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這是什麽??禮物不會就是這東西吧?”一個拳館的師兄拿起文件袋搖了搖,再正面反面地翻來覆去瞧,最後毫不溫柔地打開帶上的封口,把裏面的文件抽了出來,“哎喲什麽鬼,都是洋文。不行不行,我看見洋文就頭痛,哎呀暈了,已經頭暈了!你們,你們誰來看看!”
芙蕖上前接過文件:“我來吧,究竟是什麽呀,這麽神神秘秘的。”
她翻了翻那疊紙,默念了幾行字,忽然驚訝得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屠蘇,然後又仔細去讀那文件上其他的文字。最終芙蕖确定了自己沒有看錯,才拿一種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屠蘇:“保險?屠蘇,你居然拿保險當禮物?”
“真的嗎?”旁邊的肇臨聽了,也看新鮮一樣地湊上來,“呀,還真的是保險!人身意外……嗯,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嘩,屠蘇,要是你死了陵越大哥能拿到這麽多啊!”
他說話口沒遮攔,絲毫沒顧忌到說出的話會不會有人介意。陵越在旁邊聽了,深深皺起眉,走上前來拿過他手上的保單,仔細讀過一遍條款,然後神情凝重地看着屠蘇:“屠蘇,你買這個做什麽?”
他的眼神語氣動作沒有一項顯示出欣喜的樣子,讓屠蘇大出意外,他悶悶垂下了頭,沒有回答。
也許是陵越問話的口氣太過嚴肅,聽上去簡直像訓斥,連旁觀的芙蕖都有些看不過眼,幫忙圓場道:“屠蘇大概是想自己沒什麽可以給師兄的,就想,就想給師兄買個保障吧。”
“保障?用他的命換來的保障麽?”陵越的話尾微微上揚,口氣中的責問比剛才又更重了一些,“怎麽不想着好好念書,找一份安穩的工作,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
“這不也是……為師兄着想麽。”芙蕖不明白陵越為什麽會忽然來氣,要說只不過是買了份保險,也不是做了什麽危險的事,何至于就發這麽大的脾氣。
可芙蕖哪裏知道,陵越一看見“人身意外”的字眼,腦中就立即閃現屠蘇渾身浴血橫屍街頭的樣子,那天阿霆說過的“賊王”二字仿佛一道魔咒,在他腦際盤旋不去。那番話如同在陵越腦海的深處植入了一塊熒幕,裏面循環播放着關于屠蘇的無數個噩夢般的結局。
阿霆所說的一切陵越不是不信,而是過去一直不願意深想,仿佛刻意回避這件事就真能躲開命運的詛咒,過他們夢想中平淡的日子。可是屠蘇一時的無心之舉,忽然又把他拽回了無法逃避的現實。
“屠蘇啊,你也別怪你師兄教訓你。你和陵越,還真不知道誰碰見意外的機會更多些,要我說,這份保險的投保人該是陵越才對。像他這樣的做事風格,還不知道是誰早過誰拿保金呢……”房間裏的氣氛一陣尴尬,陵端就像看不出來似的,忽然在一旁閑閑插嘴。
“哎呀端哥,你瞎說什麽吶?”芙蕖怪他火上澆油,不由打斷他。
肇臨也跟着:“是啊,哥。你說什麽呢,好好的,怎麽說到陵越大哥頭上了?”
陵端交疊着雙手,閑散地靠在牆邊歪着腦袋看陵越笑:“我也是有一句說一句,前兩天我們陵Sir身先士卒地深入虎穴差點被人放火燒死在倉庫裏,怎麽,原來你們都不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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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等人聽了大吃一驚,面面相觑。屠蘇立即轉頭向陵越:“真的?”
陵越沒有回看他,眼神不知飄向屋內的哪個不起眼的角落:“沒有他說的這麽嚴重。”
這件事他上報了警局但沒有告訴屠蘇,因為身上并沒有顯著外傷看起來也沒留下後遺症,陵越不想讓屠蘇操心,這時候再提起來也是盡量輕描淡寫:“查案的時候遇到古惑仔布的陷阱,虛驚一場而已,沒有什麽的。”
陵越并不認為自己是有意隐瞞,說完還看着屠蘇笑了一笑,盡量顯得輕松自然。然而這件事在屠蘇眼中未必如陵越所想的一樣,尤其陵端還在旁邊煽風點火,他的語氣簡直就像電臺裏那些大驚小怪的DJ,添油加醋地道:“整個倉庫都燒焦了,只是虛驚一場?陵越師兄,我真不知道是說你膽子大好還是神經粗好,想在O記立功也不是這樣的搏命法。沒有後備支援就一個人殺到敵人的巢穴去,萬一功沒立成反倒把小命賠上,那可就是蝕本的買賣喽!”
陵端與陵越在警校是前後兩期,不過一個學歷是大學一個學歷才上完中學。陵端自負是警隊精英,但多次申請調動到O記都沒有獲得批準,相反陵越學歷平平,卻很快就如願以償地進入這個王牌部門,這出人意料的發展與差距讓陵端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師兄,這件事你為什麽沒告訴我?”屠蘇問。
陵越知道有陵端在,自己無論如何是水洗不清了,只有硬着頭皮道:“師兄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你又不是警察,告訴你也于事無補。”
“這不一樣。”屠蘇像是被刺激到了,竟一反常态地較了真,“你說過,什麽都不會瞞我的。”
“屠蘇,你這是在教訓我?”陵越沉下臉。
屠蘇不依不饒:“師兄,你為什麽要騙我?”
陵越聽見他說“騙”字,也像有導火索被點燃了:“這只不過是你沒有問,我也沒有提而已。我沒有與人打架卻裝成是踢球受傷,也沒有空口說大話轉頭找人對口供圓謊,更沒有去校醫院開了消炎藥藏在枕頭底下,每天吃完飯都找借口回房間吃藥。要說騙,這才叫騙,屠蘇,你要搞清楚概念!”
屠蘇的臉被他說得一陣白一陣紅,他這才知道前些日子那些自作聰明的小把戲早就被師兄看穿了,只是完全不清楚是什麽時候被師兄發現的。屠蘇感覺自己就像馬戲團的動物,自以為精明地躲過了一個個障礙,實際根本是演了一出幼稚的馬戲。
屠蘇道:“原來你早就知道。”
“所以,你說……”陵越眉頭深蹙。
屠蘇搖了搖頭,打斷他:“可你這樣又何嘗不是騙我。”
“屠蘇!”陵越沒料到他毫無悔意,“你還沒有明白自己的問題!”
“我的問題,”屠蘇退了一步,一貫木然的臉上忽然有了異樣的表情,但那表情也是極細微不明顯的,“師兄,你真覺得是我有問題?”
芙蕖見情況不對,連忙上前拉住兩人:“哎哎,好好的,你們不要吵嘛。有什麽話好好說,幹什麽這麽沖啊?屠蘇,師兄是為你好。你不要這麽不領情。”
屠蘇一句話也沒說,忽然轉身拎起自己的背包,朝門外走去。
“诶,屠蘇你去哪?”芙蕖想攔他也來不及,再一轉眼,只見陵越也跟了出去,“诶,師兄,師兄你也……”
壽星頭也不回地離開,剩下一屋子給壽星慶生的人都傻了眼。蛋糕上的蠟燭已經燒至尾聲,最後一滴燭淚滑落下來,燭芯的火焰漸漸微弱,最終熄滅。
陵越追着屠蘇來到街上,周圍往來的車輛呼嘯而過,華燈初上的夜晚已經有了都市夜生活的喧嚣。人聲和車聲蓋過了他的聲音,在一段距離之外根本聽不到彼此說話。陵越于是跟在屠蘇身後五米開外的位置,保持着步速跟他一起走,沒有硬追上去也沒有攔下他,只是默默地陪着他,遠遠地守護他。
他們走過一個個路口,紅燈的時候陵越也是站在屠蘇身後,就像小時候的許多次,只是待在他的身邊,卻并不想要刻意地幹預他影響他。
但也許很多影響就是在無意識的潛移默化裏發生的。屠蘇從來就不善于表達,不論什麽情緒都只會悶在心裏。
陵越了解他的性格,正因其了解,才不會勉強。兩個人相處總是要有一凹一凸一靜一動,總是要有人遷就有人退讓。陵越一手把屠蘇帶大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有時候關心則亂,一時難以控制。如今走在大街上,夜風徐徐吹過耳畔,他終于也慢慢地冷靜下來,抑制住說教的心思,默默反思剛才發生的一切。
陵越知道,問題的根源其實根本就不在屠蘇,他要怪的也不是屠蘇。自從歐陽出現以來,他與屠蘇之間就總是有這樣那樣的隔閡,只要歐陽這個大患不除,恐怕今後兩人的龃龉只會越來越多。
必須想個辦法解決這個心腹大患,陵越在心中下了決心。
兩人一前一後不知走了多久,陵越發現屠蘇的路線已經從一開始的漫無目的換成了朝固定的方向前行。他認出這是朝着家的方向,嘴角微微揚起,就像小時候兩人吵架後和好那樣,加快了腳步趕上屠蘇,想要攬住他的肩膀再笑着揉揉他腦袋,輕聲地說一句“好了沒事了”。
正在他的手擡起剛要落下,還沒有碰到屠蘇的肩膀時,前方一道刺眼的光束忽然當面直射而來。陵越本能地閉上眼,手在半空中打了個彎,擋在雙眼之前。等到眼睛慢慢适應了強光,他才終于從指縫中看清迎面而來的車燈背後,那張坐在駕駛座上向自己微笑的臉孔。
無比熟悉的五官,就像每天對着鏡子看到的那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永遠不會有那樣的表情。陵越知道,會那樣笑着注視自己的,只有阿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