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門被打開的時候陵越幾乎失去了知覺,身體就像一口無生命的麻袋,綿軟地以慢動作歪倒在地上。就在陵越的後腦觸到地面之前,一條手臂忽然橫在他後頸,将人的上半身整個用力向上一帶。陵越的頭就這麽順着那動作勢頭,倒在一個寬闊堅實的胸膛裏。

陵越的臉頰被人不輕不重地打了兩下,而後有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從雲層之上悠悠飄進了他的耳朵。

“陵……越,陵越?”

“屠……”陵越覺得腦中混沌一片的聲音逐漸清晰,像是收音機上的旋鈕慢慢轉動着終于找到了正确的頻率。他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終于睜開沉重的眼皮,然而一看見眼前朦胧的影子,沒叫出口的另外半個名字就卡在了喉嚨裏。

眼前抱着他的,竟是阿霆。

“是……你?”陵越想要從他懷裏掙起來,卻發現根本用不上一點力氣。

阿霆聽見他話裏的懷疑,仍當作沒聽見一樣地別過頭,在他肩頭用力,将人一把攔腰抱起來。

陵越整個人忽然騰空,在失去平衡的暈眩裏驀然迎上頭頂的日光。他眯了眯眼,才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倉庫之外。陵越回頭,看見暗沉的倉庫裏仍舊濃煙滾滾,而關住他的鐵門已經被撬得變了形,外面的地上躺着幾個陌生男人,依稀都是股用來的雜魚。

阿霆頭也不回,走到車邊躬下身靠近車門,拿勾在陵越膝彎下的手開了門,然後把他整個人抱進去,平放在後座上。

“你怎麽會……會知道?歐陽他……”陵越剛剛醒來,氣息還不十分流暢,講話只能斷斷續續。

阿霆沒有立刻回答,徑自坐上駕駛座,從後視鏡裏飛快地瞥了一眼後座的陵越,然後目不斜視地發動汽車:“我看到了你的未接電話,回撥沒通。”

他沒有再說下去,仿佛下面的發展都理所當然。

陵越還沒完全恢複,腦筋動起來就難免有些緩慢。他按了按發漲的太陽穴,吻下去:“沒撥通,所以呢?”

阿霆道:“雖然我不是差佬,但也有辦法查電訊公司信號。”

陵越并不是不明白他有辦法,只是沒有想到阿霆找過來會是因為打不通自己的電話這麽簡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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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打不通電話,總是會等一等再打。可阿霆畢竟不是正常人,他在黑/道混得風生水起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但凡他想找的他想見的都會不擇手段找到見到,這才是他的風格。也多虧了這樣的風格,陵越被困在倉庫才能及時被發現,并及時獲救。

車子緩緩向前駛去,并不十分颠簸。大約是阿霆有心注意路況,在經過每一段坡道與凹陷之前都會先減低速度,盡量平穩。陵越在後座躺了一陣感覺神智又清醒了些,掙紮着用手撐了一下終于成功坐起來。他看着駕駛座上那個人的後腦勺,問:“你來,歐陽他是不知道的?”

阿霆沒有回頭:“別把我跟他混為一談。”

陵越剛坐正身體還不十分适應,車輪壓過一塊路上石塊,颠了颠,讓他驀地一陣暈眩。他蹙眉強按住那陣不适,盯着後視鏡裏阿霆的臉,語氣有些諷刺:“他一回來就籠絡你,別以為警方什麽都不知道。”

阿霆的視線終于在後視鏡中和他對上。

他們誰都沒說話,忽然阿霆猛地一踩剎車,陵越猝不及防地朝前一傾,手撐在副駕駛座的椅背上,勉強沒有撞上去。

他本來就還虛弱着,這麽突如其來的一下驟停,整個人沒有緩過勁來,胃裏一下開始翻江倒海。不等阿霆說什麽,陵越就捂着嘴推開車門,不受控制地大吐特吐。

一夜失眠又被煙熏到昏厥,換做誰都支撐不住。陵越吐到腸子都幾乎從喉嚨口扯出來,胃裏幹幹淨淨地只剩胃酸卻還擡不起頭,不住地幹嘔讓他幾乎把臉湊到地上。

阿霆從駕駛位上下來,繞到後座的門邊拍了拍他背脊。

陵越覺得自己的頭就快充血了,按着胸口艱難地直起上身。同一時間,一瓶水被遞到嘴邊。

他擡頭看了阿霆一眼,接過水瓶來湊着瓶嘴灌了一大口,卻還是不大感激:“剛才我問你的問題還沒有回答。”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我們以後會有什麽合作都不代表我要看他眼色。”他說到一半,防備地看了陵越一眼,“何況我們也沒有合作。”

陵越卻不放過一絲機會,見縫插針地問:“沒有合作?他找你談的究竟是什麽合作?”

阿霆看了他一眼:“我好像沒有必要告訴差佬這麽多。”

陵越轉過臉,目光落在鄉郊道路旁叢生的雜草裏,過了一會兒,才靜靜地道:“你救我,不怕他追究?”

“他不會知道是我。我做事要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就沒人抓得住。”阿霆的口氣非常自負,然而他的确有這麽誇口的資本。自從他上位以來,被跟到的次數可謂是少之又少,而被抓住的證據更是幾乎沒有。可以這麽說,對O記而言最頭痛的就是阿霆這樣轉數快又野心大的古惑仔,假以時日江湖不再會是老人們的天下,遲早都會歸到他們手裏。

阿霆說完頓了頓,忽然像是從陵越的話裏發現了什麽,有些詫異地看着對方:“你……難道是在擔心?”

“不是。”

阿霆抿了抿嘴:“沒關系。”

陵越看他:“什麽?”

“你不承認也沒關系。”阿霆的笑容在臉上一閃即逝,“我看你現在好好的,應該不需要再看醫生,倒是身上的衣服,應該要換一件了。”

陵越低頭一看,果然因為剛才的一場大吐,自己的前襟已經不像樣子。

“我家就在附近,我的衣服你穿正好。”阿霆上車,沒給他什麽說話的餘地,扣好自己的保險帶以不可回絕的口氣說,“上車。”

陵越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恢複透徹,抑或是對阿霆心存感激,意識到不妥的時候,阿霆已經把車開到一棟陌生的別墅裏。汽車停進車庫,阿霆按遙控放下車庫門,從車上下來,毫不避諱地道:“這也是我家,我另一個家。阿Sir,你們警方的資料以前是不是只拍到外觀,你還沒見過裏面吧?”

陵越不知該怎麽回答。事實還真給阿霆說中了,陵越的确只看過這棟大屋的照片,先前也的确懷着探探內情的心思跟他過來。但這想法一旦被說破,他忽然就有些尴尬了起來,看上去比上次在天臺小屋裏局促了許多。

阿霆的獨立大屋選址偏僻幽靜,一面靠山,另一面遠望沙田海灣,風光秀麗。房子的面積巨大,風水頗佳,要折算房價絕對是天文數字。

阿霆打開車庫內通向大屋的房門,房間內光照很好,門一開就能見到從落地窗內照得滿室生輝的日光。陵越從早晨被困在倉庫折騰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天,粒米未進餓得前胸貼後背。踏進屋子的同一時間,他竟真像是回了家一般,肚子立刻咕咕直叫。

“餓了?”阿霆笑。

陵越沒有回答。也許是覺得否定太假,肯定又太傻。只是他的臉上已經不自覺浮上一層紅暈,看上去不像是餓肚子,倒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矜持中又帶點羞赧,十分耐人尋味。

阿霆在沙發上新疊好的幹淨衣服裏抽了兩件給陵越,鎮定地伸手指了指浴室的位置:“你先去換衣服,我煮兩碗面。我也沒吃早飯,餓得要死。”

說罷他徑直走向了廚房。

面剛下鍋,阿霆就聽到浴室方向一聲巨響。他顧不得看火,匆忙擦了擦手跑去。陵越在浴室,甚至還沒來得及關門。阿霆到那的時候只見他正以一個極其驚險的姿勢站在地上的大灘積水中,像是滑倒了,腰磕在浴缸邊上一臉痛苦,兩手一左一右地扒住了洗手臺的邊緣。

“你出門時忘了關淋浴?”陵越皺眉道,“我進來的時候已經水漫金山了。”

阿霆這才想起來:“之前洗澡時有個查到你電訊信號的電話,我趕着出去聽,好像就忘了。”

阿霆早上醒來時才見到靜音的手機上有來自陵越的未接電話,他回撥,陵越已不在服務區。于是阿霆請了在電訊公司做事的朋友幫忙追查,自己飛快地沖涼梳洗,然後一聽到消息就驅車出去找人了,完全沒顧上關龍頭這樣的小事。

浴室的積水幾乎要漫道外面去,眼看地上的排水孔再盡責也要花上一陣才能完全漏幹。阿霆道:“樓上還有浴室,你用上面的,這裏我來清理。”

“謝謝。”陵越忽然道。

阿霆奇怪地擡頭,想的大概是這一件小事何須勞師動衆地道謝。

陵越的聲音比剛才輕了些,語氣卻很誠懇:“謝謝你救我。”

地上的積水多深多狼狽,就足見阿霆早晨出門時多匆忙多慌亂。但陵越想,不管阿霆是怎麽預料到他會出事,阿霆救了自己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欠他一次人情。

陵越說得認真,阿霆也是一愣。他這人大概是跟不正經的人混慣了,乍一碰到人認真總是有些不習慣。于是一面挽袖子,一面拎起牆角的拖把象征性地拖地,嘴角彎出一個笑容:“謝什麽,你信不信心有靈犀這回事?”

有時候世界上就是有這麽樣的兩個人,一邪對一正一黑偏對一白。阿霆不喜歡認真,陵越卻跟他截然相反,從來都是有一說一不把瞎話挂在嘴上。因而他的回答聽起來就有些掃興:“不信。”

“你真難聊天。”阿霆讪讪地笑,“配合一下會死?”

“你既然救了我,我就欠你一份情。”陵越道,“這次的事情你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問。”

“呵,陵Sir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認真?什麽事都要算清楚誰欠誰,都要分是非,累不累?”阿霆一手拄着拖把,直起腰來看着陵越,“其實告訴你也無妨,歐陽他要動你,我一直都知道。”

這些話他本來不打算告訴陵越,但阿霆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逼問他他越可能隐瞞,別人不要他講他反而沒有保留。這種好勝心既是他的優點,也是弱點。

阿霆又道:“我派人跟過他。他似乎對你師弟有什麽目的。”

陵越并不意外。像阿霆這樣小心的人,歐陽主動找上門,心裏一定會懷疑,也一定會想辦法查清對方的底細。只有弄清楚自己對對方的價值,衡量出彼此的實力,才好決定下一步落子的方向。

由此可見他們的關系真如阿霆自己說的那樣,還沒有完全互相信任。

“我知道。是我擋了他的路,所以他要除掉我這塊攔路石。”陵越道,“只是不知道他這次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怎麽,套我話?” 阿霆微微斜了斜頭,笑吟吟看着陵越,攤了攤手,“我也不知道啊,他那樣的人,你認為他會對我掏心掏肺?”

陵越并不奇怪:“你不也一樣,你也不信他。”

“我怎麽相同?他對任何人都是這樣,我不是。”阿霆說這話的時候刻意強調了最後三個字。

陵越感覺到他在說那三個字的時候眼神深得有些特別,便轉過頭去,不與他對視。

“你不信啊……”阿霆見他回避正有些不滿,話說到一半忽然眉頭緊緊一皺,那神情一瞬間像極了陵越,“啊,弊!”

陵越也聞到了同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廚房有什麽東西被燒焦了。他立即看向阿霆:“你忘了關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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