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開學的前一天,樊快雪又去了戚家灣,這次去他帶了禮物,學習用品和衣物,衣物都是給戚麗麗的,他描述了大致的身高體重,讓商場的導購員挑選的。

滿懷忐忑地推開門,先看到的是吳芳。

“你來了,”吳芳對他還有印象,打完招呼朝他身後看了看,“戚白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吳芳這樣問,那說明戚白還沒回來,樊快雪心中一沉,提着東西進了院子:“嗯,其實我們沒在一起幹活,他沒做幾天就走了,怎麽,明天就開學了,他還沒回來嗎?”

這是樊快雪一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如果戚白沒回來,他怎麽跟這家人交代,怎麽跟他們打聽消息。

戚麗麗正在廚房裏擀面條,擀得滿頭大汗,聽見外面的說話聲跑了出來,明明上次來,這個男生還不是這樣瘦,一個多月時間,就瘦得脫了形,看得她都怔住了。

樊快雪擡了擡手裏的袋子,幹笑着對吳芳說:“我給弟弟妹妹買了文具和衣服。”

吳芳聽到這些東西是給他們的,忙接了過去,也變得熱絡起來,笑呵呵說:“到屋裏坐,麗麗啊,趕緊給你哥的同學倒點水。”

“哎。”戚麗麗搓着手上的面粉,轉過去從缸裏舀水洗手。

樊快雪前兩次來都沒進屋,只在院子裏。這次跟在吳芳後面走進堂屋,他才發現戚家也不是真的窮得叮當響。

房子雖然只有一層,從外面看着有些舊,裏面卻是新裝修過的,家具也一應俱全。一側門後面有冰箱,客廳正中的長桌上擺着大彩電,紅漆木長椅上鋪着清涼的麻将塊坐墊,一側的櫥櫃裏還擺着幾瓶紅酒,只是隔着玻璃,看不出真假。

剛坐下,吳芳就迫不及待把他帶的禮物掏了出來,抖開一條連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劃着。

樊快雪只得說:“那是給小妹買的。”

吳芳瞥他一眼:“她上學呢,哪能穿這樣的衣服,打扮得太出挑,沒得到學校裏跟男同學談戀愛。”

吳芳的論調讓樊快雪很反感,想辯論兩句,看見戚麗麗提了熱水壺進來,又怕說多了戚麗麗難堪,只好不理會吳芳那智障言論。

吳芳比劃完了裙子,又翻出短袖衫和運動外套,美滋滋地對着一側牆壁上的大玻璃鏡框搔首弄姿,戚麗麗朝她手裏看了一眼,彎着腰給樊快雪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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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一直都沒回來嗎?”樊快雪問。

戚麗麗其實昨天悄悄給戚白打了電話,就要開學了,她想問問戚白是不是真的不回來了。

“沒有,”戚麗麗倒好水,把暖瓶的木塞蓋回去,又朝她媽那邊瞥了一眼,“昨天,他打電話回來了,說不回來念書了,就在外面打工。”

吳芳眉頭跳了一下,一眼瞪過來:“什麽時候打的電話?我怎麽不知道?”

戚麗麗被吳芳瞪得瑟縮了一下,小聲說:“他打的是小店的固話,你那會兒去六嬸家串門了,我去接的。”

吳芳撂下手裏的衣服:“那你昨天怎麽不說呢?”

戚麗麗有點怕她媽,再說電話是她打過去的,她說謊了,面對她媽的诘問,也有點心虛:“我,我給忘了。”

吳芳瞪着眼:“他真的說不讀書了?”

戚麗麗點頭:“嗯。”

吳芳本來就不想讓戚白讀高中,覺得太花錢,聽說,臉上露出松快的表情:“不讀了也好,讀那麽多書出來不還是打工,都一樣,那他有沒有說現在在幹什麽?一個月多少錢,啥時候寄錢回來?他暑假都出去兩個月了,一分錢也不往家裏寄嗎?”

戚麗麗搖頭:“他沒說。”

吳芳有些氣惱地說:“下次他再打回來,你讓我去接。”

戚麗麗嗫嚅說:“知道了。”

樊快雪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戚白他有沒有說在哪裏打工?”

戚麗麗聽他聲音又悶又沉,把茶杯往他跟前送了送:“沒有。”

“那他有沒有給你留電話號碼?”

戚麗麗看見她媽正在試穿那件套頭連帽衫,瞥一眼,她就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沒有,他沒手機,用別人的電話打回來的。”

樊快雪注意到她先看了吳芳,心想興許她知道,但是不想讓她媽知道,于是也沒再問。

吳芳試完衣服,一把攏起來重新裝進袋子裏,在樊快雪對面坐了下來:“你跟我們戚白是一個學校的?”

“嗯,”樊快雪打了個哈哈,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村裏的小店在哪邊啊,小妹你給我帶下路,我想去買盒煙。”

吳芳也跟着站了起來:“這都中午了,在這兒吃完飯再走吧。”

樊快雪搖頭:“不了,真的還有事。”

吳芳忽然不笑了,拿腔拿調問:“戚白真的跟你幹了幾天就走了?”

樊快雪心裏亂糟糟的,也沒想她為何這樣問,就點頭說:“是啊。”雖然不是幹活,但也差不多。

吳芳瞥了眼堆在椅子上的衣物:“他沒讓你捎錢回來?”

戚麗麗畢竟是吳芳的女兒,聽她媽的話音,就知道她媽在想什麽,她忙說:“媽,你怎麽這樣呢,我哥才跟着人家幹了幾天活,哪有錢啊。”

吳芳冷笑一聲,瞪戚麗麗說:“你又知道了,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去做飯去!”說罷她轉過臉看着樊快雪:“我怎麽覺得,像是戚白讓你捎錢回來,你把錢給貪了,心裏又過意不去,買了堆破爛來糊弄我們呢?”

樊快雪懂了,因為他帶了東西過來,吳芳大概是覺得非親非故,他送東西,所以就懷疑他把戚白的工資給貪了。

對着吳芳,樊快雪很容易就會想起來重生前,吳芳說不拿錢就要把戚白的骨灰給揚了的惡毒模樣,這個女人的嘴臉他早都見識過,沒想到今天又刷新了一次認知。

他心情本來就差到了極點,不覺冷笑起來:“你懷疑我私吞了戚白的工資?你覺得我這些東西是拿戚白的工資買的?你知道這些衣服多少錢嗎?”他說着摸出手機,找到付賬時商場的電子小票,打開,遞給吳芳看:“這都是品牌服裝,一共一萬一千多,戚白兩個月不吃不花才六千,只能買這一半。”

吳芳不信,怪叫道:“什麽狗屁衣服,又不是金子做的,能那麽貴?”

樊快雪點了點電子小票上的圖案:“別說我糊弄你,你自己對着看,不信了可以打商場電話問,電話號碼在最底下。”

吳芳反複看了兩遍,看完仍然半信半疑,把手機遞了回去:“既然不是,那你幹嘛這麽好心送我們這麽貴的衣服?”

樊快雪冷笑一聲,徹底惱了:“別他媽的自作多情,這些我是買給小妹的,不是送給你的,你也配?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張臉,這衣服是你這個年齡穿的?真他媽的不要臉,小孩的衣服你也搶,就你這樣的,也配當媽?”

吳芳被他罵得一愣一愣的,很快就反應過來:“你罵誰呢?挨千刀的小兔崽子,敢到老娘家裏來撒野,看老娘不打斷你的腿……”

她罵着就來厮打樊快雪,被樊快雪一把捏住胳膊,朝身後折了過去:“別跟我撒潑,小爺我今天心情好,不想跟你一般見識。”

吳芳疼得嗷嗷直叫喚,瞥見戚麗麗傻傻站在一邊,破口罵道:“你個小娼婦,你是不是看上這個小王八蛋了?你還站着幹嘛,沒看見你媽被人打了,你趕緊過來幫忙啊,我白養你了……”

戚麗麗被她罵得哭了起來,淚眼汪汪看着樊快雪,樊快雪雖然特別想把這個傻逼女人揍一頓,但不忍心聽戚麗麗挨罵,還是松開了吳芳。然後他從兜裏掏出錢包,數了六千塊錢扔到茶幾上。

“先說清楚,這不是戚白的工資。以後對你女兒好一點,虧你自己也是女人,一口一句辱罵她,有你這樣當媽的嗎?”

瞥見從東屋門口探出腦袋的半大男孩,樊快雪又說:“你稀罕你兒子對吧?覺得是個帶把的,能給他們老戚家傳宗接代?跟你說,到你老了,這兒子能不能指望得上,可不好說,很多事兒都講遺傳,想想你以前怎麽對他爺爺奶奶的,他跟他媳婦,當然,得能娶到媳婦,以後也會怎樣對你。趁還來得及,還是多疼疼你女兒吧!”

吳芳見錢眼開,只顧着撿茶幾上的大紅票子,也不知道聽沒聽見樊快雪說。

樊快雪嘆了口氣,朝戚麗麗招招手,戚麗麗猶豫一下,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到了大門外面,樊快雪問戚麗麗:“你哥真的沒有留電話嗎?”

戚麗麗猶豫再三,朝身後看了一眼,她媽還在堂屋裏數錢,沒出來,她飛快地低聲對樊快雪說了一串數字,然後紅着眼眶跑回了廚房裏。

片刻後,樊快雪站在日頭底下,盯着存在通訊錄裏的數字,卻遲遲不敢撥過去。

回到市裏面又是下午了,第二天要開學了,樊快雪本來準備直接回西郊,樊鎮東給他打了電話過來。

“小雪,明天開學了吧?”樊鎮東問。

樊快雪捏着煙,把煙灰彈進垃圾桶裏面:“嗯。”

“你還在西郊吧?晚上我訂了餐廳,你打車過來,一起吃頓飯,時晴一直念叨着說想你。”樊鎮東說。

樊快雪搬去西郊後就一直沒再回去過,期間樊時晴給他打了幾個電話,說爸爸媽媽一直在生氣,媽媽還說要離婚,最近一周多,樊時晴沒再打電話了,樊鎮東今天又說要吃飯,看來是已經跟龔素貞和好了。

既然和好了,樊快雪心想自己就別再去給人添不痛快。

“不用了,我開學用的東西還沒收拾呢。”樊快雪抽了口煙說。

樊鎮東聽兒子語氣果決,愣了一下:“你還在生你媽的氣?都是一家人,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

樊快雪否認:“沒有。”

樊鎮東強硬道:“既然沒有就回來吃飯,你要不想打車,我現在開車過去接你。”

樊快雪忙說:“別,跟同學在一起呢,晚上真的沒空,你們吃吧。”

“同學?”樊鎮東想到之前的事情,又有點疑惑,“你不會是交女朋友了吧?”

樊快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對,交女朋友了,所以今天回不去了。”說罷他直接把電話挂了。

樊鎮東很快又打過來,樊快雪直接給他摁了,樊鎮東沒再繼續打,過了一會兒,又發了條信息過來,還是讓他過去一起吃飯,沒再提女朋友的事情,同時還轉了兩萬塊錢給他,說是他開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樊快雪回複:錢我收了,飯真的不吃了。

樊鎮東又勸了他幾句,樊快雪都沒回,直到他坐上去西郊的出租車,手裏的電話才徹底消停。

出租車裏的廣播也在說明天開學的事情,樊快雪聽了幾句,覺得煩,索性塞上了耳機。

手搭在一側車門的扶手上,樊快雪又調出了手機裏存的那個號碼,陷入沉思。

半個多小時後,車子到了地方,樊快雪付錢下車,沒立即往老宅那邊走,蹲在馬路邊,撥通了那個他看了一路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接通。

“喂。”

聽到戚白的聲音的那一刻,樊快雪心裏閃過一陣重重的驚悸,他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戚白,是我,樊快雪。”

戚白沒出聲。

樊快雪又說:“你現在在哪兒呢?我今天去你家裏了,麗麗說你不回去了,可明天就開學了,你真的要辍學嗎?那樣太可惜了,如果是因為學費的原因,我可以……”

戚白輕輕咳嗽了一聲:“不是因為錢,是我自己不想讀了。”

樊快雪下意識反問說:“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戚白很冷淡地說。

自從拿到電話號碼,樊快雪沒有一刻不在做情景模拟,想了一籮筐的勸人甚至哄人的話,事到臨頭,卻還是用不上。他只覺得喉頭幹澀得厲害,聽着戚白的聲音,竟然有一種無從說起的荒謬感。

“那天跟你說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理會,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不管怎麽樣,你都得把書讀下去,你才十七,不讀書能幹什麽呢?以後怎麽辦?打一輩子工嗎?”

戚白靜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你想多了,你說的我根本就沒信過,我讀不讀書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沒關系。”

樊快雪終于忍不住激動起來:“戚白!你聽我說!”

戚白語速忽然放快,打斷他:“行了,就這樣吧,以後別再打這個電話了,這個號碼我不用了。”

聽戚白這麽果斷又冰冷的态度,樊快雪的心沉了下去,他無聲吞咽了幾口空氣,近乎哀求說:“那我跟你好呢,我跟你好,你能回來繼續讀書嗎?”他的聲音幹澀到了極點,再說下去,似乎就要撕裂了一般。

片刻後,他聽到戚白冷笑了一聲,有點哭笑不得地說:“樊快雪,你腦子有病嗎?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自戀的人,你還真以為自己挺厲害?給你開玩笑的你聽不出來嗎?”

一疊聲反問的話說完,戚白沒等他回答,直接換了副冷酷的腔調,繼續道:“我再最後說一遍,不再讀書這個決定我早都做了,即便你那天沒出現在我家裏,我沒跟你在建業市待那幾天,我一樣會辍學,會離開戚家灣。所以,別太自以為是,真的跟你沒有關系。”說完他直接挂斷了電話。

聽筒裏的忙音傳入耳廓深處,樊快雪攥着手機,絕望地閉上眼,再睜眼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用盡全力,飛起一腳,把路邊的石子踢到了馬路對面的水溝裏去了。

夜風從曠野裏刮過來,穿過他胸腔裏巨大的空洞,旋轉遠去,樊快雪脫力地一屁股跌坐在馬路牙子上,深深地把頭埋進了膝蓋和臂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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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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