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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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的立春剛過,大姐寶女就扛着包袱來了,灰色的棉線頭巾,落了油灰的襖子,她沖着門檻上吃手的富華笑,後來又沖着媽媽哭。寶女揭下頭巾,二十歲不到的臉頰凍得通紅、皲裂。

“富華,過來,過來呀,不認識大姐了?大姐來家裏看你了。”祝寶女這個全家最憨厚老實的孩子,從小便被舊規矩舊理數壓得喘不過氣,現在嫁到城邊的村裏去,回趟娘家,連個“回”字都不輕易講出口了。

祝富華的棉襖和褲子都是新布、新棉、細針腳,腳上鞋是奶奶新納的,他還是坐在門檻上,圓溜溜的眼睛盯着祝寶女。

祝富華快要過五歲了,還是說不清楚話,他看見了祝寶女手心裏的兩顆糖,于是站起來跑過去,抿着嘴調皮地奪,很快就把糖剝出來,塞進了嘴裏。

“我的富華,想死我了,”原本都笑了,當把祝富華抱起來的時候,祝寶女又哭了,她看着爐子裏通紅的煤球,對媽媽說,“我生了劉豐年,可還是最喜歡我們富華,天熱的時候給豐年喂奶,喂着喂着就哭了。”

“你怎麽招惹老劉家了?”王月香不搭話,詢問起祝寶女忽然回娘家的原因。

“沒招惹,劉二娃打我了,全家五口子沒人攔着,他打得我滿嘴都是血。”祝寶女不住地哽咽,可還是要給祝富華露出一臉笑,她親了親祝富華的臉蛋,繼續把他抱着晃。

王月香俯身掀開了鍋蓋,水汽像大霧一樣往外飄,她愁得皺起眉頭,看了祝寶女一眼,再看第二眼。

說:“誰結了婚都有小打小鬧,你男人脾氣不好,你就多擔待,別總往這兒跑,鄰居看見了笑話。再說了,你爸現在連宿舍都沒有,我們只能擠在這老房子裏,睡覺都沒地方。”

祝寶女把祝富華放下了,摸摸他的虎頭帽,讓他自己去玩,她重新把灰色的棉線頭巾戴好,拎起了鼓囊囊的舊包袱。

說:“媽,那我回去了。”

“寶女,”王月香上前來,攥緊了祝寶女的手,她的聲音輕顫,說,“今天住下,以後再說以後,媽不是趕你,你現在是劉家的媳婦,別叫他們不高興。”

“我知道。”

寶女咬着嘴角點頭,眼睛紅得厲害。

第二天,頑皮的祝富華被路上的玻璃渣子弄破了手心,王月香抱着他拼了命地跑,去找大夫,祝寶女住了兩夜就離開,從城裏回鄉下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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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祝二女的耳朵凍得留膿水,這天夜裏下了雪,二女晚上在被窩裏看書,乖巧的祝三女給她打手電,倆人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三歲,模樣很像,都随着王月香的細眉毛、薄眼皮。

祝二女壓着聲音,問:“竈房裏還有什麽吃的?”

“竈房裏沒吃的。”祝三女學她,也壓低了嗓子。

“我餓了。”

“我知道奶奶買了蜜三刀,鎖在抽屜裏,只給富華吃,爸爸都不許吃。”祝三女說話溫溫柔柔,不生在富貴的家境,可是,神态做派都像個千金小姐,細細的胳膊,窄窄的肩膀,平時梳兩邊不粗不細的辮子。

祝二女把書合上,祝三女關了手電,然後,兩個人便窸窸窣窣地躺好,蓋着兩床疊在一起的厚被子,二女問三女:“你想不想嫁人?”

“不想。”

“為什麽?”

“大姐嫁了人,過得一點兒都不好,劉二娃把她打成那樣,她還是得給他當老婆。”

祝二女卻說:“我挺想嫁人的,我不想在家裏待了,奶奶只喜歡富華,媽和爸也是的,要是我過完年能嫁出去,我過得肯定比現在好,想上學就上學,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買什麽就買什麽,要是我男人有錢,我就去上大學,還要去美國留學。”

“二姐,那你去美國了還回來嗎?”

祝三女問着話,吸了吸冰冰涼涼的鼻子,她把被子再裹得緊一些,挽着祝二女的胳膊,把眼睛合上了。

祝二女壓着嗓子哼哼了半天,最終,沒答這個問題。

窗外漆黑寂靜,樹上松動的枯枝偶爾掉下來,臘月的這一夜,不知道又落了多厚的雪,幾天之後,祝富華正式過了五歲,他戴新帽子,穿新衣服,被媽媽帶去街上玩,買了糖和皮球,還得了一個挺大的紅包。

奶奶買了肉,專程為祝富華的生日做包子,豬肉白菜發面皮,趁熱咬開,松軟噴香。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祝家少有變化,這期間最隆重的是祝二女的婚事,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過完那個極寒的冬天,她就離開了這個家,嫁給了王江——一個家境不錯的準大學生。

如今,大學畢業的王江做了幹部,祝二女和他有了兩個女兒。後來,祝二女又靠着婆家照顧,成了毛紡廠的工人。

夏天開了個頭,五姐祝引男過了十三歲,她紮着兩個小辮,從巷子口那顆梨樹上往下跳。

祝引男穿着紫紅色帶格子的布衫,和四五個男孩子一起走,祝引男的口哨吹得最響,下巴擡得最高,身形最标志,模樣最漂亮,旁邊有同學戳了戳她的胳膊,問:“祝引男,傻瓜呢?”

“逃了學在家呗,十歲了,腦子缺根弦兒,一年級念了三年還考倒數第一,老師都不管他了,”小姑娘眼底帶着不屑,嘴巴更是毫不留情,想了想,又說,“老太婆給傻瓜錢了,今天早上給的,應該還剩不少。”

祝引男話音沒落,身旁幾個孩子就發出領會的笑聲,看樣子,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熟悉的流程了,高個兒男生說:“祝引男,謝謝啊,拿到錢給你買糖吃。”

說着話,幾個男生撒腿就往路的那頭跑,祝引男忽然想起了什麽,她扯着嗓子提醒:“別跟他提我,不然以後誰都別想吃糖!”

男生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只留下很模糊的幾句“知道了”。

夕陽拖長了樹的影子,深黃色的斑駁印在路邊,頭頂葉子“刷啦啦”地響。

祝富華在院子外面的平地上扔羊拐。

他剪着利落的小寸頭,穿白襯衣、深藍褲子,眼睛圓黑,笑起來明朗又可愛。那幾個男生加入了扔羊拐的游戲,祝富華就眨着眼睛,彎起嘴角,說:“你們是我的朋友,對吧?”

“對……對對,我們和富華是朋友,”高個兒面不改色,放下羊拐,沾了土的手從褲子口袋裏掏東西,拿出來張皺巴巴的一分紙幣,他炫耀一般,問,“富華,我有錢,你有錢嗎?”

“有。”祝富華答得響亮。

“你的沒我的多,是吧?”

高個兒提問,衆人附和,腦子不靈的祝富華毫無防備,就把自己的一元大鈔從口袋裏拿了出來,說:“這是奶奶給的。”

“富華,”高個兒老練地套近乎,胳膊搭在祝富華肩膀上,笑着和他商量,“你的這個少,我的這個多,這樣……哎,換一下。”

手上的錢任由高個兒擺弄着,祝富華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麽便宜,他沖他們微笑,說:“那天我們也換了,所以我們是好朋友對吧?”

“對,是好朋友。”

幾分鐘後,男孩子們的身影在巷子裏四散開了,祝李氏來喊孫子回家吃飯,她遠遠地高喊:“富華,富華,乖孫,吃飯了!”

祝富華卻還是蹲在地上,一心玩他的羊拐,什麽話都不答。

祝李氏繼續喊:“吃蒸面條咯,富華回家吃蒸面條,奶奶給你放個荷包蛋。”

這下子,祝富華才得了逞,他站起來往回跑,逆着夕陽的光影,他像一縷白色的小風,也像那種在野地裏奔跑撒歡的羊羔或者牛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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