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陵越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發現屠蘇不在立刻就急了。

輪到這個時間看護的正是芙蕖。陵越責問的語氣稍微有些重,芙蕖一下就紅了眼睛,手指攪動着衣角,委屈地站在原地抽泣。

陵越本來也不是個嚴厲的人,沒料到自己一下沒把握好情緒竟會弄哭芙蕖,當即也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他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一把紙巾,送到芙蕖面前,見她不接,就想要替她去擦,才擡起手又停下,踟蹰着不敢動作。只見芙蕖的眼淚滿滿蘊在眼眶裏,搖搖欲墜的,卻又偏偏挂着不掉下來。

陵越只覺得仿佛自己一動,那眼淚就要洶湧如瀑布那樣傾瀉下來。

陵越是徹底拿她沒辦法了,連忙道:“是師兄不對,你別哭了。師兄,師兄向你道歉。”

“師、師兄沒、沒有不對,是、是芙蕖不對,芙、芙蕖沒有,沒有照顧好屠、屠蘇,芙蕖該、該罵……嗚嗚……”芙蕖的聲音極輕,一開始還十分壓抑,說到後來就實在忍不住了,眼淚噼噼啪啪地往下落,像關不住的水龍頭,看得陵越心裏直發毛。

“這也……不是你的錯。師兄相信你,也知道屠蘇他是趁你不注意溜出去的。這小子最近越來越亂來,是師兄管教得不好。等他回來,師兄一定要好好教訓他。芙蕖,你真的,別再哭了。”

他越是勸,芙蕖哭得越是驚天動地,委屈得好像家破人亡了一樣。

陵越無奈,情急之中只有伸出手去在芙蕖肩上輕拍。沒想到手一碰到芙蕖,這丫頭就全線崩潰,撲到陵越懷裏嚎啕大哭。

屠蘇一回家,看到的就是芙蕖趴在陵越胸前大哭的景象。

“屠蘇!”陵越正空着兩只手,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地僵着身體,一眼看到屠蘇,便揚聲叫他。

芙蕖聽見,也揉了揉眼睛,離開陵越的胸膛。

“你去哪了?”陵越一把将屠蘇拉過來。

“我……”屠蘇的眼裏只是盯着哭腫了眼的芙蕖看。

陵越也順他眼光掃了眼哭得幾乎變了形的師妹,嘆了口氣:“師兄發現你不見,剛才還罵了芙蕖,把她給罵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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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蘇看看他,又看看芙蕖,垂下頭:“對不起,芙蕖師姐。”

芙蕖紅着眼打哭嗝:“沒、沒事,嗝,回來,回來就好。”

“你究竟跑出去幹什麽了?”陵越的語氣裏帶了一絲責問。

屠蘇飛快地把紙袋往身後一藏:“沒什麽。”

陵越當然察覺到他有所隐瞞,礙着芙蕖在場而沒有立即發作,道:“我先送芙蕖回去,你乖乖待在家裏別再亂跑,聽見沒有?”

“嗯。”

屠蘇直到聽見陵越關門的聲音,才把藏在背後的紙袋拿出來,放到茶幾上。

之前一路走回家的興奮雀躍現在無影無蹤。本來他一早盤算着要一見到師兄就把手表交給他,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麽卻并不想拿出來。

屠蘇伸手到紙袋裏,去拿裝手表的盒子,一面腦中不受控制地又回想起剛才芙蕖伏在師兄胸前的那一幕。這一想,他手上的動作便滞了一滞,然後又把盒子又放回了紙袋。

芙蕖看師兄的眼神一直都有些不同。雖然她對自己也好,但屠蘇知道只有在看師兄的時候芙蕖才會不自然。她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拿餘光去瞟師兄,而師兄一旦将視線轉過來,她又馬上會移開。

這一切屠蘇早都看在眼裏。

他知道師兄在拳館極有威信,也很得其他師兄弟的喜歡。館主曾經說過,要不是陵越要當差,等自己退休後把拳館交給他打理再合适不過。當時師兄弟們就起哄說這是館主在為芙蕖招婿,芙蕖聽了一扭頭,立即雙手捂着臉跑開。

屠蘇當時年紀還小,以為芙蕖那是傷心得要哭。他想起平日除了師兄就只有她待自己不錯,還特地跑過去安慰她說不會不會,館主只是開玩笑不會舍得把你嫁給師兄。

現在想來,芙蕖那時候只有臉是紅的,嘴角的弧度分明不是哭,是在笑。害羞的笑。

再後來,屠蘇也知道館主當日的話并不全是開玩笑。等他們都大一點,他又聽見館主對師兄說陵越,不如你不要當警察将來繼承我這間拳館,這樣皆大歡喜。陵越只是說師傅,我覺得我們年紀都還太小,現在說這些太早。

屠蘇不知道他的這個“我們”是指誰,是不是說的他和芙蕖。

反正屠蘇知道,那不是說他和自己。

就好像滿腔的熱血一瞬間凍成了冰,年輕人情窦初開的懵懂情愫,傳到屠蘇耳裏眼裏卻如刺骨的針尖一樣鑽心。

想起這些事,屠蘇只覺得說不出的煩躁,整個人呈大字型地癱在沙發上,連動都懶得一動。他看着頭頂枯燥的天花,忽然想到大概總有那麽一天,自己也會大學畢業,也會走上社會自力更生,到那時候他就不得不從這套房子搬出去。因為師兄總要成家,也總要有人搬進來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而他區區一個師弟,無名無分的,顯然不能在這裏賴一輩子。

可是屠蘇總覺得在這裏待的時間太短,自己好像還沒住夠。

大門上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陵越回來得比想象中早。

屠蘇也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回來,手忙腳亂地抓起紙袋要藏。還沒等他藏好,陵越已經進門了。

“這是什麽?”陵越當然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手上的東西。

“額……這……”屠蘇想掩飾,但又想不出怎麽掩飾,支支吾吾地磕巴了半天,只有難為情地說出實話,“這是……我想給你的。”

“給我?”陵越接過紙袋,好奇地拿出裏面的東西,表情卻在打開盒蓋的一刻僵住。

屠蘇本來也沒有期待陵越見到手表會如何大喜過望,在他眼中,師兄一向是個克制而內斂的人。但就算陵越不感謝他,屠蘇心想他也至少不會再怪自己擅自溜出門了,卻沒想到陵越一下子黑了臉,望着手表一聲不吭,連臉色都變了,陰沉安靜得吓人。

過了很久,還是屠蘇忍不住,先出聲問:“怎麽了?”

“這你是怎麽得來的?”

屠蘇的腦子刷地一白:“我……去當鋪,贖來的……”

“這塊表值多少錢師兄不是不知道。你老實說,哪裏來的錢?”

屠蘇被問倒了。也許是出于第六感,他本能地預感到要是自己說買表的錢是從歐陽那兒借來,也許會惹師兄不高興。于是屠蘇避開陵越的雙眼,低下頭支吾着說:“我……求當鋪老板,讓我可以分期付款……”

沒想到這謊言還沒被編圓就被師兄一眼看穿:“你說大話。當鋪沈老板這麽吝啬,他會賒給你才有鬼!”陵越把手表和表盒往茶幾上一放,擰起眉頭,神情裏滿是怒其不争的痛心,“屠蘇,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師兄都不說實話了?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要騙師兄?”

屠蘇見到他雙眼濕潤,竟然像是給氣得有了淚,一下腦子就懵了,除了懊惱悔恨什麽也想不起什麽也想不出。他完全不知該怎麽圓謊,甚至也完全顧不得說謊顧不得被罵了,立刻道:“對不起師兄,這表原本是歐陽買下的,我求他讓給我,他說買表的錢就當借給我,讓我分期還給他。”

“歐陽?你怎麽會見到他。”

“我去當鋪,剛好他也去當鋪,就這麽碰見的。要不是這麽巧,我也沒法拿到手表。師兄,這東西這麽重要,是你親人留給你唯一的東西……”

屠蘇唯恐陵越繼續生氣,還在絮絮地解釋。可陵越關注的重點已經轉移了,滿腦子都在思考為什麽歐陽會出現在那裏。他琢磨着這究竟是一個巧合,還是又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局。歐陽這樣步步為營,他圖謀的究竟是什麽。

“師兄?”屠蘇見陵越遲遲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又叫了一聲。

“以後不要再跟歐陽接觸。手表師兄既然是歐陽買的,師兄也會還給他。”陵越果斷道。

“為什麽?”

“因為……”陵越忽然想起O記的保密命令。

歐陽的身份在O記下令行動之前還不能對外透露,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是走漏風聲打草驚蛇。于是陵越嘴上及時剎住了車,只好生硬地說:“因為這樣麻煩別人是不對的。你跟他根本不熟,怎麽可以借這麽一大筆錢?這個人情你欠得起,師兄欠不起。”

屠蘇心中覺得師兄未免有些無理,歐陽看上去并不是那樣小氣而斤斤計較的人,師兄這樣猜度別人未免小家子氣。然而他也不願看陵越不快,那比在他喉嚨裏卡一根刺還讓他難受。于是屠蘇即便心中不同意,也還是乖乖閉上嘴巴,安靜地點頭表示順從。

像是為了結束這一場不快似的,陵越走過去摸摸屠蘇腦袋:“去梳洗一下,早點休息吧。馬上就要開學了,不養好身體怎麽念書?大學跟念中學不一樣,裏面個個都是精英,光靠小聰明是沒法混過去的。手表的事情你別再多想了,師兄說過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只有你好好念書,才是師兄最讓師兄高興的。”

屠蘇點頭,聽話地洗漱睡覺去。

陵越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着手表發呆。

歐陽,阿霆,這兩個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也是一樣地叫人捉摸不透。他們這樣憑空殺出來,同時出現在陵越和屠蘇的生活裏,究竟是因為什麽,在未來還有什麽在等着,一切都像藏在迷霧盡頭,讓陵越覺得忐忑。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牽線的木偶,不由自主地演繹着事先被設定好的劇情。而這幕後操控之人似乎還有更大的目的和更深的動機。只是這一切他暫時還無法看透,因而即便面前是萬丈深淵,他也不曉得該怎麽避免。

三天後,陵越又再次見到阿霆。

上次在後巷分別,阿霆說過一有線索就想辦法通知他。所以當陵越的手機接到一張不記名電話卡的短信時,當即就猜到是阿霆。

短信讓他到廟街的一間唐樓樓頂見面,陵越在約定的時間之前就先到達附近,兜了兩圈确定沒有埋伏才放心上去。

“怎麽約在這裏?”一見面他便不客氣地問。

阿霆手上夾着煙,從天臺上的小屋裏走出來:“你們差人辦事,不是最喜歡約在屋頂上?怎麽,跟你們的習慣你不喜歡?”

陵越不自在地避開他調侃的眼神:“現在……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你以為你是在幫我?別忘了,我也是在幫你。”阿霆遞了支煙給他,“煙?”

陵越皺皺眉,推開:“我不抽。”

“哦,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好人來的嘛。”阿霆笑。

“別說這些,找我出來,究竟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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