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她這一番話說得看似淺顯,再一細想卻又十分在理。屠蘇一面在心中咀嚼着芙蕖說出的字句,一面望着面前的蛋糕出神。
芙蕖見他沉默,便又往下說:“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拳館對面那家面包鋪的老板娘人也是很不錯的,長得好,做的面包也好,待我更是好。哎……都是我當年不懂事,見他給我爸送面包就吃醋,亂發脾氣不許他們往來,弄得我爸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我媽去世得早,他這麽多年來又當爹又當媽,多不容易。要是能有個人陪在身邊,老了也少一些寂寞啊。”
屠蘇聽芙蕖說得惆悵,忽然覺得她的話有些跳躍,一時間不能理解這和之前那番話的關系。
只聽芙蕖眨了眨眼,繼續下去:“屠蘇你啊,就是從小太黏着大師兄了,像我黏着我爸一樣。師兄一手帶大你,這份恩情的确難以割舍。但你這麽霸占着他,能霸占一輩子嗎?人總是要長大,像我爸常說的那樣,雛鳥也是要離巢的。你難道還要他照顧你一輩子嗎?”
屠蘇悶悶地道:“我不用他照顧。我能照顧他。”
芙蕖撇撇嘴:“是,你是能照顧他。但是你能給他一個家麽,能給他生孩子麽?”
屠蘇原還想說什麽,聽到這裏竟是一噎,死死盯住芙蕖,半天都不說話。
芙蕖覺得是自己玩笑開重了,連忙道:“好啦好啦,也不是說能生就能跟他過一輩子了。我也喜歡大師兄,我知道拳館裏頭人人都知道。可是我同樣也知道,師兄對我沒有那樣的意思。喜歡他是我的事,而他喜不喜歡我,或者他有沒有喜歡的人,那是他的事。要是有一天他有喜歡的人了,那個人不是我,那只要他們好好的,過得開心,我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難道喜歡誰都非要像吃蛋糕一樣,明知道硬吞下去會膩味,還一定要塞到肚子裏麽?這樣他歡喜麽,我歡喜麽?我們大家不是都不痛快嘛!”
屠蘇一愕,他萬萬沒想到芙蕖兜了個圈子,竟會這麽自自然然地就承認了自己喜歡陵越的事,更沒想到這位看起來任性驕縱的小師姐,竟是如此的通情達理,通透聰慧。
芙蕖就像個小老師似的,搖頭晃腦一本正經道:“所以啊,有時候我們不能太想着自己,不可以那麽自私。要是你真心喜歡一個人,那麽他做什麽你都會開心。你對他好是你的事,但因為這樣給他壓力,逼他為你做什麽就是你的不對了,是不是?”
屠蘇的臉刷的一下紅了:“我,我沒有……”
“我不是說你啦。師兄對你這麽好這麽為你,我們其他人真是只有羨慕的份。但是屠蘇,我們都長大了,該不給他添麻煩的時候也該不麻煩了。師兄只是跟我說你不開心,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但他看上去真的是好擔心。你知不知道,你開心他就比誰都開心,你不開心他是最最不開心的。不管發生什麽事,只要攤開來說清楚了,就總會解開心結的。”
“我……沒有不開心……”屠蘇在心中納悶,明明芙蕖說得句句在理,自己卻不知還在糾結些什麽。他隐約覺得有些事她說得對,有些又好像不對。可究竟是哪裏對哪裏不對,自己又說不上來。
“哎,看你這個模樣,我怎麽覺得自己像是情侶吵架來調解的呢?你真想要照顧師兄想讓他開心,不要光顧着跟我說,直接找師兄說去嘛。屠蘇不是我說你,你真的是太悶了。什麽話都憋在心裏,別人哪知道你想什麽。”芙蕖看了看手表,當下十分少女的嬌呼了一聲,“哎呀,我得回補習學校去了,明天要測驗呢!你呀你,趕緊好好找個人談場戀愛吧,順便呢,把你這悶葫蘆的毛病也給治一治。”
屠蘇這下卻不再皺眉了,看着芙蕖輕輕一笑。他冷若冰霜的臉上只要有了笑容就一下變了樣,像是大地回春,讓人心裏也跟着湧起層層暖意。
Advertisement
芙蕖被他的笑容震得一愣,心髒像是咚地一下被什麽砸了一錘子。她匆匆忙忙地站起身來:“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我走啦。”
屠蘇臉上的笑容在她離開後,又慢慢地淡了下來。
陵越在笑。他笑的時候會顯得分外有親和力,即便坐在一群長者中間也并不顯得突兀。就好像他天生就具備了這種能力,不論去到什麽環境都能立即和人們打成一片。
茶餐廳的環境嘈雜,三五成群的阿叔阿嬸看看報紙研究馬經,幾個大嗓門的阿公還時不時指着牆上挂的電視機評論兩句新聞。擁擠的店面內飄散着奶茶香和新鮮出爐的菠蘿包的味道。
像這樣的地方三教九流混雜,往往消息也最為靈通。誰也不知道坐在身邊飲奶茶啃菠蘿包的會不會就是當年血雨腥風過又金盆洗手的江湖大哥。
陵越從早上坐進來起,已經和五六撥人打過交道。他所在的這間茶餐廳已經開了四十餘年,也算是廟街響當當的字號。
在當年廟街腥風血雨猛人遍地的年代,這裏可謂是藏龍卧虎。至今江湖上還有傳聞,說在店裏打雜的幾個阿叔當年曾參加過韓天雲的龍幫,在吞并號碼幫和新記的大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
“十三叔,你說當年的大戰連警察都被驚動了,那為什麽韓天雲沒有被警方抓回去啊?”陵越盡量扮得八卦,一面啜着自己面前的奶茶,一面一臉好奇地向正在吃早餐的禿頂阿叔打聽。
這位阿叔人稱十三叔,頭發雖然掉得差不多,實際年齡卻不過四十出頭。當年龍幫最鼎盛時他才十多歲,說起來也只是個跟在小喽啰後面的小喽啰。要是真的論資排輩,這十三叔是絕對不入流的,最多被叫一聲“十三仔”。但是自從龍幫覆滅後,社團的老人們如流雲四散,要再找到一個見證當年歷史的人物已經難上加難。所以“十三仔”熬到了今天,竟也有資格賣賣輩分被人叫一聲“十三叔”。
十三叔裝模作樣地放下手中的報紙,拿手指敲敲桌面,清了清嗓子:“這就是你不懂了。”
他故弄玄虛地說完這一句,卻是拿起瓷杯來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皺一皺眉,咕哝道:“怎麽這麽涼?”
陵越當即會意,沖店家揚聲道:“再來一杯熱咖啡,算我賬上!”
十三叔見他懂得察言觀色夠醒目,滿意地眯了眯眼,繼續說下去:“以前的香港啊,古惑仔加加減減共有六十幾萬,但警察有幾個,又能抓得了多少?要是一個一個地抓,別說當差的不夠用,就是警局的監倉,你以為就夠塞得下麽?”
“所以……要他們古惑仔打古惑仔,自己清理自己?”陵越也是個聰明人,被他一點就透。
“真是個醒目仔!”十三叔看陵越的眼光帶上了幾分欣賞,“可是這差佬畢竟是吃皇糧的,先前放着韓老大統一香港的社團也只不過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號碼幫和新記的老大而已。等到龍幫真的一家獨大,就到了他們出手的時候啦。咳咳,這一招借刀殺人,用的可真是夠陰險的啊!”
陵越見他放咖啡杯時溢了一些咖啡在桌上,便好心地用紙巾替他抹去,又問:“可是……韓老大又不是三歲小孩,怎麽會乖乖聽話,照足差佬的計劃辦事呢?”
十三叔冷笑一聲:“這就是你們年輕人天真了,差佬難道會清清楚楚告訴你,幫我除掉誰誰誰麽?《無間道》看過沒有,這個世上啊有一種最最不要臉的人,叫做卧底,叫做二、五、仔!”
“哦,原來是有卧底在韓天雲,哦不,韓老大身邊啊……”類似的傳聞陵越不是第一次聽說,但他為了套出更多的細節,仍舊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提起這件舊事,連與韓天雲并不算親近的十三叔都義憤填膺:“哼,都說二五仔活該千刀萬剮五雷轟頂,都去他媽是騙人的!韓老大死了,那二五仔卻升職立功,聽說現在還做了警司。真是天理都被狗吃了,也難怪社團一下子四分五裂,兄弟們都過得豬狗不如。哎,要是韓老大在世,看到我們一個個都混成今天這樣……”他說到後來情緒就不自覺地激動,擡起手指抹了抹眼角,竟像是有些要哭的樣子。
陵越聽到他話中提到“警司”,卻是心頭忽然一震:“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卧底的名字?”
十三叔沙着嗓子道:“呵,那卧底的事情我也只是聽別人說,哪裏知道他叫什麽名字?要是被我知道這小子是誰,哼哼!我第一個就去砍死他了,看他還有沒有命活到今天!”
陵越低下頭沉吟。
他之所以費心打聽韓天雲的事情,是因為歐陽的出現實在太過巧合。本來社團瓦解了這麽多年,舊時的骨幹成員們都另覓發展,像歐陽這樣的人物明知自己回到香港會被重點監視,絕沒有理由再冒險回來。況且他就算回來,在重重限制之下也難有什麽作為。那麽他不顧千難萬險還執意要回來,目的究竟是什麽?
十三叔沒有注意到陵越陷入沉思,自顧自說夢話一般地道:“哎,一等就是這麽多年,連我都半只腳進了棺材,別說其他的老家夥們了。龍頭棍啊,現在都不知道在哪……”
陵越的耳朵一下豎起,警覺道:“龍頭棍?什麽龍頭棍?”
那十三叔卻跟咬了舌頭一樣,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不疊地收拾起報紙,連新端上桌的咖啡都來不及喝就匆匆站起來:“我趕時間,先走了!”
陵越一把拉住他:“十三叔,別急着走啊。我就是好奇,你就告訴我龍頭棍是什麽,跟韓老大有什麽關系嘛?”
一貫有氣無力像是沒睡醒一般的十三叔忽然渾身充滿了力量,用力将陵越的手一甩:“後生仔問這麽多幹什麽!嫌命長啊!亂問這些,小心你自己的腦袋!”
他語氣決絕,陵越便沒有再強留,只是看着十三叔急匆匆的背影,不禁聯想起龍幫的另一個人。
歐陽千裏迢迢專程趕回來,會不會也是為了這一根龍頭棍?龍頭棍究竟是什麽東西?聽十三叔的口氣像是什麽極為重要的信物,好像整個龍幫的遺老都在等這一樣東西。萬一……
陵越想到這裏,心中不禁一凜。
萬一這龍頭棍被歐陽得到,整個江湖恐怕又要不得安寧。一場新的腥風血雨将會再次來臨。而在這一場亂局中将會有多少人被卷入,又會有多少人被犧牲?會不會像當年龍幫統一江湖那樣,一将功成萬骨枯,屍骸遍野血腥滿地?
陵越打了個冷戰,收起心思不敢再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