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歐陽的車停在屠蘇家百米開外的街角。在屠蘇的一再堅持下,歐陽才終于沒有下車,讓芙蕖代替自己攙扶他回去,“芙蕖,你記住答應我的話了麽?”屠蘇在開門前盯住芙蕖的眼睛問。
芙蕖心虛地點點頭:“你今天和幾個舊同學約了去踢球,我去給你加油,所以回家晚了。”
“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屠蘇也點點頭,“別讓師兄擔心。”
說罷他直了直身體,把鑰匙插入鎖孔,換上一張看似輕松的表情推開門:“師兄,我回來了。”
芙蕖跟在他身後進門,走了沒幾步,卻差點撞到前面屠蘇的背上。她探頭一看,發現陵越端端正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臉嚴肅地看着大門的方向,整個房間的氛圍在他這種注視下顯得氣壓低得驚人。
被那種眼神盯着,好像是謊話還沒說出口就已經被銳利洞悉,芙蕖無聲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覺得嗓子有些發幹。
“那個,足球賽看得我也一身是汗,就不來蹭飯了,我先回家洗澡換衣服啦。大師兄,下次再來找你吃飯!”芙蕖飛快地說完醞釀已久的托詞,地鼠一樣地鑽出門縫就走。
陵越看見芙蕖來了又走,也沒有什麽反應,只是表情暧昧不明地看着屠蘇:“你去踢足球了?”
屠蘇拎起自己的T恤扇了扇,一臉漫不經心:“嗯,和中學那一班同學。稍微出了點汗,我先去洗澡了師兄。”
他不敢看陵越的眼睛,經過他的時候盡量挺直了身板,腳步平穩但迅速地繞過沙發走向浴室。
陵越站起來:“那我給你拿衣服。”
“不用了。”屠蘇脫口拒絕,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便緩了一緩,才說,“我自己就拿好了。上次的衣服我自己疊的,我知道在哪。”
“嗯。”陵越又坐回去。
淋浴的聲音隔着一道門響起。陵越看了那門一眼,兩道劍眉緊緊蹙起,站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踱着步子。
屠蘇把衣服脫了,趁着霧氣還沒有擋住視線前對着鏡子觀察自己的傷口。腹部的瘀青倒是還好,就是胸口的傷痕太過明顯,有些地方青得發黑,要說是踢球的時候沖撞造成的,也似乎遮掩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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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屠蘇心想平時胸口有衣服遮蓋,應該不礙事,既然謊話已經出口,就再也沒有後悔藥吃了。
“屠蘇,沐浴露好像用完了,我給你拿了新的來。”
屠蘇剛剛沖濕身體,忽然聽見陵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間繃緊,瘀青的地方更是一痛。但是再疼痛他也只能咬牙,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只聽門把的聲音響了一下,而後陵越的聲音說:“你把門鎖了?”
“沐浴露還有一點剩的,我混點水用完就可以了。已經都洗得差不多了,師兄,不用了。”
陵越意外地也沒有堅持,只是平淡地應了一聲:“那好。”
屠蘇動作飛快地沖完出來,頭上搭了塊幹毛巾。他從小就有個習慣,說謊不敢看陵越的眼睛。為了顯得不太突兀,屠蘇特意讓劉海和毛巾一起垂在額前遮住自己的眼睛,故作自然地從陵越面前經過,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了瓶水。
“足球賽結果怎麽樣?”陵越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語氣不溫不火。
屠蘇沒料到他還會追問細節,腦筋飛快地轉了轉:“還好,最近踢得少,我體力不夠以前好。一比一平手罷了。”
“哦。”陵越頓了頓,忽然又問,“肇臨最近還好嗎?”
肇臨是屠蘇的同學,屠蘇性格向來孤僻,同學之中也只有肇臨一個還算說得上話。但兩個人也的确是有一陣沒有聯系,屠蘇聽了這話略微怔了怔,想着既然說是和舊同學去踢球,也沒有不帶上肇臨的道理,便道:“還是那個樣子。”
陵越點點頭:“嗯。”
兩人一時無話。
以往在家,兩人也不是時時都要聊天。屠蘇話少,陵越也算不上話唠。只是以前兩人靜默着也是舒服的,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互不幹擾,卻安寧自得。現在兩人同處一室,每一刻都安靜得可以聽得見牆上挂鐘的滴答聲。屠蘇卻覺得每一秒都如坐針氈。他盯着手裏的礦泉水瓶呆了半晌,終于奈不住,悶悶地叫了聲:“師兄……”
“嗯?”陵越擡頭,看向屠蘇,眼神裏像有一種特別的光芒。
屠蘇看着那眼光,卻像被火灼了一般迅速低下頭:“我在外面吃過東西,先去睡了。”
“哦。”
關門聲傳來,終于只剩下陵越一個人坐在客廳裏。
他從茶幾下拉出一個A3尺寸的黑色手提箱,打開箱蓋,裏面是一臺筆記本電腦,連着一部不停運轉的收發器。電腦上的程序一直在運行,其中的波紋随着時間不斷推進,像是實時記錄着什麽。
陵越的手指在鍵盤上一敲,移動的波紋便停止。他将鼠标指針移到右上角的紅叉上,點擊,再按下“确定”。
陵越依次關上電腦與手提箱,出神地盯着茶幾上的手機怔了半晌,終于拿起來,推開陽臺的落地窗走出去,撥了通電話:“喂,芙蕖,我是陵越。你老實告訴我……”
屠蘇回到自己的房間,将背脊抵在門板上大喘氣。仿佛避開了陵越的眼神他才能夠呼吸,久違的空氣重新進入胸腔,暫時缺氧的腦袋終于能稍稍正常地運轉起來。
不知為什麽,他總感覺師兄的眼神像是知道些什麽。原本說謊就已經底氣就不足,師兄那冷靜的眼神更像是抽走了剩下的氧氣,讓他幾近窒息。
屠蘇在原地大喘氣了一陣,覺得必須找些什麽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行。他想起歐陽先前的拜托,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那金屬的小盒。整只手伸到口袋裏摸了兩遍,卻發現口袋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不知是在什麽時候,他竟将那小盒弄丢了。屠蘇絞盡腦汁地回想,猜測或許是先前自己與古惑仔打鬥的時候,或許是後來踉跄着被扶上歐陽的跑車的時候。但不論怎麽弄丢的,現在要再出去找回來,卻也是不可能了。
屠蘇扶着自己的額頭跌坐在床上,覺得自己真是經歷了糟透的一天。
他想着要報答歐陽,卻弄丢了對方的東西。想要不讓師兄擔心,卻對師兄說了謊話。
就像剛剛學習踩單車的人常會碰見的那樣,明明想要往右轉,輪子卻偏做對似的朝左偏,明明努力想要保持平衡,卻會在左搖右擺中倒下。
屠蘇閉着眼,呼出長長的一口氣,仿佛感受到了來自四肢百骸的倦意。他整個人都累脫了力,覺得再也沒有精神收拾起身軀,索性像散了架一樣癱在床上,放任自己就這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屠蘇醒來,心懷忐忑地推開訪門,卻并沒有看到陵越——他一早便已出門,離開了家。
陵越比往常還要早些到灣仔的總部。他知道紫胤每天都比上班時間早半個鐘到辦公室,這半個小時裏他會翻閱前一天留下的資料,當地各份報紙的頭條,順便再喂一喂辦公室魚缸裏的金魚。這也是他僅有的沒有預約沒有被排滿日程的半小時。
陵越的腳步在紫胤門口再一次踟蹰,驀然間又想起當初紫胤問的那句話。
“我要确定你是不是做好了準備。”
到現在陵越才知道,所謂的準備,有時候也并不是自己所能夠控制的。人們說的車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過是自我安慰的善意謊言。這個世界更多存在的,是事到臨頭不能接受也必須接受——因為你根本沒有逃避的餘地。
關于屠蘇的身世他已經猜測了許多遍,好的壞的黑的白的。現在陵越也已經不再去想自己能不能夠接受,他想要的,只是一個事實而已。
“陵越,太好了,你在這裏!”
陵越回頭,見是CIB的一位師姐,他沒想到對方也會這麽早上班,強打起精神來禮貌地回了聲招呼。
“上次你讓我查的車牌號碼有眉目了。”對方愉悅地說。
陵越臉上顯出感激的神色。自從歐陽回港以後,CIB派出了大量警力跟蹤歐陽,但他狡詐得很,每次都能輕易将尾巴甩掉,要揪出他與什麽人有聯系實在是難上加難。陵越從第一次在醫院與少恭碰面就警覺地記下了前來接他的車牌號碼,托CIB查了很久。情報科說那車牌是假借中間人的名字登記的,要查出背後車主頗費些周折,這麽拖了許久,才終于有了音信。
“那輛車究竟是誰的?”陵越問。
師姐翻着手上的文件夾:“正想拿去給你呢。車牌轉了幾手,正式的登記人是個底子幹淨的人名,但據我們了解,那輛車應該是阿霆在開。”
“阿霆?”
“沒錯,就是最近風頭很健,與火爆明争權的那個阿霆。”師姐再次确認。
陵越沉默了。
歐陽要籠絡的本地勢力,原來是阿霆。
也難怪,阿霆人強馬壯,聲勢極大。上次的殺警案之後,火爆明和他的頭馬子健傷敵不成自損三千,而阿霆反敗為勝,反而是獲利最多的一個。整個和字頭現在幾乎就是聽他一個人的號令,阿霆俨然成為了下一屆坐館的熱門。如果他當選,極有可能是恒字頭成立以來年紀最輕學歷最高的坐館。歐陽要找最有希望的潛力股不找他找誰?
陵越在心中幾乎是冷笑了一聲,他也不知道那是因為失望,還是因為事情發展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師姐,可以把資料給我嗎?”
師姐把文件夾遞給他:“當然,本來就是準備給你的。”
“多謝。”
“對了,還有一件事。”師姐又遞來另一份文件夾,“這份文件,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替我轉交給紫胤Sir。”
似乎是紫胤平時的作風太過死板冷酷,不少警局的同仁看見他都十分敬畏。他的那雙眼睛只要盯着你兩秒,就像能把人給洞穿一樣,叫人渾身不舒服。因而這情報科的師姐見到陵越正要進門,便想托他代勞,省得自己再受那目刀剜膚之苦。
“沒問題。”陵越一向樂于助人,何況這次是禮尚往來。
“紫Sir吩咐過歐陽回來後,要盯緊龍幫餘部的動靜。今天淩晨我們收到線報,好像以前龍幫的一批小喽啰,一共五個人,忽然神奇地消失了。”
“消失?”陵越的眉頭蹙起,“是哪幾個,師姐知道麽?”
那師姐思索了一下,回憶道:“叫什麽倒一時不記得了,這份資料上應該有。我只知道他們好像都在砵蘭街一帶讨生活,最近聽說還涉及了拐賣未成年少女賣/淫的案子,不過警方一直沒有确鑿的證據,所以才沒有抓他們回來。本來他們經常出沒的幾個地方一直有手足盯着,但是昨天晚上卻到處沒見到人。據線人爆料,就是平時跟他們混的古惑仔也找不到這幾個人。他們就好像忽然人間蒸發了一樣,手機全都關機,沒人曉得在哪裏。”
“那他們最後出現在哪裏,有線索嗎?”
“有,他們最後被人看到是淩晨在廟街附近的一家路邊攤打邊爐。”師姐想了想,答,“然後有人看見有輛車開來,之後這幾個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