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然而陵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有那麽一種莊嚴不可侵犯的威勢。即便現在他發梢滴下的水已經濕透了他胸前和肩膀的大片T恤,他走起路來還是一副端正凜然的姿态,邁出的步子都像是丈量過的,每一步都不大不小筆直四方。
阿霆心想原來世上還真的有人沒穿制服都像穿制服一樣規整。這個人就好像身上套了個無形的玻璃罩,規規矩矩地被拘束在裏面,讓阿霆看了就說不出的郁悶。
陵越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走路都給人以壓迫感,徑直走到那女人面前,柔聲道:“你不用怕,我是警察。”
洗幹淨了僞裝,他和顏悅色起來也就更易被人接受,幹幹淨淨的臉上就算堆起笑也不至于給人誤會是笑裏藏刀。陵越從自己的褲子口袋裏掏出帶着挂繩的證件,怕那女人不信似的,當着她面套在脖子上,又把腰上的配槍解下放到桌上,示意自己沒有動武的意思:“你看到了什麽都可以跟我說,不用怕。”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證件上的文字,又将視線移到桌上的手槍和槍套上,最後在陵越臉上掃視了兩圈,終于像是找回些勇氣,把顫抖抑制住些許:“是……是阿霆……”
“什麽?”陵越幾乎是懷疑自己幻聽,又像是為了隔開旁邊的阿霆,湊近她又問了一次。
“是……是阿霆做的。”女人湊到他耳邊,蒼白的嘴唇一張一翕。
陵越知道這話聲雖然不響但阿霆也必然是聽到了,當下“霍”地一聲站起來。他伸手向腰間,才發現自己的配槍并不在原先的地方,想起是剛才問話前解了下來放到桌上。
忽然陵越就有些後悔。他後悔自己太過放松,潛意識中竟然已卸下了防備。如果這件謀殺案的兇手真的是阿霆,如果這是一個局,從一開始的見面就是為了騙陵越往裏跳,如果……
陵越只覺得現在自己十分需要槍。
只這一瞬,阿霆也已經跨步向前。兩人幾乎是同時站在了桌旁,同時出手。然而,再快的“同時”都有先後。
阿霆的手按在了槍套上,而陵越的手則扣在他手上。
就像有上萬伏的火花在兩人之間迸射,他們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但那眼神交彙之中,卻像是瞬間明白了對方想說的是什麽。
女人見到兩人劍拔弩張地去搶槍,幾乎本能地意識到危險。她像只敏捷的貓一樣從角落裏彈起來飛速地竄向大門,使出全力去擰門鎖,想要逃出這一觸即發的沖突現場。可她無論如何用力,門鎖卻紋絲不動,毫無反應。
陵越凝視着阿霆的雙眼,眼神一直從驚異、憤怒慢慢沉澱為懷疑,像是被翻攪起的波瀾終究因為時間的熨燙而逐漸平息。他在腦中細細回想女人說話的每一個細節,特別是她說出“阿霆”兩個字時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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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壓根不知道她口中的阿霆就在面前。
有一種可能,是她根本就沒見過阿霆,也不知道阿霆是誰。
于是陵越緩緩擡起眼,慢慢把扣在阿霆手掌上的手移開。
阿霆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沖他感激地笑了笑,跟着把自己的手從槍套上松開。
他們一齊看向那個女人。
陵越走向女人,什麽也沒有說,盡自己可能減少傷害地用擒拿術将她制住。女人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來回扭動着肩膀想要擺脫桎梏,尖銳的嗓音再次直沖陵越的耳膜:“你們幹什麽!幹什麽!啊——”
陵越艱難地拿一只手困住她雙手,雙目在周圍搜尋着什麽,想要盡快封住她那令人崩潰的叫聲。
阿霆随手抄起塊抹布就往女人嘴裏一塞,世界便随之清淨了。
他給陵越找了條繩子,将女人的手和腳都捆住。兩人合力,才終于将這麻煩精給制服。
陵越把女人搬到桌邊的椅子上放下,自己站直了身體,手插在腰上,似乎在思考該怎麽處置她。之前警察對付女嫌犯都會出動師姐,因為怕惹上性/騷擾的官司男警察通常都要避嫌。但現在在場只有陵越一個警察,情況就有點棘手了。
“你讓開。”阿霆看得不耐煩,索性撥開了陵越自己上前。
女人驚恐的眼睛裏已經布滿了血絲,口中塞了布說不了話,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阿霆無視她的抗議,面無表情地把手落在女人身側從上而下輕輕拍打,像是在摸索什麽物件。
女人一下子也明白了他是在找什麽,立即緊張地彎起膝蓋,并攏雙腿。
阿霆餘光觀察到她動作,當即毫不猶豫地掀開她的裙子,在她褲襪吊帶上找到一枚黑色的塑料方塊。
他冷哼一聲,擡手要把那塑料塊扔到地上,被陵越一把攔住。
陵越向他無聲地搖了搖頭,接着使了個眼色。然後阿霆就走去把電視機打開,将那黑色塑料塊方在距離電視機不遠處。
陵越給女人解開腳上的束縛,把她帶出屋外。阿霆也在他們身後跟了出來。
天臺上聽得見整條街的噪音,也正因如此,說話才格外安全。陵越把塞在女人口中的爛布扯出來,問她:“是誰給你裝的偷聽器?子健,火爆明?”
女人口中沒了阻礙,明明已經可以說話,卻不吭聲,只是貓一樣地嗚嗚哭。
阿霆看了就有火,對着旁邊一個空木箱踹了一腳,狠聲道:“現在又沒有人偷聽,你還不給我說人話!”
陵越“啧”了一聲皺眉看他,還是繼續他的紅臉,好聲好氣地循循善誘:“他們是不是抓了你什麽人,威脅你不說是阿霆殺了沙皮,就要對他們下手?”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但是聽到“抓了什麽人”時,明顯哭聲頓了一頓。
她只不過是個鳳姐,并不是影後,表情上稍微一露相陵越便什麽都明白了。他說下去:“要是你跟警方合作,警方會負責把你的親人保護起來。據我們所知,你有個私生子對不對?我們知道孩子現在在他外婆那裏,目前還沒有人身危險。”
女人聽他說到這裏,眼淚徹底止住了。只是因為剛才哭得太猛,呼吸還不能平複,仍舊帶着慣性一下一下地抽動肩膀。
陵越知道這還不夠,便把自己回O記查到的資料背出來:“他叫輝仔,今年6歲,在果欄的幼稚園上學,對不對?”
女人聽他說的沒錯,忽然撲上來抓住陵越的衣角,眼角挂着未幹的眼淚看救命稻草一樣地看着他:“真的?你說會保護他,是真的?”
陵越認真地點點頭:“真的,我可以用性命發誓。”
他說這話的神情像有一種魔力,仿佛這道誓言是天底下最慎重最不可被打破的咒語,讓人相信就算天崩地裂,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會守護住諾言。
女人就像着了魔一樣,被陵越的眼睛吸引過去。然後,她極其掙紮地咬着嘴唇點了點頭,終于答應把實情都說出來。
原來事情真是子健和火爆明布的局。他們一早就料到警察會去找這女人,所以先行了一步找到她,并用她的私生子威脅,要她對警方指證阿霆。
本來他們預備将女人不動聲色地送到警方那裏,豈料錯有錯着,被阿霆和陵越先找到了人。女人根本連阿霆長什麽樣都沒有見過,聽見陵越自爆身份,就知道按着事先吩咐說話,不然竊聽裝置那一頭的子健與火爆明不知會對她兒子做出什麽事來。
現在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清楚了,陵越便道:“既然這樣,你就跟我回去。是非黑白,警方一定回還一個公道。沒有犯事的不會白背黑鍋,同樣,凡是自己做過什麽,也絕對別想逃掉。”
他一字一頓,最後這句話,卻是刻意說給阿霆聽的。
只是阿霆看上去仍舊一臉輕松,對着兩人的背影點起一支煙,慢慢悠悠地吐了口煙霧:“我還是那句話,有證據的就盡管放馬過來。你要游戲規則嘛,我就跟你玩游戲規則。不過這一局能扳回來,還是要多謝阿Sir剛才信任我。”
“我不是信你,”陵越回頭,沒有表情地道,“我信事實。”
說完他便帶着女人走了。仿佛不願多跟阿霆解釋,也沒有必要多跟他解釋。
阿霆靠在天臺的圍欄上,目送兩人消失在不遠處的鐵門裏,将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一腳狠狠踩滅。
稍晚些時候,警局裏。
紫胤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翻閱手上剛拿到的筆錄,一向無甚表情的臉上眉毛微微動了動,現出一點難色,随即又收斂起來。
他對着前來送資料的同僚問:“陵越還沒走?”
夥計點頭:“嗯,大概在等警司問話。”
時間已經不早,紫胤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心想其實也不急在一時,但既然陵越有心守到現在,倒也不好浪費了這番心思,便說:“那就叫他進來吧。”
陵越接到通知,很快出現在辦公室裏。他對紫胤一向崇拜,盡管照生物鐘而言已經是眼皮打架的時間,但見到了紫胤他也強打起精神,像喝了一罐紅牛似的精神抖擻:“晚上好,Sir。”
紫胤微微一笑:“你倒還很精神。嗯,也是……你還年輕嘛。”
“這是做一個警察應該做到的,Sir。”
紫胤又笑:“不必這麽拘謹,現在也沒有其他同事在。來,你坐下。”
陵越在紫胤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坐姿依然是端端正正。在這個活傳說般的上司面前,陵越格外地自在不起來。
“這次的任務你完成得很出色。”紫胤的聲調柔和,誇獎的語氣也并不像個上司那樣公事公辦,倒很像家裏的長輩,無端透出一股親切。
“Thank you, Sir.”
他總是這麽繃着,紫胤也拿他沒有辦法,只有接下去說該說的:“這次你及時把遇到阿霆的經過上報,做得很好。我們将計就計,才能将重要人證找到。這件案子上面,你立了大功。”
陵越面對這麽直接誇獎就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頭去:“也要多謝Sir相信我,在那證人指證出口阿霆的時候,沒有讓夥計們沖進來。”
“當時我們全組都在樓下的流動監聽室裏,的确有過一刻猶豫是否要上去。但你始終沒有說暗號,我認為當時只有你在現場,還是應該以你的判斷為準。”紫胤回憶起先前在任務中,當那女證人脫口而出指證阿霆的時候車裏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家誰也沒想到阿霆自信滿滿地救回來的人會反過來捅他一刀。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臉上,只等待他一聲令下便即沖上去當場逮捕阿霆。
但當時的紫胤搖了搖頭。
“阿霆這個人,據我了解還并沒有喪心病狂到草菅人命的程度。這年輕人很聰明,他知道要上位還有更聰明的辦法,不必動不動就見血這麽傻。何況,殺警察這麽大的事,不比他們窩裏鬥。惹怒了香港警察,分分鐘連古惑仔都當不了——他絕不會這麽蠢。”紫胤背靠在自己的轉椅上,十分篤定地拿筆敲着桌面,仿佛已經将阿霆這個人給看得透徹淋漓。
“我也覺得他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陵越一面低下頭回憶幾次與阿霆碰面的情形,一面道。
紫胤道:“看得出來,他很信任你。”
陵越茫然地擡頭:“是嗎……”
紫胤不等他說完便接下去:“可是你是白他是黑,你們不是一種人,也永遠走不了同一條路。阿霆已經念完大學,他做古惑仔是自己選擇的道路,這樣的人根本沒法浪子回頭。而我們做警察的,最不能丢的就是執法的公平公正。切記,千萬不要因為個人感情而存有私心。陵越,你雖然看上去穩重,但畢竟年輕,在感情方面所受的歷練也不多。你要小心這成為你自己的弱點。有時候哪怕只有一個弱點,就會很要命。”
陵越聽他說得鄭重,也領會到這番話背後的意思。他不自覺地挺了挺背脊,那十分堅定的語氣回答:“是,這件案子結束後,我一定不會再與他有瓜葛。”
“好。時間不早了,你快點收工,先回去休息吧。”
“Yes, Sir.”陵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擡手行了個禮,踢着方正的步子轉身出去。
紫胤看着這個規行矩步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