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卧底探員被殺案在兩天後告破,犯案的兩個偷渡者全都在走水路逃跑之前被當場抓獲。可惜在逮捕的過程中,一個疑犯因為拒捕而被擊斃,另一個因為意外滑倒在礁石上而成了植物人。指證幕後主腦一事因為缺少了最直接有力的人證,案子也只有追究到這兩個兇手為止,無法再深入下去。
警方顯然是對此不滿意的。紫胤代表警隊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表示,警方會持續打擊本市的犯罪案件,尤其是與三合會有關的罪行。他的表情平靜,但語氣十分堅定,大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阿霆坐在天臺小屋的木板床上看完了這則新聞。從新聞開始前手邊的電話就響個不停,他一直沒有理睬,自顧自從床上站起來,到桌上又拿來一罐啤酒,順手把電話摁掉,手機模式調成靜音。
就算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誰在找自己。這班見風使舵的家夥,一見到人沒事就一窩蜂地叮過來,舔鞋底都不嫌口臭。
從當人證的鳳姐被帶走後,社團的風向就開始産生了微妙的變化。子健和火爆明忽然失去聯絡,整整48小時都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誰都知道這是一個什麽信號——差佬們開始做事了,這意味着他們已經盯上了子健和火爆明,而這兩人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
從那時候開始,社團裏的一些馬仔就開始到處亂抱大腿,唯恐自己跟的大佬惹禍,将他們也牽連其中。在這一通亂局之中,阿霆明顯感覺到那些老一輩的叔父對自己的口氣也有所松動,大概他們也明白如今的社團都是靠年輕一輩在撐着,沒有了這些後生仔在刀尖上流血流汗,他們也過不了幾天喝茶打牌嗑瓜子的悠閑日子。
他是個明白人,卻最曉得世間諸事不可太明白,所以有些話聽過也當做沒聽,囑咐阿棟裝作找不到自己,繼續玩人間蒸發偷幾天清淨。
新聞播完後電視上便開始放肥皂劇。阿霆換了幾個頻道,見其餘幾家電視臺轉播的發布會內容都剪得大同小異,代表警方出面說話的都是個叫紫胤的老古板,鏡頭掃到的地方也沒見到他要找的那個影子,便意興闌珊地關了機器。
天臺屋又逼仄又潮濕,遇到有臺風的日子牆壁搖晃得比風球信號還準,外面大雨裏面就有小雨,但阿霆就是覺得這地方躺着讓他安心。
有時候人總是會自相矛盾,明明只要片瓦遮頭已經足夠。人心卻不餍足,有了安身之處就會想奢求更多。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安寧只不過是因為新鮮,與過去的日子闊別太久,偶爾懷舊一番就會格外享受。但要是叫他一輩子窩在這個鬼地方,阿霆知道自己寧願死都不肯。
人總是從一座牢籠跳到另一座牢籠,永遠都在羨慕,永遠都不安分。
花灑裏的熱水流出來,沖刷到地上濺起無數水花。被陵越弄壞的浴簾仍舊團成一團堆在牆角,因為沒有了浴簾,整個洗手間很快被濕熱的水汽所充盈。
阿霆從來都知道自己是聰明人。但有時候太聰明也會孤獨。兄弟們什麽都聽他的,都以他馬首是瞻,他便沒有了退路也不能猶疑。久而久之,阿霆已經習慣了也不喜歡與任何人商量,向任何人吐露心事。他獨來獨往,像是行走在黑夜裏的影子,從來沒有同伴。
他費盡心機讓自己看來堅不可摧高高在上,因為在他所生存的那個圈子裏,只有威風赫赫地站在高處才足夠震懾力,能讓人從心底裏生出畏懼并全心臣服。
但原來世事并無絕對。有時候外表柔軟并非就是不夠堅定。有的人就是有那樣一種魔力,可以憑一個眼神就讓人信任,讓人為之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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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可以用性命發誓。”
陵越的聲音和表情都像充滿了磁性。與阿霆刻意裝扮出的陰冷霸氣不同,那力量是來自于天生的信念,像一棵大樹在泥土裏紮了盤曲虬結的根,而後長出的枝桠便格外挺拔精神。
阿霆伸手在沾滿霧氣的鏡面上一抹,對着鏡中的自己用壓低了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出同一句話。
然而,即便再相似的面容,神情究竟還是不同。
他意識到其中的差距,五指成拳狠狠砸在了洗手臺的瓷盆壁上。老舊的瓷盆發出吱呀一聲響,像是要垮下來一般發出抗議。
阿霆不去理會,迎着花灑走向瀑布一般的水柱,讓溫暖的水流沖刷自己的臉。他閉上雙眼,仿佛所有的胡思亂想都會被水流沖走,而在小屋發生的一切也會被永遠留在這裏,帶不到外面的世界。
警局的case告一段落,陵越好不容易拿到了幾天假期,頭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去學校看屠蘇。
他一心想要給師弟一個驚喜,所以特地沒有事先知會對方,只是偷偷摸摸地向芙蕖打聽了屠蘇的行蹤,準備給他個意外的驚喜。
大學的校園是全開放式的,像這樣偷偷去窺看屠蘇在上學時候的模樣是陵越一直以來的心願。從小他就以代家長的身份參加屠蘇的家長會,每天也會盯緊屠蘇好好完成功課,但就是沒有機會看看他上課的模樣。這種為父為母的心态在陵越身上已經習慣成自然了,以至于他生理上只比屠蘇大了四五歲,心态上卻像是大了一輪。
“同學,請問CYM105教室怎麽走?”
陌生的同學朝前一指:“吶,就在那裏。”
“謝謝。”陵越心中愉悅,連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他走到教室前觀察了一下,特地繞到隐蔽的後門前,小心翼翼地透過玻璃窗朝裏面張望。
屋裏的笑聲就算是隔了道門都掩蓋不住。年輕男女明朗歡快的說話聲,還有女生撒嬌一樣發嗲的聲音,都是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所獨有的。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教室內正在上烘焙課,陵越也知道這是一堂選修的通識課程。起初他還納悶屠蘇怎麽會對此感興趣,但聞到門縫裏隐隐傳來牛油與鮮奶香味,就覺得學學這些也沒什麽不好。只有兩個男生的家裏總是難免顯得冷冰生硬,缺乏日常生活的煙火氣。要是以後屠蘇真的學會了這些,家裏添一臺烤箱也不是不可以。
陵越的夢還沒有做完,就聽到屋內爆發出一陣哄笑。他一探頭,見到幾個女生正圍住屠蘇咯咯笑個不停。屠蘇的面頰上被惡作劇地塗上了奶油,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一邊嬌笑着的女生,無奈地露出了一邊酒窩。
女生們簡直要被他這神情給融化了。屠蘇要擡手去擦,立即有四五張紙巾同時遞過來。他看了看塞到面前的紙巾,微微蹙眉猶豫了一會終是沒有接,仍舊用手指抹去臉上的奶油,再自己抽了紙巾擦手。
他這樣的羞澀反倒叫女生們更加癡狂,一個個地恨不得貼上前手把手教他做蛋糕。同一時間老師在講臺上演示些什麽講些什麽,則根本沒有人理會了。
陵越現在算是明白了屠蘇為什麽要選這堂課。
年輕人血氣方剛,原本就到了這樣的年紀,會想要接觸女孩子再正常不過。陵越一直覺得屠蘇除了比平常男孩悶一點,其他方面都是出類拔萃的,要不是因為他以前念的都是男校,早就該有大把女生莺環燕繞了。現在到了大學才有這樣的豔遇,已經算遲了。
可不知為什麽,陵越的理智明明告訴他該高興,反應在臉上,表情卻像凍住了一樣,面部的肌肉僵硬着,沒有辦法聽從調遣。
屠蘇在教室中間被女生們擠得左搖右晃,她們就像捏饅頭一樣把他層層包裹起來,也顧不上他是不是喘得過氣。
屠蘇終于忍受不住,掙動着肩膀想要從這難以承擔的熱情中逃脫出來。掙紮中他的餘光瞥見了個身影,像是有了感應一般猛地擡起頭來。
陵越猝不及防,在他擡頭的剎那趕緊低頭,把自己藏在門框背後。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藏,本來是要給屠蘇一個驚喜,但無意中又好像撞破了什麽事情。自己明明是長輩,可一想到要被屠蘇發現卻慌張了起來。
屠蘇覺得自己明明曾掃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擡眼卻又找不到了。講師正好宣布休息五分鐘,他就顧不得手上的面粉和身上系着的圍裙,随便抹了抹手就向門外走去。
“師兄?”
推開門仍是不見陵越蹤影。陵越的腳在他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邁出步子,在屠蘇開門之前跑了開去,躲到走廊盡頭的一根柱子後面。
屠蘇又對着空氣叫了幾聲,怎麽都沒有人回應。他這樣“師兄”“師兄”地喊在大學校園裏也實在有些突兀,過不了多久又有幾個女生追出來找他,屠蘇便只好放棄,又跟她們回到教室去。
陵越嘆了口氣,從廊柱的陰影後面轉出來。他也不再向屠蘇的教室去,而是掉了個頭朝相反方向的校門處走去。
一路上年輕的學生抱着書背着背包與他擦肩而過。他們滿臉朝氣行色匆匆,論年紀比陵越小不了幾歲,也就是和屠蘇不相上下。可陵越走在他們身邊,總覺得自己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裏的精英們即便長了一張黃皮膚黑眼睛的臉,口中說的也是毫無口音的流利英文。他們在別人望而生畏的象牙塔裏縱情地大聲說笑,仿佛知道整個世界未來都是他們的。這樣的自信就像是在他們頭頂籠了一層光,讓陵越覺得耀目不可直視。
而就在剛才的剎那,屠蘇的身上也有着那一層光。
光芒盛大、耀眼,讓陵越覺得遙遠。
在此之間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自己一手一腳拉扯大的師弟與自己的距離竟然會是“遙遠”。
一直以來兩人的關系都是親密無間,雖然不是至親兄弟卻勝似至親兄弟。他們之間的聯系不能簡單用幾個字來概括,千言萬語似也不足以道盡兩人的淵源。但今天,陵越卻有史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這種關系所帶來的惶恐。他第一次意識到,終有一天,屠蘇也是會成家會離開自己的。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抱歉,中秋出去旅行了,這幾天用電腦不是那麽方便,明天就回啦~更新應該會恢複正常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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