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兩個人穿街過巷地過了許多個彎,直轉到連陵越都分不清楚位置的地方,男人才停下。
陵越在原地喘氣:“為什麽要救我?”
從剛才跑步的姿勢他已經看出帶他脫險的男人正是先前自己追逐的嫌犯,只是這人為什麽會折回,為什麽又要把他從鬼門關上拉回來就不得而知了。
男人聽見他問話,慢慢回過頭來。
他們所站的不遠處有一盞路燈,光線算不上明亮,但也足夠能照亮人的長相。
陵越對上了男人那視線,一愣,反應過來便立即拔槍。這一次槍套沒有再與他做對,他一下抽出手槍握在手裏,對上面前人的眉心。
那人卻像沒看到他這動作一般,身體向後靠去,抵在背後的牆壁上,十分閑散地站着,一面伸手到自己的褲袋。
“別動!”陵越命令道。
男人壓根沒有理會他,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放到唇邊,點燃。
然後他擡起眼,斜斜的看向陵越。
兩張臉面對面,就好像是鏡子的裏外兩邊。
那是一模一樣的兩張臉。
陵越在見到男人長相的那一刻就反應了過來。他知道,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阿霆”。情報科的資料上并沒有拍到阿霆的近照,所以之前聽那麽多人說兩人相像,他多少以為那是誇張。世界上哪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又不是孿生兄弟,竟會長出倒影一樣的臉。
可在見到阿霆之後,陵越才相信世上真會發生這樣巧合的事。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不幸長了同樣一張面孔,又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下碰面。要是這都不叫做巧合,陵越真是不知道什麽才叫巧合了。
“你就是阿霆?”陵越試探着問,手中的槍仍沒有放下,神情也還帶着防備。
Advertisement
那人抽了口煙,在噴出口的袅袅霧氣裏擡眼看他,仿佛慢動作一般點了點頭。
“剛才那些是什麽人?他們要殺的人是不是你?”
阿霆緩緩地點頭,手上的煙只吸了幾口就被他抛到地上,碾爛在腳底。
煙霧在昏暗的光線裏散去,陵越看到阿霆的眉尖深蹙,拿一種要鑽到人心底去的目光深深看着自己,而後動了動唇:“那個CIB警員,不是我手下的人做的。““你有什麽證據?”
“剛才你已經看到了證據。”阿霆不慌不忙道,“有人要害我,他們想我死。”
陵越持槍的手微微一動,槍口不再如之前一樣正對阿霆的眉心,不知不覺中下移了幾分。
“他們是誰?”陵越追問。
“子健,明哥。我近期風頭太勁,看不慣的人自然不少。”阿霆語氣十分淡然。
陵越漸漸放下手槍:“你說警員是被他們殺的?”
“具體是哪個,怎麽動手的,現在還不能夠确定。不過要是我死了,你們就永遠找不到真兇了。”
“我怎麽信你?”
阿霆笑了笑,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好像陵越的警察身份對他根本就沒有威脅。
“你不需要信我。”
“為什麽?”陵越皺眉,他覺得自己在踩入一個陷阱,雖然有意識防備,卻還是禁不住一步一步地踏進去。
“因為你用得着我。”
陵越像是做最後抵抗一般,又舉起了槍:“不要跟我讨價還價,我是兵,你是賊。兵從來不會和賊商量。”
阿霆呵呵笑起來,毫不掩飾笑聲裏的輕蔑,他像看一個孩子那樣斜睨着陵越:“阿Sir,你太單純了吧。黑/社會也有自己的規則,你幹掉一個,新的就會上位,難保新的不比舊的更狼更喪心病狂。你全都壓得住麽?我雖然撈的不是正行,但是有幾樣東西一定不會碰,毒/品、軍/火,我也會管住自己手下的人不碰。換了其他人,就不清楚了。你說,是不是留下我對你們警察來說會劃算一些?”
陵越哼了一聲,冷道:“你很會狡辯。”
“我會不會狡辯不重要,能說服你就夠了。”
陵越不得不承認,聽了他這些話自己已經有些動搖。但常年的訓練和基本的是非觀還支撐着他,讓他死守着最後底線不肯抛棄。
而阿霆終于給了他放棄底線的理由。
“我聽說阿Sir的師弟也去打黑拳,要是黑與白這麽不能混淆,阿Sir是不是應該身體力行,大義滅親?”
陵越看着眼前笑意漸深的那張臉,不禁懷疑這張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臉怎麽會那麽惹人讨厭。
在見到歐陽的那一刻他就有過預感,屠蘇的事情并不會這麽輕易過去。阿霆既然是黑拳的組織者,當然會知道屠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知道屠蘇與自己的關系,難道他讓屠蘇上場打拳根本就是有意布局,還是他在警方這兒有自己的眼線?
阿霆看見陵越眼神裏的光芒逐漸黯淡下去,取而代之是一種不甘心的絕望,就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他本來覺得自己心裏應有幾分得逞的快意,然而陵越實在和他太過相像,看見他蹙眉嘆息,就仿佛看見自己面帶憂郁,叫人無論如何都愉悅不起來。
阿霆伸出手,覆在陵越的掌上幫他手裏的槍放下,套回槍袋裏,說道:“是與非本來就是相對的。也許你現在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但在将來,難保不會發現這是一件好事。”
陵越冷冷地看他:“我只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
屠蘇回家休養之後,雖然陵越不是每天看着,但和他親自盯着也相差無幾。涵素館主還有芙蕖幾乎是排好了時間來看他,就連學校裏的紅玉老師都會每天抽出幾個小時來幫忙照顧。這陣學校放暑假,紅玉幾乎是把屠蘇家當做上班地點,每天準時出現報道,準時離開。
屠蘇在能下地活動後的第三天,終于找到個機會支開了他們,獨自溜出街去。
街角有一家當鋪,從屠蘇記事起就開着。舊時當鋪高高的櫃臺讓還是孩子的屠蘇望而生畏,他曾偷偷趴在門口看着見不到面孔的掌櫃手下人們依依不舍從口袋裏摸出的財物,然後冷漠地遞出一把鈔票和一張當票,将人打發走。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收錢可以這樣不開心。
現在的當鋪已經重新翻修,門面打造得和金鋪相仿,玻璃櫥窗裏滿是昂貴的金銀首飾和名表——那些死當東西的人多半沒預備贖回物品。當鋪索性做起生意,一買一賣獲利無窮。
屠蘇去打黑拳之前還在這裏見到過師兄腕上的那支手表,價簽上寫的數字是十二萬,用一場拳賽贏來的獎金剛剛好夠數。但今天一看,手表卻已不見蹤影。櫥窗裏換上了一批新貨,各式男女名表都有,就是沒有屠蘇看到過的那支。
“老板,原來在這裏的那塊表呢?”
老板見不是客,便懶洋洋地問:“什麽表?”
屠蘇着急比劃:“就是那支有點舊,但保養得不錯的男式表,咖啡色鱷魚皮表帶,有日歷的。”
“哦~那支啊,怎麽這麽巧,那支剛剛賣掉啦,人還沒走遠呢。小弟弟,這裏到了很多新貨,要是誠心想買表,要不你看看其他……”
屠蘇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記起自己進門前眼角曾掃到個背影轉出街口。當時沒有留意,現在聽老板說手表剛剛賣掉,心想多半就是那人,腳下幾乎沒有停頓就追了出去。這時的屠蘇也顧不上自己重傷初愈,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對手腳上傳來的疼痛也渾然不覺。
可屠蘇畢竟體力有限,起初拼着一口氣還與那人拉近了些距離,追了兩分鐘,只見兩人之間離得越來越遠。
“等!請等一等!”屠蘇什麽都顧不上了,張口就喊。
那人遠在數百米之外,竟像是在紛紛人潮中聽見了他,心有靈犀般停下腳步。
屠蘇拿手撐在膝蓋上喘息,背脊弓着,一起一伏。
男人主動走到他面前來,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屠蘇的眼皮底下:“屠蘇?”
“歐陽?”
屠蘇聽到聲音,擡起頭,詫異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臉。
“真巧,這個世界真小。”歐陽的臉上又浮起那款親切動人的微笑。
屠蘇好容易平複了呼吸,看着歐陽,頓了頓,盯着歐陽手上拎着的紙袋:“我想問……你剛才,剛才是不是買了一塊表?”
歐陽一臉意外:“你怎麽知道?”
随後不等屠蘇說話,他便揚了揚紙袋:“剛才剛好經過一家店,發現了一塊二手舊表,正好和我朋友家裏的是一對,就一時興起買下來了。怎麽,你對二手表也有研究?”
屠蘇搖了搖頭,不知該怎麽解釋,想了想還是老實說:“那塊表,是我師兄的。”
“師兄?是不是那天在醫院裏照顧你的那個?”
屠蘇點頭,卻糾結着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他想讓歐陽把表讓給他,可自己手上又沒有錢。要是叫歐陽把表退回去,別說當鋪老板不會同意,就是再放回當鋪也難保不會有其他人出錢買走。
屠蘇正在心裏掙紮,歐陽卻十分體貼地開口:“你是不是想替師兄買回這塊表?”
“可是我手上沒有錢。”
歐陽把手上的紙袋遞給他:“就當我借給你好了。”
屠蘇一時吃驚,不敢伸手去接:“可這要……十幾萬呢。”
歐陽笑笑:“所以我沒說不要你還啊。”
“你怎麽知道我會還得起?”
“我說出來,你可不要介意。那天我送你去醫院,見到你随身的包裏有一封大學的通知書。既然你要讀港大,将來畢業後分分鐘都是社會精英高級白領,我憑什麽不可以信你?要是你心裏不安,可以照銀行的利率給我付利息嘛。”
屠蘇聽了點點頭,心裏仍有一絲顧慮,卻又不甘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本來以為到手的獎金泡湯了就再也沒辦法幫師兄贖回手表,誰知道老天格外開恩,竟然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真是謝謝你。”他終于接過紙袋。
“我只是覺得我們兩次見面實在是挺投緣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一聲大哥。”
屠蘇謝他還來不及:“歐陽大哥。”
“既然都叫大哥了,那這手表你就更加要收下,不然就太不給我面子了。”
屠蘇又低頭看了那紙袋一眼,心裏鬥争了一番,終于伸手接過去。他很認真地看着歐陽的眼睛:“歐陽大哥,我開學了就會去做家教兼職,大學生身份這樣能好賺一些,到時候每月分期把錢還給你。麻煩你把銀行賬號寫給我吧,我每個月去銀行轉賬。”
歐陽眉頭微微一皺,現出為難的樣子:“這……不瞞你說我離開香港也快十年了,最近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銀行辦理開戶,這樣吧,你要給我錢就給我現金好了。我給你留個電話,你每個月有錢了就找我,手頭要是不寬裕呢也沒有關系,攢到下個月再還也沒有問題的。總之不要勉強,兼職畢竟吃力,別想着賺錢把身體累壞了。”
“不,沒關系的。我一定還得上,一定要還你的。”屠蘇一邊喃喃,一邊極認真地記下了歐陽的電話。
直到這時,他都還真心的認為歐陽是和師兄一樣真心待自己的大好人。
而他面前的歐陽,也在他目光未及的地方,為這份“認為”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