。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暈倒了,我看他受傷流了血,所以就送他來醫院。抱歉沒能及時通知你,你是他的……”

陵越看見面前的人,腦子如同機器般飛轉起來,不久前才剛看過的資料中的形象立即與面前的人影重合。他敢确認,面前的這個就是剛剛回到香港的歐陽,那個被警方以重點對象關注的黑/道人物。可是歐陽怎麽會遇上屠蘇,又為什麽要救他,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陵越卻充滿疑惑。

這個思考的過程極短,外面看上去陵越只是頓了一下,然後就迎上去簡短地同對方握了手:“我是他師兄,多謝你及時救了他。你說他被人襲擊,請問……你看到了經過嗎?”

“哦,那倒沒有,這只不過是我瞎猜的。你看他身上都是外傷,顯然是和人動過手了。不過我看令師弟這麽斯文不像是會主動和人鬥毆的人,所以猜想他可能是被人打劫,或是被什麽歹徒襲擊。但是具體的情況,可能要報警才能調查清楚了。”

屠蘇道:“我師兄就是警察。”

“哦?”歐陽挑眉。

陵越本來還想隐瞞,這時見被點破,只有點頭承認。他發現只是這一瞬間,歐陽看自己的眼神已經像是帶上了審視。然而将眼神與笑容分開,單看笑容又完全挑不出破綻。

“呵,看來我真是班門弄斧了,讓你見笑。既然這樣,那想必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會調查清楚的。要是你們警方有需要的話,我一定會配合調查。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時找我。”歐陽邊說,邊遞過去一張卡片。

陵越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還是裝模作樣地仔細看了一遍名片上的文字,然後鄭重地收起來:“謝謝你這麽幫忙,等屠蘇好一點,我一定找機會好好謝謝你。”

“好啊。”歐陽這回卻沒有推辭,反倒十分歡迎似的,“也別說謝謝這麽生疏。我看我和屠蘇小兄弟也是有緣,有機會咱們一定會再見的。”

陵越也客氣地說一定。

一旁的屠蘇卻是不知內情,看着歐陽與陵越說話,只是分外覺得這個人可親。

沒過多久,歐陽就推說有事要告辭。陵越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屠蘇,囑咐他好好待着,然後站起身說要親自送他。

兩人走到醫院大門,歐陽回頭道:“真的不用再送了,我剛才抽過血有些虛弱,已經讓朋友來這裏接我了。你就回去陪屠蘇吧,我想他現在比較需要你。”

“沒事,我陪你等到你朋友過來。”陵越不動聲色。

說曹操曹操到。他話音剛落,一輛黑色轎跑就躍入視野。橡膠輪胎擦地發出尖銳的聲響,車身十分流暢地劃了道弧線,疾停在半夜無人的醫院大門外。

駕駛座上的人沒有下車,卻放下了副駕駛座上的車窗。歐陽見到,立即道:“我朋友來了。那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陵越眯眼去看那駕駛座上的人影,卻看不分明。

那人穿了件白色襯衫,頭發梳得整齊,一張臉面朝前方,以陵越的角度完全沒辦法看到五官。

可陵越卻覺得那人通過前窗的後視鏡也在打量自己。

拉風的轎跑再次轟響油門,而陵越趕在車子離開之前飛快地默記下了車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