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2)
完,漱了口又拿起筷著繼續吃。
韓以骁終于明白,她是不敢鬧一點情緒。
所以,她這心疾--皆是拜他所賜。
他腦子嗡嗡的,從來勁松一樣挺拔的身軀,腰背緩緩彎下去,佝偻着。
一雙犀利的眼睛,忽的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那天是方凝如得知鐘語芙被抓回來,來求他,自請去沉玉小築。
他那時候想的就是馴服鐘語芙,叫她不要再跑了,好好待在她身邊,想也不想的拒絕了方凝如的請求。
方凝如被下人拉出書房的時候,最後的眼神,像深淵一樣凝視他。
她朝他喊,“侯爺,你自認可以掌控一切,你會為你的自負後悔的。”
“你會後悔的!”
他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揪扯着,窒息着。
是他自負了!
他自負,可以得到她的心,叫她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叫她滿心滿眼都是他。
到最後,她恐懼他入骨髓,将自己折磨出了病。
他親自去了绮思院,近乎哀求的将希望放到方凝如身上,“你去看看她,務必叫她好起來。”
叫韓以骁失望的是,翌日,鐘語芙醒來,看到方凝如,眼裏依然是一片死寂,她解下腰間儲策的玉佩信物塞進方凝如手中,“凝如,我在塞外安排了一個商號,那裏很自由,沒有這麽多束縛,我知道你也不喜上京,你哪日若是想離開了,這裏會是很好的安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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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凝如自那年被山匪奪了貞潔,就再沒哭過。
她已經忘了哭的滋味。
倏然,滾燙的熱淚從臉上流出來。
她将玉佩賽回鐘語芙掌心,扣住她的手握緊玉佩,“說什麽傻話,姐姐,你別難過,我有辦法的,你好好活着,我一定能想到辦法再叫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啊。”
鐘語芙緩緩,緩緩的笑了。
她清楚,自她回來那一刻,鐘語芙就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鐘家嫡女,長寧侯夫人。
韓以骁親手殺的。
她清淡如那一陣風便能吹散的雲,“拿着吧,這東西,于我再無半點用處。”
方凝如用盡一切辦法都她笑,最後卻發現,那個與她恣意飲酒,怡然自得的鐘語芙再也不見了,她規矩刻板,不再行差踏錯,像個提線木偶。
她似是上了一層無形的枷鎖,不再有任何喜好,吃什麽無所謂,穿什麽無所謂,做什麽無所謂,一天可以不說一句話。
常常虛虛盯着籠子裏的鳥一天。
即便鐘家已經沒事,鐘東霖不僅官複原職,還去了更核心的部門,她也淡淡的,不太在意。
韓以骁又把希望放到趙媛可身上,叫韓忠下了帖子,趙媛可來了也還是一個樣。
方凝如先受不了了。
她哽咽着求韓以骁:“侯爺,你放姐姐走吧,你看看她都成什麽樣子了?還會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韓以骁垂着眸,立在案幾邊,細軟的狼毫筆勾出細膩的線條,淡淡道:“你死心吧,這世上,沒有人會讓心愛之人離開自己身邊,她這輩子,死都得死在我韓家的祖墳上。”
方凝如感覺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她壓下心裏的譏諷,慢慢道:“如果侯爺的心愛不是落實到讓她開懷上,是控制她,禁锢她,你跟将她當個寵物養有什麽區別?”
“姐姐首先是人。”
“侯爺若是真心愛重姐姐,何不讓她真正開懷?”
你先自己做個人再談心愛吧!她想。
羊毛比沉入筆洗,發出一聲叮咚響聲。
方凝如看過去,宣紙上畫的美人是鐘語芙比沉玉小築裏的真人更活泛,素手執着美人扇譜牒,錦繡羅山立在花圃中,眉眼含笑。
韓以骁擡眼,看了一眼方凝如,篤定道:“本候會讓她開懷起來的。”
他轉身出了書房,擡頭看着夜空,濃黑似墨,烏雲黑沉沉的壓着,猙獰似利獸,水似是從天空潑下來,惹的廊下翠綠的芭蕉劇烈搖晃。
寵物?
如果她是寵物,自己又算什麽?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語,總是可以在他的心上驚天巨浪。
她身上疼一分,他心上疼十分。
如果可以換,他可以做她的寵物,也叫她嘗嘗,心髒被情絲牽動的滋味。
小厮過來打傘,他接過傘柄,穿過雨霧,走進沉玉小築。
鐘語芙閉着眼躺在拔步床上,他在她身邊躺下去,從後背抱住她,紅唇靠近她耳邊,“是你讓方凝如來求我放了你的嗎?”
鐘語芙眼皮都沒有掀,“侯爺想多了,我不會再走了。”
他扣着她的腰,用力箍着,似是要将她嵌進身體,“芙兒,你死心吧,我不會放了你。”
“我們注定致死也要糾纏到一起的。”
鐘語芙低低應了一聲,“好。”
他食指一挑,勾開頸子上的情絲,手撐過去,“給我生個孩子。”
“都行。”
“熄燈”
他鼻尖似有似無的輕蹭她下巴頸子,鼻息龛動,迷戀的嗅她的女兒香,舌尖吮着她薄透到映出淡淡青筋的凝脂。
他想,既然我不能讓你開懷,那就讓我們的孩子做到吧。
生一個,他和她的孩子。
他們倆的結晶。
韓以骁的心願在三個月之後一個平靜的夏日傍晚實現。
很多年之後他還清晰的記得,那晚的蟬鳴叫的那般聒噪。
當府醫診斷出鐘語芙懷了身子,他是那樣歡喜。
一遍遍将耳朵貼上她的肚子,和裏面的小生命溝通,告訴他,“小家夥,我是你的爹爹。”
他像捧着一件精致的瓷器,将她輕輕放到床上。
叫韓忠打了燈籠,親自用竹竿粘了樹上嗚嗚叫的蟬,只為叫她睡的安穩一點。
日日将鐘語芙抱在腿上喂飯,孩子的名字取了一個又一個總覺得不夠完美。
親手給孩子做了一個小搖床,他幻想着孩子在裏面酣睡的小模樣。
鐘語芙卻只淡淡,和之前并無不同。
打破韓以骁這巨大的喜悅的,是五個月之後的某天清晨,鐘語芙忽然暈倒,府醫診斷出是中了七絕毒。而同一天,蘇婉也暈倒,中了七絕毒。
這種毒無色無味,來自西域,倒是沒有性命之憂,中毒者會漸漸失明,直到七日之後,眼睛便會徹底看不見。
将宮裏所有禦醫,上京所有的聖手請過來,皆是搖頭,只道沒有醫治之法。
韓以骁一籌莫展之際收到一封信,上面寫了:
七絕毒解藥,明日戌時,一人前往郊外青溪谷見。
清溪谷,四周都是山谷,最适合藏兵做埋伏。很顯然,對方要的就是他的性命。
韓以骁無聲收了紙條,走進內室,鐘語芙指尖勾着他的袖子開口,“侯爺,你救救我,阿娘要是知道我眼睛瞎了,她會難過的。”
“上次謀反那件事之後她病了好久,身子一直不太好,我上次看她瘦了好多,怕是經不起事了。”
“你救救我,好不好?”
韓以骁把她攏在懷裏,一下下輕順她的背,“好,我一定會拿到解藥的。”
他跟她承諾。
翌日傍晚,韓以骁如約到達清溪谷,許是因為他真的一個人前來,容迪放下了戒備,露出真容,且手裏嚣張的舉着一瓶藥,而他的旁邊,無數支強□□對準韓以骁。
韓以骁慢條斯理舉起手做投降狀,一只手指向另一側山谷。
距離有些遠,容迪看不清面容,只分辨的出另一只山谷上用繩子吊下來一個中年女子,手背束縛着,直到對方用胡語求救--叫的還是他的乳名。
他眼裏都是震驚,血液瞬間凍住,他的母親明明在胡族皇庭胡人腹地,怎麽會在這裏?
“不用想,也是你運氣背,本候故技重施,下屬剛好才撸過來,湊巧用上了,”韓以骁一直手仍然舉着,“本候數到三,你不将東西給我,本候的下屬會放箭,本候手放下來就是信號。”
“一,二,”韓以骁不給他思考的機會,直接數三的同時,将手擺下。
容迪一急,直接将解藥扔過去,韓以骁接了解藥轉身就跑。
也是這個時候,容迪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韓以骁手裏要真是有他母親,直接帶到這裏交換就好了,又哪裏用只身前來冒險?
上當了。
手臂一揮,無數□□織成細密的網,密密麻麻朝韓以骁射過去。
韓以骁利用的就是一個時間差,賭在一瞬間容迪反應不過來,因此,也不敢帶多的人驚擾容迪,且還都留在遠處,命門擦着□□而過,拔出劍撐着等援軍,雙方人馬懸殊,這番厮殺了很久,韓以骁像是從血池裏撈出來的,最終容迪重傷,被下屬救走。
戰事一結束,韓以骁撐着力氣翻身上馬,回長寧侯府。
禦醫已經備好了,韓以骁将藥交給禦醫,指着他配出解藥,将鐘語芙和蘇婉的毒都解了。
禦醫刮下一點點解藥檢查成分,面色卻是很沉重,“這解藥裏有一位分量不少的水銀,這分量于常人來說可以,但這藥有可能致嬰兒畸形,夫人如今肚子裏的孩子月份已經大了,若是強行堕胎,恐有性命之憂,且恐以後很難再有身孕。”
屋子裏是死一般的沉寂,寒鴉在枝頭的粗嘎叫聲愈發凄厲。
驚的人心直跳。
很久。
韓以骁問,“若是讓她堕胎,你有幾分讓夫人活命的機會?”
禦醫道:“只有六成。”
他很怕。
所以--沒讓她選。
連着五日,韓以骁沒再踏進沉玉小築,鐘語芙的視線越來越弱了,幾乎看不見。
這日,她無意當中碰翻了香爐,滾燙的香灰灑了手背。
彩月看着鐘語芙瑩白的手背一手的泡,嗚嗚哭出聲。
鐘語芙卻像是感知不道疼,只柔聲道,“彩月,你去叫綠翹過來,我好久沒見她了,想和她說說話。”
彩月早就得了韓以骁的吩咐,只要是鐘語芙的要求,一律都滿足,立刻叫來了綠翹。
鐘語芙眼睛只剩微弱的光,模糊看到一點影子,憑着直覺看向綠翹,“綠翹,我想再最後看看這上京的雪景,你帶我去城樓上看看吧,那兒看的更清楚。”
“以後怕是看不到了。”
綠翹無聲抹去眼淚,“哎,姑娘,我給你梳個好看的發飾,換上好看的衣服再去吧。”
“好啊。”鐘語芙說,“你去箱籠底下,找出我那件禦賜的褶花晴雪蝴蝶碧羅裙吧,好多年沒穿過了。”
她還記得,上面的□□真的像是飛了起來,出自宮中最好的尚宮之手。
綠翹也記得,這件衣服太珍貴,是鐘語芙未出閣前最喜歡的一件裙子。
好像是老長寧侯從宮中給她讨來的。
換好衣衫,綠翹指尖勾着鐘語芙綢緞似的長發,一手捏着梳篦輕梳。
忽的,她想起鐘語芙未出閣前的樣子,就不想給她梳婦人鬓了。
柔聲道,“姑娘,我給你梳仙雲鬓吧,你以前最喜這個發式了。”
鐘語芙輕輕回,“好啊。”
時節已是冬日裏最冷的時候了,冰雪漫天,城樓的臺階濕滑,鐘語芙走的很慢,綠翹亦放慢腳步,一步步攙着她。
鐘語芙站在城牆邊,也許是回光返照,她的視線竟奇跡的清晰了一些,看清這天地一片純白,天邊青色的雲,和紛紛揚揚的雪花,晶瑩剔透。
鐘語芙問:“我最近總夢見綠蘿,你見過她最後一面嗎?”
綠翹回:“見過,她走的很安詳,姑娘,她是自願的。”
“我知道,”鐘語芙輕聲道,“我最近總想起來,小時候咱們三窩在床上,你們和我翻花繩,玩雙陸都我的樣子。”
默了默,鐘語芙又平靜問,“藥給蘇婉用了吧?”
“那天隐約聽見女使在廊下叽叽喳喳的說,侯爺一身是血回來,手裏緊緊握着一瓶藥。”
綠翹想說什麽,張了張口,什麽也說不出來。
難道還要去騙她不成?
不知道過了多久,鐘語芙看到一道騎馬的黑影頂着風雪而來。
鐘語芙盯着那道身影,“綠翹,你走吧,我們三個人,總要留一個人在世上,記着那時候的日子。”
綠翹臉上早就被淚浸滿了,“好,姑娘。”
綠翹磕了三個頭,轉身離開。
韓以骁大步流星趕到城牆上,他緊緊盯着鐘語芙站的繡鞋,堪堪立在牆邊。
他慌了。
“芙兒,你過來,我想到辦法了,你過來。”
“芙兒,我不許你死,你聽好了,你要是敢跳下去,我不敢保證我會對你的母族做出什麽,你想想你母親。”
“我求你了,”他跪下來,“只要你過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鐘語芙看了他一眼,輕輕拍她攏的高高的肚子,最後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地,嘴唇龛動了幾下,似是說了一句什麽。
然後,從城牆一躍而下。
帶着他期盼了那麽久的孩子。
在他的注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