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你真的沒有什麽要和師兄說的嗎?”陵越回到醫院,看見屠蘇閉目躺在病床上,知道他又在裝睡逃避,便拖了把椅子來坐在床頭和師弟面對面,打定主意和他比比誰忍得更久些。
陵越說完這一句話,然後沉默,一直安靜地坐着,盯着“熟睡”中的屠蘇看。
沒過多久,屠蘇的睫毛微微一顫,然後眼皮動了一動,果然忍不住睜開眼來。
他睜眼,就正好對上陵越的眼睛,一時尴尬得不得了,吞口水都差點把自己嗆着了。
“師、師兄……”
“你為什麽這麽做?”陵越依然皺眉。
“啊?”屠蘇還在裝傻。
“師兄都已經知道了。”
“我……”屠蘇一怔,他知道,現在不論什麽理由都不足以為自己開脫,頓了一下,低聲誠懇地道,“師兄,我錯了。”
“為什麽不好好聽師兄的話。你知道學拳最忌諱的是什麽,私相争鬥!師傅說過的話你都當耳邊風了嗎,師兄的話你也不當一回事了嗎?有什麽事不能和我商量?這究竟是誰慫恿你去的,是不是拳館的師兄弟?是誰,是哪一個?”
陵越一副要找人算賬的樣子,把屠蘇給吓了一跳:“不不,不是別人慫恿,是我自己找去的。”
“你自己找去?為什麽?”
屠蘇畢竟沒有撒謊的經驗,一面眼角朝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瞟,一面心虛道:“我想跟人比試,想看看,自己的實力。就這樣而已……”
陵越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拎起了屠蘇的外套就開始翻,翻遍了裏外口袋,卻什麽也沒找到。
屠蘇愣住,起先還怕師兄翻到獎金,後來發現自己的口袋裏根本空空如也,幾乎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自己拼命賺來的十幾萬獎金就這麽知沾了沾手就飛走了,不知道是掉在了先前倒下的草叢裏還是被那群古惑仔給摸了去,總之現在竟是連一點影子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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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見沒有什麽發現,又把衣服挂回去。他探過身來給屠蘇掖了掖被子,一臉的語重心長:“你不知道,今天O記掃蕩了那個地下拳場。”
“啊?”屠蘇張口,除了一個語氣詞,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的心髒突突狂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籠罩在頭頂。
陵越回想起那充滿異味的髒亂的賽場,還有因為“巧合”出現在醫院的歐陽。這一切巧合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幾乎是直覺地感到不安。
他看着面前懵懂的師弟,想了一想,說道:“有些事,不要因為覺得不會發現就去做。對和錯跟別人是不是發現根本沒關系,你明白嗎?”
屠蘇垂下眼:“我讓師兄失望了……”
“不是讓我失望。是問問你自己,問你的心覺得怎麽樣?這麽做你是開心,還是害怕?是心虛,還是踏實?屠蘇,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我……我害怕,怕你發現,也怕師父知道。那個地方……很恐怖,很吵,人人都像瘋子一樣。我在臺上的時候,心裏……心裏很怕。”屠蘇回憶起稍早前的所見所聞,當時的勇氣好像一下都不見了,當激素從他身上褪去,每一格畫面都只是恐怖的回憶。
他又恢複成十七歲少年應該有的模樣,遇到危險也會怯懦,身體簌簌地發着抖,像一只受驚的貓。
陵越伸手在他頭上輕輕地撫摸,順着柔軟的發絲一下又一下,給予少年以安撫。
“既然知道,那答應師兄以後再也不要去那種地方了,好麽?”
“嗯。”屠蘇的頭向陵越掌心靠了靠,閉上眼睛。
屠蘇在醫院躺了三天方才出院。陵越請了三天假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到第四天上警局實在催得急,陵越才不得已把屠蘇交代給了芙蕖和涵素館主,然後回去O記上班。
他不在的這幾天裏,據說又爆出了一單大案。
就在地下拳場被掃蕩的第二天,一名卧底在和連勝的CIB探員被殺。屍體在石澳的泳灘附近被發現,死因是被槍擊中心髒,一槍斃命。這件事驚動了警局高層,從署長至下勒令所有部門通力合作,全力徹查。
兇殺案發生的時機如此巧合,讓人很難不懷疑是有人刻意與警方叫板。這樣挑釁足見兇徒是多麽的喪心病狂。連警察都殺,而且還明目張膽地抛屍,簡直就是在向警方示威。
O記與CIB這兩個警隊的王牌部門把全部的警力都同時調動起來。一哥帶頭誓師,說要反轉整個香港,把幕後黑手給揪出來。
而在衆多嫌犯之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地下拳賽的組織者阿霆。
那個叫阿霆的管轄的生意不單有地下拳場,還有不少的舞廳歌廳,以及不少馬欄(賣X場所)。這人據說十分有生意頭腦,他的場子本來都生意暢旺,但被警方連續掃蕩了一個星期,也逐漸冷清下來。
陵越這一個星期來幾乎每天晚上都跟着同事穿梭在這些燈紅酒綠龍蛇混雜的地方。
他們走進一家樂聲震天的酒吧,命令主事的打開所有燈光。群魔亂舞的男男女女們頓時就像妖怪被照妖鏡現了形,紛紛遮住眼睛不知死活地大聲咒罵。這些人都年輕,根本不知道輕重,有些人看上去像是拍了藥丸,看人的眼神都是渾濁的。見到靠近的警察還笑嘻嘻地撲上去,被鐵面的便衣一下反轉了手臂,痛得嗷嗷亂叫。
陵越身着便裝,從衣袋裏掏出警員證別上。
然後他就聽到不遠處抱頭鼠竄的小混混叢中響起了驚疑的聲音。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去掃這個叫“阿霆”名下的場子,總會有些古惑仔對着陵越發出類似的聲音。然而每次他上前去問他們“咦”些什麽,那班沒形沒狀的爛仔們又關緊了嘴巴不答。
連陵越的同事們都笑說大概是因為他生得太靓仔了。
後來一次上廁所的時候,陵越在隔間裏聽到那班被押解着的古惑仔說,他們驚叫是因為他和那個叫阿霆的長得很極像。
“簡直就是一個餅印。”這是原話。
但那畢竟是從古惑仔口裏吐出來的,陵越也是姑且一聽,并沒有放在心上。
陵越心想自己大約是長了一張大衆臉。一會兒聽屠蘇說起在大學裏遇到個和自己相似的人,現在一個新上位的古惑仔又被說和自己長得像。真不知道這青年才俊和人渣敗類,自己到底像哪樣多些。
“有發現!”O記的夥計大叫一聲,随即拔出配槍,踢開一扇緊閉的房門。
原本身在大廳的陵越也警覺地拔出槍尾随其後。
他們沖進屋子,只見到一個人影竄出窗外,不要命地跳了出去。
這地方大約有四層樓高,這麽喪心病狂的逃法多半是因為心虛。可什麽樣的心虛會瘋狂到連命都不要?那人身上是有K仔,還是更誇張,有粉?如果是,那數量一定非常可觀。
陵越沖到窗口,見到窗外不遠處就是一棟三層高的騎樓樓頂。跳出窗外的男人落到了樓頂上,一站起來就繼續向前跑動,身手很是敏捷。
陵越把槍往腰間一別,想也沒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這樣的高度沒有任何防護是極其危險的,萬一失誤沒有落在房頂而是失足跌了下去,很可能有性命之憂。陵越做事一向認真拼命,一時沒有想到這麽多,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你們繞其他路截他!”便繼續飛奔去捉逃跑的男人。
他們一前一後始終保持着兩三個人的距離,陵越既不能近那人的身,卻也沒有被甩掉。兩個人從屋頂跳到二樓的遮陽棚,又再一縱落到地上的一堆紙箱上,像成龍的動作片一樣沒命地追和逃。
到了地面上,逃亡的男人就仗着自己對環境的熟悉開始穿街走巷,不停地轉彎。陵越見他一閃身進了一條暗巷,提高警惕跟了過去,可拐進巷子後,卻沒見到半個人影。
這下陵越終于緩下步伐,認真地前後觀察了一番,思考究竟要從哪條分岔路跟去。
小巷裏沒有燈,只在巷頭和巷尾透出一點別處的燈光。陵越慢慢地踏出步子,等自己的眼睛慢慢适應光線,不去用身上的手機照明,避免暴露蹤跡。
然而就像是事先準備好的一般,在他走過一堆阻擋視線的雜物堆時,忽然竄出了三個持刀的男人,動作快得就像黑夜裏的風,忽然就從三面圍住了他。
陵越連槍都來不及拔就被刀刃抵住了脖子。
“你們是什麽人!”他喝問。
來人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個人都蒙了面,口音也并不似本地人:“你不用知道!”
“那就跟我回去問問!”陵越大喝道,趁着說話的當口忽然一矮身,以極其訓練有素的身手避過刀刃,反手握住刀柄一擰,将對方的匕首奪下來,反過來架在對方的脖子上。
餘下的兩人見到同伴受制,大概是沒料到形勢會這麽快反轉,都怔了一怔,一時忌憚着不敢上前。
“把刀放下!”陵越威脅道,“你們同伴在我手裏!現在把刀放下!”
兩人仍是舉着刀緩緩向陵越逼近,好像同伴的生死并不能令他們卻步。
這樣的冷血冷漠,已經讓陵越隐約猜到了這些人的身份。
他們應該是被雇來的殺手,本來就素不相識,只是因為共同的任務而聚集在一起。所以雖是同伴卻沒有任何情分,對于彼此的性命絲毫不會在意。
陵越知道遇到了這些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活出性命硬拼,便一個踢腿将手中控制住的人踢倒,對準他後頸一個手刀将其擊暈,然後拎着匕首咬牙迎向面前的兩人。
這些烏合之衆雖然不要命,打起來卻沒有章法。他們大概誰也沒有料到自己會碰上個練家子,攻擊比先前保守了不少。但看兩人的眼神,仍是一心要将陵越置于死地,這也能看出雇他們的人應該出價頗高。
陵越只是詫異自己一個區區警察,哪裏結來這樣豪氣的仇家。于是他換了句話問:“是誰讓你們來的?”
“少廢話!你自己清楚!”
陵越冷聲:“我勸你們別和全香港三萬警察為敵!殺警是什麽罪名,你們知道嗎!”
兩個蒙面的男人似乎愣了一愣,大概沒有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特別是那“警察”二字,像是令兩人分外困惑。
他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但停頓和猶疑也只是一瞬,随即又發狠地揮刀砍來。這一次比先前更為兇狠,像是料定自己沒有回頭路可走,一心要在這條巷子裏解決掉陵越。
其中一人大喊:“什麽警察,少裝蒜!你不過是一個古惑仔罷了!”
陵越已經确定有什麽地方搞錯了,眼前的人好像把自己和什麽人給弄混了,但倉促之中又無法解釋清楚。他這一分神,給了對方空隙。蒙面人的砍刀忽然劈向他手腕,陵越在危急中無奈撤手,手裏的匕首就脫手飛了出去。
失去武器,所有的弱點都曝露在對方的攻擊之下。陵越要去身後摸槍,可惡的槍套居然在這關鍵時刻不給面子地卡住了。然而對手絕不會因這意外而關照他,動作帶起的風聲中,兩柄刀同時無情地向陵越頭上招呼。以現在的局勢,除非陵越願意報廢一雙胳膊,不然他的腦袋和脖子就要在下一刻分家。
銳物交擊的聲音十分刺耳。
陵越是先聽到了那一聲聲音,再擡眼,看到了黑暗中金屬碰撞出的火花。
火花映出第三把刀架住兩把刀鋒的樣子,一閃即滅。然後第二次,金屬铿锵的交擊聲再度響起。
這把刀短暫地逼退了兩把刀的攻擊,将它們從陵越面前擋開。同時,陵越聽到一把陌生的年輕男人的嗓音:“跟我走!”
陵越看到巷邊推擠的那些雜物,靈機一動将他們推到蒙面人身上,暫時阻住他們的腳步,然後轉身就跟那說話的男人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