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戚家灣回來後,樊快雪在陵園買了塊墓地,戚白骨灰安葬那天,他找來了陸平,兩人在墓前聊了很久。
“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最初他寫器官捐贈意向書的時候我還有點奇怪,問他,他說在新聞上看過你鬥歹徒受傷的事跡,知道你左眼受傷,需要角膜。我沒想過還有這個隐情。”陸平沉默地說,指的是戚白和樊快雪抱錯這件事。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樊快雪無法想象戚白在暗中關注了他多久,他深深吸了口煙,看着陸平問:“能跟我說說他的事情嗎?”
陸平看着他:“你想知道什麽?”
樊快雪彈了下煙灰:“我去他長大的地方看過了,他們起了新房子,原來的都拆了,新房子裏沒給戚白留房間,沒有他一點痕跡,我問了村上幾個老人,他們說戚白是戚青松跟陪酒女鬼混,生完抱回來的,開始他奶奶養着,五六歲的時候,他奶奶去世了,才跟着戚青松兩口子,苦日子也就徹底開始了,打罵,挨餓,後來稍微大一點,他就撿廢品換錢,再大一點,賣過冰棍,在小飯館刷過盤子,反正……”
樊快雪說不下去了,一想到那本來是他的人生,他胸口就憋悶得喘不上來氣,他無法想象戚白是怎麽熬過來的,吃過多少苦,更無法想象戚白知道真相後是什麽心情,得知自己患病後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決定把器官留給他的……
陸平瞥他一眼,也磕出了一支煙:“以前的事情他沒怎麽跟我說過,我只知道他是家裏的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他爸好賭,退伍的時候他沒要工作,拿了錢,全部給他爸還賭債了。”
這次去,樊快雪也見到了戚青松,躺在床上,聽說是出去幹小工的時候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摔斷了腿,當時吳芳在旁邊陰陽怪氣指着他對戚青松說這才是你當年下的種,戚青松還從枕頭上翹起頭,看着他,臉上擠出讨好的笑。
那個笑,至今想起來都讓樊快雪覺得惡心,不光畏縮,還猥瑣。他下意識又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陸平頓了頓,又接着說:“他的遺物我整理了一下,在車上,本來按照習俗,衣服要在墓前燒掉的,這裏可能不會讓燒。”
樊快雪打斷他說:“除了衣服,還有其他東西嗎?”
陸平想了想:“還有幾本書,一個本子,我大致翻了下,好像是賬本。”
樊快雪沉郁的眼神亮了一分:“帶我去看看。”
“哎,好。”陸平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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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平走後,樊快雪坐在車上一頁頁仔細翻看戚白的筆記本,确實如陸平所說,大部分頁面都記的是賬目,主要是高中時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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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後面,樊快雪終于在某一頁看戚白寫下這樣一句話,今天見到李豔了,日期是差不多兩年前,又隔了一個月,另外一篇日記,戚白在紙業的下方,寫了‘快雪時晴’四個字。
可能別人看不懂,但樊快雪一下子就懂了,老樊倆兒子,他叫樊快雪,他弟弟叫樊時晴。
戚白沒明寫,但樊快雪猜測,戚白應該是在那天見到了他們。
所以,戚白應該是在退伍後才知道他們被抱錯的,那李豔呢?現在應該還在世,她在哪裏呢?
樊快雪的心髒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砰砰’撞動,久久無法平靜,他摸出煙,坐在昏暗的車子裏面,一口接一口地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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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了,下山的時候天上開始飄起小雨,春天的第一場雨,漸漸的,雨下大了起來,等到樊快雪把車子開上通往城區主幹道的時候,雨已經大到了雨刮器都來不及刷的程度。
暴雨如注,澆灌而下,沖刷着公路和曠野,在嘩嘩雨聲中,樊快雪的大腦宕機了似的一直停駐在他和戚白唯一的交集——他把戚白從冰湖中抱出來那一個畫面上,白色的水和冰棱碴子嘩啦一聲滾落,一張蒼白的臉被托拖出水面……
心髒像是浸在冰冷的水裏,酸痛又沉悶,剎車油門轉向打燈換擋這些動作幾乎是出于本能反應做出來的,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刺耳的喇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樊快雪驀然回神,他努力閉了下眼又睜開,把注意力拉回到現實裏。
時間還早,要不去看看老樊吧,最近工廠裏好像出了點事兒,聽他媽說,老樊有兩個晚上都沒回去了。
他在催促的鳴笛聲中打燈轉向,沖過路口,開上通往工業區的那條岔路。馬路兩邊皆是漆黑的農田,路燈在雨中昏沉黯淡,嘩嘩雨聲更是将外界的一切隔絕在外,駕駛室變成了一個絕密的空間。
他扶着方向盤,不多久後又開始走神,等再回神的時候,赫然發現前面有一輛大貨車,那一瞬間,他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憑借着本能反應,他踩下剎車,車胎在水泥路面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然而太近了,根本剎不住,緊接着一聲巨響,車子撞上大貨車的尾巴,在路面上翻轉了幾下,車玻璃反射出路燈的光亮,劃過一道抛物線,落入公路一側的湖水中。
車子像是一個箱子,在湖水中翻轉下沉,天旋地轉中,白色的水和着冰淩碴子砰然四濺,一張蒼白秀氣的臉被托出水面,了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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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大巴在站臺旁邊猛地剎停,司機大聲吆喝道:“戚家灣村口到了,下車的趕緊了!”
原本靠在車窗上打盹的樊快雪一下子磕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困意頓時沒了影兒,他揉了揉被撞疼的腦門,抓着包跳下車,朝通往戚家灣的小路上走去。
重生回到十七歲的暑假,樊快雪在家裏床上躺着思考了兩個晚上,決定先去找戚白,把他從水深火熱中搭救出來。
至于抱錯的事情,他打算高考之後再跟戚白和老樊他們攤牌。
因為這個時候的戚白還不知道他們被抱錯,那就先別影響他,讓他順利把高中讀完。
戚白成績那麽好,不管怎麽樣,都該把書念下去,而且等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再回去認親,老樊他們心理上應該也更好接受一點。
重生之前那次過來,樊快雪是開車來的,村莊到大馬路之間也是水泥路,現在水泥路還沒修,昨天剛下過雨,是泥水路,他好不容易走進村子,按記憶找到老戚家的房子,這個時候房子也還沒修,一個大院子圍着幾間平房。
大門沒鎖,樊快雪剛探頭進去,就有一團物什迎面飛出來,他閃身躲開,見滾在地上的是一個蔽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緊接着一個女人尖銳的大嗓門咆哮起來:“你個喪門星,誰讓你回來的,趕緊走!”
樊快雪聽見這個聲音,就皺起了眉頭,他認得,是吳芳。
推開虛掩的門,樊快雪徑直朝院子裏叉着腰罵人的吳芳走過去,目光卻落在了偏屋門口的一道瘦高的身影上。
上一世,他就見過戚白一面,剛從水裏撈上來,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雖然很英俊秀氣,但了無生氣。他看得更多的是戚白的證件照,退伍證上的,身份證上的,但那些照片都太小了,不足以讓他窺知關于這個人更多的細節。
而眼前這個只有十七歲的戚白,跟那些都不太一樣,他面容還略顯稚氣,五官也不似那時候深邃,只是面色一如既往沉靜,周身有一種和這滿院子的吵鬧無關的靜氣。
樊快雪只看了他一眼,一路跋涉至此的暑熱和煩躁全消了,心裏都跟着靜了下來。
“哎,那個……”
吳芳和戚白的注意力霎時都落在了樊快雪身上,戚白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眸色沉了沉,吳芳已經叉着腰走了過來:“你誰呀?到我家幹嘛呢?”
樊快雪又看了戚白一眼,才轉過去對吳芳說:“我是戚白同學,怎麽了?不能來啊?”
吳芳雖然不認得樊快雪身上這些名牌衣服和鞋子,但還是能看出好來,這一看就比他們家有錢,她立即就變了一副嘴臉:“小白還有這樣的同學啊,我咋不知道,你來找他啥事兒?”
樊快雪眼睛的餘光在戚白周身徘徊,随口瞎編:“找他出去玩。”
吳芳哼笑一聲:“玩?他哪有時間玩,不打工吃什麽,開學交學費怎麽辦,去去去,你自己玩去吧,他可沒時間。”
樊快雪一聽這個,心裏的火苗就蹭蹭蹭往上冒,這個女人之前找他要錢的時候,大言不慚說戚白要讀書吃飯穿衣,一年要他們三萬,看看戚白現在穿的,大熱天還穿着春秋季的長袖校服,還短了一截,顯然就沒給他買衣服,一放暑假就催他去打工,估計學費和生活費也都是戚白自己掙的。
樊快雪咽了口悶熱的空氣,也咽下心裏對吳芳的怒火,跟她叫嚣說:“我今天來是帶他走的,以後他吃飯讀書都不用你操心,怎麽樣?”
戚白詫異又震驚地轉過臉看樊快雪,樊快雪注意到他的視線,沖人眨眼笑了笑,繼續盯着女人,一臉不好惹的表情:“問你呢,怎麽樣?”
吳芳愣了一下,才氣急敗壞說:“那怎麽行,他都這麽大了,不掙錢養弟弟妹妹怎麽行?你說帶走就帶走,你誰呀?”
樊快雪的性格從小就是混不吝,別說這個女人不是他媽,就算是他親媽,他也一樣要罵到臉上,他走上前一步,語氣咄咄逼人,火星子亂蹦:“你自己沒手嗎?還是你男人沒手?你們兩個生出來的孩子,憑什麽讓戚白他一個半大孩子給你們養?別說他現在沒滿十八歲,你們不養他,他可以告你們,就算是他滿十八歲了,他也沒有義務替你們養孩子,什麽玩意!”
吳芳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一時沒想起來反擊的話,一個一輩子沒走出過農村的婦女,雖然不懂法,但聽說要告她,她還是有點怵,但撒潑不講理了半輩子,也不會真的被幾句話吓到,登時拉下一張臉,叉着腰罵道:“哪來的小兔崽子,敢在老娘門口撒野……”
樊快雪擡起手,指了她一下:“我要是現在把你塞上嘴裝麻袋裏打一頓,你猜有沒有人來救你?”
重生前幹了好多年警察,這樣的極具威脅的話沉聲出口,還是很有震懾力的,吳芳只覺得心口一涼,登時住了口。
卻只見樊快雪走過去,在戚白肩膀上拍了拍,聲音溫和了許多,跟剛才罵人的時候判若兩人:“以後哥罩你,走吧。”
戚白盯着他看了有一分多鐘,眼底閃過很多複雜的情緒。
即便是樊快雪一個三十歲心智還當過警察的成年人,也看不懂那些情緒指代的具體意義。
就在樊快雪以為戚白會拒絕他的時候,戚白忽然沖他點了下頭:“嗯。”
樊快雪也沒再多想,臉上立即笑開了花,勾着戚白的肩膀就往外走去,心想哥憑借三十歲的人生智慧加上十七歲的臉,哄個中學生還是綽綽有餘的嘛。
吳芳卻忽然反應過來,這是她家裏,她幹嘛要怕一個外人,那半大孩子說告,就真的能告她?還說要打她?連戚青松都不敢摸她一指頭,誰敢打她!她小跑步追了上去,破口大罵道:“兔崽子,不許走,小白,你要造反啊,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怎麽越大越不聽話了,一心向着外人,跟外人合起夥來欺負我。”
樊快雪聽着女人在後面鬼叫,深吸一口氣,把火氣壓下去,轉過身,看着她,用笑臉說:“阿姨,是這樣的,我們商量好了一起去市裏面打暑假工,一個月有三千塊,就是現在就得走,去晚了人家工廠都招滿了。”
“你放心,開學的時候我們會回來的。剛才只是給你開個玩笑,你別往心裏去,我們都知道你們做父母的養孩子不容易,當小孩的,掙了錢,當然是要給你們補貼家用嘛。”
現在他們抱錯的事情還沒說開,樊快雪不想鬧得太大,萬一這個瘋女人去報警,告他拐帶人口什麽的,雖然他覺得這個女人應該也沒這個腦子,但,還是先省點麻煩比較好。
樊快雪長得英俊帥氣,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身體發育已經是大人了,他收斂起戾氣,文質彬彬笑起來的時候殺傷力還是很強的。
果然,吳芳對上這張臉,又莫名其妙熄了火,忘了剛被威脅過,她半信半疑打量樊快雪一會兒,轉過臉去問戚白:“小白,你們真的是去市裏面打工?一個月三千?”
戚白點頭:“嗯。”
樊快雪在旁邊見戚白答得幹脆,心想,這個小孩一點就通,可真上道。
錢財動人心,聽到有那麽多錢,吳芳也忘了想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她埋怨道:“那你咋不早說呢,你這個同學要是不跟我說,你是不是打算把掙的錢都私藏起來?你雖然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但屋裏那倆跟你可是一個爹,你掙錢了不該給弟弟妹妹花?虧我平日裏還護着你,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樊快雪看吳芳一味只想着壓榨戚白,他就忍不住拳頭發癢,舔了舔後槽牙,最終還是把手揣進了兜裏,決定先忍着,和氣道:“阿姨,你別激動,戚白不是你說的那樣人。”
戚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對着女人不卑不亢地說:“我沒想瞞你,我同學說之前,我還不知道工資。”
樊快雪忙接過話頭,沖吳芳眉開眼笑說:“工作是我找的,戚白又不知道,怎麽能說他瞞你,阿姨,真的沒時間再說了,再晚就趕不上班車了,一個月三千的工作就沒了。”
吳芳想到兩個月就有六千,心裏就笑開了花,決定不再計較戚白瞞她,擺手說:“你們走吧,趕緊走,小白啊,做到開學再回來啊,可別提前回來,你爸出去這麽久了一分錢沒寄回來,你要是再不掙錢,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戚白默默點了下頭,轉身走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樊快雪彎腰拾起之前被吳芳丢出來那個帆布背包,也不嫌上面沾了一層灰,直接背在了肩上,見戚白側眸看他,他展顏一笑:“看什麽?你放心,我沒騙你,我真的是帶你去掙錢的。”
戚白收回視線,略點了下頭,眸色深沉,像是壓着無盡的心事。雖然知道跟這個人走很不妥,但他剛死過一次,有機會去那個從遠處眺望過很多次的家裏看看,他還是不舍得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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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