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不要……”
天地之間,韓以骁只看見她的身影,像飛鳥投入天空。
他腦子一片空白,忘記了呼吸,亦縱身朝城牆外一躍,飛撲過去。
卻看着她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在地面越來越遠。
他怔怔看着她,眼珠子一動不動,鮮血從嘴裏大口大口的嘔出來,心髒像是挺直了跳動,人挂在半空中,像一個不會動的人偶。
腰被一只鞭子卷着,鞭子一端,蔣毅使勁将他往上拽。
千鈞一發之際,蔣毅揮出鞭子攔腰拴住了他。
“這位姑娘,我真的沒聽說過這位赤腳大夫,你別打擾我們做生意。”
方凝如也不耽誤時間,出了鋪子,又朝下一個地方找去。她實在是沒辦法,有名的名醫,禦醫都叫韓以骁試過了,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些不知名的游醫上,聽說哪個大夫治好過奇難雜症,便跑過來試一試。
竹竿吸一口氣,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別找了,已經遲了。”
方凝如左右尋着醫館,邊回她,“不是還有一天嗎,也許能有奇遇。”
竹竿說:“我是說,夫人已經去了。”
方凝如:“姐姐去哪了?”
竹竿:“是死了。”
方凝如指尖顫了顫,輕薄的紙被風吹走。
楚元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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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邊關頻頻有捷豹,長風軍和胡人逢站必贏,韓以骁成為胡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因他戰一城屠一城胡人,他的名號可以吓的胡人的孩童啼哭不止。
胡人稱他是“地獄羅剎”。
最後一站,胡人腹地,楚國大軍和胡人奮戰七日,最終,楚國大軍長驅直入,進入皇城。
彼時,容迪已經是胡人的可汗。
韓以骁帶着軍隊進入胡人皇宮,容迪身着胡人可汗服侍,看着韓以骁,從寶座上緩緩而下,“侯……”
他想和韓以骁求情,放了他的子民,他願意讓他後方最後的幾萬将士投降。
才張嘴說了一個字,縮瑟的瞳孔裏,銀色劍鋒從上而下,照着他的腦袋劈下來。
人成了兩瓣,倒地的一瞬間,瞳孔裏映着的劍鋒還未散去。
鐵血味的血濺在臉上,韓以骁薄薄的眼皮動了一下,擡手捉住頸子上墜着的一根細骨,薄唇親啓,“屠城。”
話音落下,前一刻還筆挺的人,轟然倒下。
他像是一個病重的人,散了最後一口氣,來西域的路上,金戈鐵馬,回去的路上,虛弱的躺在馬車裏,似是永遠也睡不醒,歷時半年才回到上京,卻過長寧侯府而不入。
方凝如只好上門來見。
兩個士兵卻是守住門,韓忠略彎了一腰,“凝姨娘回去吧,侯爺說了,不見。”
方凝如珉了珉唇瓣,“那我明日再來。”
方凝如離開,門枝呀一聲打開,韓忠見是韓以骁出來,躬身回,“侯爺,人已經走了。”
韓以骁什麽也沒說,手背在身後,緩緩下了臺階,朝院子裏的梨花樹走過去。
“侯爺是不敢見妾身嗎?”
他轉身,不成想,是去而複返的方凝如。
她一身素白蘿衫,青絲只用一根簪子随意挽了一下,和以往總是妝容精致的模樣大相徑庭,素淨的像一尊玉像,那雙眼睛,深淵一樣凝視他。
“侯爺,同妾身去見一見故人吧。”
伶俐的下屬想拖方凝如出去,方凝如眼睛定定看着韓以骁,大有一種,你今日不見,我明日再來,一直到你去見為止。
“罷了,”韓以骁擡手,止住下屬放了方凝如,“本候跟你走一趟便是。”
他也沒問是去哪,上了馬車,手肘撐在車相璧,虛虛撐着腦袋,身上一股子暮氣。
方凝如亦無話,坐在另一頭。
宣平坊和長樂坊不同,這裏是貧民區域,街道逼仄,簡陋的茅草房挨在一起,魚目混雜,正是炎熱的夏季,穿着粗布杉子,光着膀子的碼頭壯漢到處皆是。
低窪的水坑裏積着渾濁的髒水,空氣中飄着一股子粘汗腥臭味。
大苑寶馬,寬敞精致的雕花車廂,一駛入這裏,似是山雞裏來了一只鳳凰,稱的這裏更加殘破。
車廂前頭墜着的描金烏木清漆牌上,長寧侯府四個字在淡金色的陽光下,閃着晃人眼的光。
這裏的人幾乎沒人識字,雖有木牌,卻并不知是哪位貴人,但這樣豪華的馬車,一定是貴人的。
待馬車停下,路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韓以骁先下了馬車,擡頭,楊木牌匾斜了一點,“紅香室”三個字,字體沒有任何章法,墨色斑駁,似是很久了。
看着像是個青樓的名字。
且還是最下等的那種。
高等級的青樓用“院”,“閣”,“館”之類命名。
低等級的青樓用“班”“室”“店”命名,服侍的都是最下等的粗人。
韓以骁一側濃厚的眉折了一下,又很快平複。
方凝如亦下了馬車,“侯爺。裏頭請吧。”
韓以骁什麽也沒說,掀起直裰,踩着缺失了一塊的老舊石階進去。
一年約五十的圓胖女子迎上來,劣質的香料味迎面刺過來,臉上都是橫肉,鬓邊簪了一朵豔麗的花,衣衫大紅大綠,嘴唇塗的鮮紅,臉上的脂粉厚的有一堵牆,配上橫生的皺紋,處處叫人不舒服。
她朝方凝如屈膝行了一禮,“姑娘,您過來了。”
又朝韓以骁行了一禮,“貴人安。”
方凝如見韓以骁沒有亮出身份的意思,她便也懶的提,只道:“人呢?”
老鸨咧着大嘴回,“在裏頭接客呢,我去喊她出來?”
“不了,”方凝如素手捏着鲛绡掩在鼻端,“我和貴人親自去看一看。”
竹竿塞了一錠大元寶放進老鸨手中,老鸨笑眯眯應下。
方凝如走向前頭帶路,這屋子小,一進院,還沒有長寧侯府下人居住的院子大,只擡腳過了照壁影牆,北邊抱廈裏的聲音便清晰起來。
青天白日裏的,除了叫人羞臊的聲音,還有男子粗俗下流的葷話,伴随巴掌拍在皮肉尋求刺激的聲音。
叉竿沒羞沒臊的撐着摘窗,絲毫不避諱人。
見韓以骁頓住腳,方凝如眼睛倪過去,“爺不想看看裏面是誰?”
韓以骁:“本候沒這等癖好。”
“是故人呢,”方凝如将摘窗往上擡了擡,看向床帳裏的人,“表姑娘,你不來見見你的骁哥哥嗎?”
“啊啊啊啊……”
裏面傳來粗嘎的驚慌叫聲。
黑色的官靴停在漆黑的門檻上,韓以骁僵住。
方凝如看着蘇婉驚慌的将被子蒙到臉上,“爺,一別三年,你心尖尖上的親妹妹如今是這番境地,你不去解救她嗎?”
府在蘇婉身上的漢子聽見聲音看過來,略顯暗沉的室內,他面上汗漬泛着油光,窩瓜一樣的尖腮臉,不修邊幅,下巴一圈青胡茬,滿口黃牙,吊梢眼,眼神猥瑣下流。
嘴巴裏銜上一根草,那就是外頭偷雞逗狗的二流子。
見方凝如,韓以骁一身華杉,吓的人立刻跳下床,套上猥褲,邊跳着腳套外褲朝外邊跑,汗濕的油膩短袖上衫搭在肩上。
方凝如啪一聲甩了摘窗,捏了鲛绡抵在筆尖,走進抱廈,啧啧嘆,“我們知書達禮,高潔優雅的表姑娘不是尋了良配去兩江總督房總督府上做貴妾了嗎?”
“怎麽跑這腌臜地方伺候長工漢子了?”
冷硬的棉花被子下,悶哭聲很沉。
方凝如勾唇一笑,“怎麽,以往不是受了幾句口角都要找你的好哥哥哭訴做主的嗎?如今淪落到這裏,不找你的好哥哥給你做主?”
蘇婉依舊是蒙着臉哭。
“那我來替你,給你的好哥哥解惑吧,”方凝如緩緩道,“這些年你費勁心機想嫁給侯爺,侯爺對你卻始終沒有男女之情。眼看着姐姐即将生下孩子,侯爺越發心裏只有姐姐一人,你急了。”
“你以上香的名義去寺廟,實則是跑去黑市配藥,聽了人蠱惑,買了這毒,姐姐要麽永遠不能生下孩子,要麽瞎眼睛,無論是哪樣,都能讓你有機可乘,所以,你毫不猶豫的下了藥,為了給自己避嫌,你幹脆自己也給自己下了。”
“你沒想到的是,那蠱惑你的人,背後是為了要侯爺的命。侯爺九死一生拿來的解藥,不敢給姐姐用,是便宜了你,但也耗光了對你最後的情分,從此和你死生不再見。”
“而長寧侯府如今又不富裕,你情場不得意,再落魄潦倒,這個時候,遇上了對你一見鐘情,細心呵護的兩江總督房總督,眼看着在長寧侯府再沒有出頭之日,于是你決定,忘掉你的骁哥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沒成想,到了綏江你才發現,房總督是個風月浪子,很快就将你忘在了身後,誰都能欺負到你頭上,主母也不是個寬容的,還藥了你肚子裏的孩子,你過的還不如這長寧侯府,于是你又想回長寧侯府。”
“可是你一個不得寵的妾,困在後院,身契在主母手上,你的骁哥哥對你來說鞭長莫及,也是這個時候,在一次宴席上,你使了計策迷惑了房總督手下的門客,叫他向總督讨了你,你忽悠他護送你回上京,承諾他回到長寧侯府,便可以拜入侯爺門下。”
“沒成想,那門客也是個騙子,到了這上京便将你賣入了這青樓。”
“我說的可對?”
蘇婉腦袋從被子裏探出來,原本繡美的小家碧玉五官,如今已經嗟摸的不像樣,形容枯犒,恨恨的盯着方凝如,“你血口噴人,我沒有下毒,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中毒的。”
她看向韓以骁,“骁哥哥,我真的沒有,我沒有方凝如說的這麽不堪,我只是愧疚連累了表嫂,無顏見你,所以才願意跟房總督離開侯府,只是我沒想到,他是個畜生,我想跑回來偷偷看你一眼,我是被那門客騙了的,我是被這些人害成這樣的。”
韓以骁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冷漠轉身。
蘇婉終于有機會見到韓以骁,脫離苦海,報仇雪恨,哪裏舍得放過?
一急,從床上跌下來,往前爬,拽着韓以骁的衣袍一角,“骁哥哥,你救救我啊,我真的生不如死,如果不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我早就不茍活在這個世上了,你救救我。”
“你我之間,早就兩清了。”
韓以骁略彎下腰,“撕”一聲,他将袍子下擺撕下來,扔給蘇婉,如同一個陌生人。
“骁哥哥,”蘇婉企圖抓住最後的希望,朝他喊,“你寧願信方凝如一個外人的話,也不願意信我的話嗎?”
“我沒做過。我真的沒做過。”
韓以骁像是沒聽見,照舊朝外邊走。
蘇婉身子趴在抱廈門檻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你忘記了嗎,我小時候給你給你擋過蛇,你說你會疼我一輩子,我是你最親的人,你為什麽不信我?還不救我?”
在她絕望的吶喊中,韓以骁始終朝前面走,一次也沒回過頭。
到韓以骁的身影徹底消失,她最後的希望落空,眼裏只剩一片灰敗的死寂,無力的趴在門檻上。
方凝如彎着唇走過去,繡鞋踩上她後背碾壓,“蘇婉,被最信任的人辜負,萬念俱灰的滋味不好受吧?”
蘇婉轉過頸子,恨恨的看過來,方凝如從煙籮廣袖裏拿出一些信,朝她臉上摔過去,“這三年你給侯爺寫的求救信都在這裏,不妨告訴你,這些信,根本沒到侯爺手裏,那些給你希望活下來的人,都是本姑娘安排的,包括那門客。”
蘇婉恍然大悟,難怪這幾年,每次遇到更屈辱的事,總有人給她希望,讓她以為,自己可以親手殺了這些人報仇。
就是靠着這些希望,她的底線才一再退讓,屈辱的活下來。
起初,她在總督府被主母欺負,被院子裏的姨娘欺負,又被害的流了孩子,她想過去死,可是,她遇見了門客,他有意轉頭到長寧侯門下,可以帶她回上京去,她想,她一定要叫韓以骁幫他報仇,叫這些欺負過她的人不得好死。
被哄騙賣進這腌臜地方,這些人太惡心了,她寧願去死。
于是,第一天第一個嫖客信了她的話,說是可以替她去長寧侯府跑一趟,還逼真的談好了報酬,那人這邊出了門子,就有了第二個腌臜的人進來,她充滿希望的等韓以骁來,她要親手殺光這些髒東西。
所以,她沒死。
那個人自然沒給她帶回韓以骁,卻又不停的給他希望,說是守門的要五兩銀子才願意傳這個話。
接受了最惡心的第一個,就更容易接受第二個,第三個,更多。
她在不知不覺中,被方凝如當畜生一樣,一步步馴化成最低等的妓子。
甚至,她還引來韓以骁,親眼看到這最腌臜的一面。
蘇婉好恨啊!
她咬碎了牙冠,“你怎麽可以這麽惡毒?”
“我跟你沒有任何深仇大恨,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那毒真的不是我下的,跟我沒有關系。”
方凝如就喜歡看她恨的要死,卻拿她沒有任何辦法的樣子。
“我又不是朝廷的人,不講證據,也不需要證據,”她笑的愈發燦爛,“不光是那門客,你知道那房總督是誰給你選的嗎?”
“選的?”蘇婉問,“所以,根本沒有什麽一見鐘情,都是做戲?”
“咯咯咯咯,”方凝如掩着鲛绡笑,“鐘夫人當真有辦法,她可是足足給了十萬兩,才說服了房總督,做的這場戲,畢竟,官職不夠高,模樣不夠好,你也不可能舍得你的骁哥哥,出長寧侯府啊。”
“不僅是房總督啊,這裏最低賤,最肮髒的嫖客,都留給了你,都是我和鐘夫人親自選的,哦,還有你那孩子,姐姐受過的苦,你得百倍償還。”
“這三年,我們像玩狗一樣,玩弄你,讓你活的豬狗不如。”
任憑蘇婉心裏恨意滔天,也只能用嘴還,“你們好惡毒!”
方凝如唇勾到一邊,掏出一瓶子藥在她面前晃了晃,“現在,我們打算讓你再低賤一點。”
她抽一揮,兩個龜奴過來,掰住了蘇婉的嘴。
蘇婉絕望的看着藥強行灌進她嘴裏。
方凝如扔了瓶子,“現在,我們對這個游戲玩膩了,開始下一個游戲,你不是喜歡給人下藥嗎?這個就是,分量嗎,很足,現在,把你扔到人最多的大街上,對了,其中有幾個呀,身子不太好,”她笑,“有花柳病的,叫花子,還有得麻風的,你就慢慢享用吧。”
蘇婉眼裏都是恐懼,她後悔,後悔自己怎麽沒早點去死!
她怕了,“方姑娘,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吧,我是真的被賣藥的人騙了的,我沒有想過害死表嫂,我又不傻,她真死了,表哥才會記得她一輩子,你饒了我吧。”
“你終于承認了,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方凝如朝龜奴吩咐,“給她扔出去。”
當天,蘇婉被活活折磨至死。
上了馬車,方凝如挑開簾子,吩咐車夫,“到前面的紙錢鋪子停下。”
竹竿嘴皮子利索的啜着櫻桃,“是去看夫人嗎?”
方凝如手撐着下巴,看向遠處的幽幽白雲,“這麽久了,總得讓姐姐入土為安。”
竹竿指着食肆,“我去挑些果子。”
墳塚在韓家祖墳,郊外山清水秀的林子裏。
方凝如到的時候,石碑前堆着一堆剛燒出來的灰燼,最後一點微弱的橘色火焰若隐若現,韓以骁手中撥揮的樹枝還沒扔,背靠着石碑,坐在石碑街上,左手握着一只黝黑的酒壇子,刺鼻的烈酒味消弭在空氣中。
見方凝如拿了紙過來燒,又用樹枝将紙錢均勻撥弄開,到每片紙錢均勻的燒開,他這才扔了樹枝,轉身走。
方凝如看着墓碑喊他,“侯爺,三年了,該把姐姐的骨灰還給我,讓她入土為安了吧。”
韓以骁腳頓了一下,“本候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看過了,”方凝如說:“裏面不過是一些衣物,姐姐已經死了,你讓她安息吧。”
“姐姐的骨灰到底在哪?”
韓以骁冷淡道:“這件事不必你操心。”
有瓷器落地的碎裂聲,方凝如回頭這才看見,前方,戚薇琳面色清白,盯着韓以骁,鐘語桐手扶着她左邊的胳膊,右邊,是趙媛可。
鐘語桐跑到韓以骁面前,“你把我阿姐藏哪了?你已經害死她了,你還要害的她不能安息嗎?”她見韓以骁不為所動,捶打他,“你把我阿姐還給我,把我阿姐還給我啊。”
韓以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捶打自己的女孩,和鐘語芙好像啊。
因為生氣,漂亮的小腮幫子鼓着,透紅的小嘴一張一合罵着他,眼眶子被淚水撐滿,穿成線滾在地上。
這潑辣樣子,就像當年一嫁給他的鐘語芙,總是揚着下巴,兇巴巴的喊,“韓以骁,你少管我的事。”
真奇怪啊。
起初那兩年,倆人就像一對冤家,一見面就吵架,他看不慣她那刁蠻的樣子,開口就能和她嗆起來。
後來,他們終于有了肌膚之親,她規矩刻版,叫她侯爺,一口一個妾身。
這三年,他想起來最多的,不是他們床笫之間的旖旎,也不是她恭順柔弱的樣子,而是她張牙舞爪,笑的嚣張跋扈的樣子。
那樣的鐘語芙,他好想好想。
他要想瘋了。
他盯着哭成淚人,恨不得殺了她的鐘語桐說:“你姐姐殺了本候的孩子,這賬,你替她還吧。”
鐘語桐瞳孔放大,手僵在半空。
一同吓傻了的,還有戚薇琳,趙媛可,方凝如。
她們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住了。
戚薇琳反應過來,走過去将鐘語桐護在身後,“姑爺,語桐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了,姑爺醉了,還請不要開這種玩笑,我已經折了一個女兒了。”
“賀家是吧,”韓以骁微微弓腰,行了晚輩禮,“岳母,退了便是,本候會請賜婚的聖旨送到府上。”
戚薇琳面色刷的白了,鐘東霖去了江南辦鹽稅,最起碼得半年才能再回來。
她慌了,顧不上長輩的面子,便要屈膝跪下去求他,賀家這門婚事來之不易,不能在這個時候損了鐘語桐的閨譽。
韓以骁扶住她手腕,擡上去,“岳母三思,本候是你的女婿,是晚輩,受不得這等大禮,本候會安排好一切,您只管安心。”
他說完,也不糾纏,轉身便走,戚薇琳正要說話,方凝如過來拽住她胳膊,搖頭,“伯母別急,我來想法辦。”
戚薇琳眼裏都是淚花,“真有辦法嗎?”
方凝如點頭,“我有。”
鐘語桐已經吓傻了,臉上還挂着淚珠子,身子發顫。
方凝如将她顫鬥的手放在掌心輕拍,“四姑娘放心,我跟你保證,不會有事。”
鐘語桐想了想,“凝如姐姐,你別為難自己,他那人霸道,若是實在不行,我就一根繩子上了吊去,有本事叫他娶我的屍首去吧。”
戚薇琳捂上她嘴巴,眼眶紅了,“你說這種話,是不是想把阿娘也給逼死。”
鐘語桐唇瓣咬的失了血色。
夜,阒然無聲。
燭火朦胧,錦繡嵌琺琅折屏後面,煙青色紗帳隐約勾勒出一個窈窕的身姿。
韓以骁的瞳孔猛的鎖住,不敢眨眼,緊緊盯着那香槟色香雲紗上面的芙蓉花,餌珰上鴿子蛋大的明亮珍珠。
“是你嗎,芙兒?”韓以骁嗓子發顫,不敢靠近,怕是一場夢,“是你回來看我了嗎?”
紗簾輕輕飄蕩。
輕柔的聲音似從雲端飄來,“侯爺還記得我。”
“我怎麽會不記得自己的妻子呢,”韓以骁擡手,手撫上紗賬,“我好想你。”
“那你怎麽還要娶語桐呢?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我只想要你啊,你回來,我誰都不要。”
“我求求你,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好不好?”
一只野貓撲進花叢,發出一聲喵嗚叫聲。
韓以骁掀開紗賬,幻滅的世界坍塌,眼前這個人,衣着,發飾都是鐘語芙的。
獨獨這張臉不是。
七月的天氣,一瞬間,上了一層厚厚的凍,像是進入了寒冬。
韓以骁掐住面前人的脖子,“方凝如,你想死嗎!”
方凝如:“侯爺,我問你,你若是真娶了語桐,将來到了地下,你拿什麽去見姐姐?你不怕下地獄嗎?”
韓以骁松了手,後退了兩步,唇邊翹起一個極輕的弧度,他想,即便是地獄,她恐怕她也不想再見他了。
“我早就在地獄中了。”他說。
方凝如問,“姐姐這些年入過你的夢嗎?”
“若有來生,你娶了她唯一的妹妹,你可有臉面對姐姐?”
韓以骁回了後一句,“若娶了她妹妹,能叫她不入輪回,不忘了我,換來一次重逢的機會,千刀萬剮,只要她想,我親自給她遞刀。”
他轉身,印象中挺括堅實的後背,此刻單薄佝偻,像是要和濃黑的夜融入一體。
他進了書房,從架子櫃子裏面抱出一個青花骨瓷壇子,衣袖一揮,筆架鎮紙落了一地,壇子放到清漆案幾,他俯下身,抱着壇子,臉靠近,手輕拍,透骨呢喃,“你是想去陪他對不對?”
所以,從不入我夢中,是嗎?
“你做夢!”
骨灰不入土,永世不得超生。
你殺了自己,又殺了我們的孩子,你叫我生不如死。
你怎麽可以死的幹幹淨淨的呢?
“我就是要娶你妹妹,你也恨我啊,恨我啊,”淚珠一顆顆砸在青花壇子上,他咬牙切齒,“恨的來殺了我,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好不好?”
哪怕是因為恨,你入一回夢也是好的啊。
他恸哭。
什麽是死?
死就是,你不管是愛,還是恨,你用盡所有辦法,你想她入骨,世間人有千千萬萬,再無她的身影。
回應他的,只有獵獵風聲。
所以,即便是她死了,他也要持續他們的糾葛。
沉玉小築,一切還和鐘語芙在的時候一個樣子,梳妝臺上有她最喜歡的流蘇芙蓉簪子,架子上挂了一件她穿了半舊的織錦外衫,床上的淺綠錦背,白日裏頭剛剛曬過,暖融融的,帶着陽光的味道。
方凝如手握着彩錦漏壺壺鼻,裏面盛滿了桐油。
“不要,”竹竿扣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輕輕搖頭,“你為她做的夠多了。”
方凝如笑容安詳,“竹竿,我其實早在六年前就該死了,多活這六年,真的夠了。”
“為什麽?”竹竿不懂,“那一陣子,你夜夜被首領太監張蓮英折磨,哪一天不是腫的連路都走不了?那會子都活過來了,現在錦衣玉食,誰也不用伺候,不用和人争。”
“你的忍痛能力是甲等。”LJ
“那會子,你最羨慕的就是普通的妓子,可以侍候正常的恩客,不用被折磨。”
“她們受的罪,遠沒有你遭受的十分之一。”
“有什麽不能活的?”
竹竿已經十五,還梳着最稚嫩的雙丫鬓,面頰還是圓嘟嘟的,面向有一股孩子氣。
方凝如說:“竹竿,其實我早就後悔了,當年,嫡母說的是對的,活着真的不如去死的。”
“可是那時候我不甘心,憑什麽?”
“如果不是我主動和姐姐咬牙出去,山匪會發現山洞,五個姐妹會一起糟蹋,憑什麽我和姐姐救了她們,憑什麽我們做的是好事,卻要被人用那種眼神看待?憑什麽因為她們的清譽,我們還要再去死?”
“我那時候覺得,嫡母就是怕連累了長姐的婚事,爹爹是為了臉面。”
而死,又是那麽可怕。
所以,她恨毒了他們,她去青樓,讓整個家族都蒙羞。
她真的成功了,那些男人為她一擲千金,她吃穿用度比在家裏好上無數倍。
可是啊,當她在市集,扶起一個到底的孩子,孩子穿粗布的母親像是她是什麽髒東西,拉着孩子走遠,啐了一口。
當所有人視她如老鼠。
每一雙投過來的眼睛裏都是鄙夷。
當她她從小學了四書五經,針織女紅,只為做一個賢惠乖巧的書生妻子。
最後,男人們只會媽媽,她多少錢一夜。
是她那時候太天真,看輕了人言可畏。
天知道,當鐘語芙只是隔着窗扇,遠遠的,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厭惡不屑,而是一個人,看一個人正常的眼光。
還朝她颔首。
她看到那個瓶子,眼裏不是厭惡,是憐惜,心疼。
那時候,她才知道,她還是一個人。
她急需一個人來長寧侯府牽制蘇婉,做她的刀,明知她最合适,她還是憐惜了她,想給她自由。
這樣的姐姐,她怎麽忍心叫她死不瞑目呢?
方凝如長長籲了一口氣,“我那些珠寶,你分作兩分,一半你拿着,一半你去送給我嫡母她們吧,我原諒她了。”
她又摘下腰間玉佩放進竹竿手中,“這個是姐姐交給我的,芙蓉月商號的信物,竹竿,你代我姐姐去看看那吧,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
竹竿瞳孔有些渙散,呢喃一句,“姑娘。”
方凝如回:“記得,青樓女子沒有心,薄情可保命。”
她抽出手,桐油滴答撒下來。
撥了燭臺扔到桐油上,霎時,火焰蹿起來,方凝如站在火點中央,跳躍的燭火映在她漂亮的不像話的眼睛裏,她朝竹竿喊,“走啊。”
竹竿後退一步,看了一眼,轉身。
風吹起她的雙丫鬓。
趙媛可一整個晚上都心緒不寧,當她看到長寧侯俯沖天火光,她急了。
瘋了一樣跑到長寧侯府,喘着粗氣問竹竿,“凝,凝如呢?”
竹竿指向火海。
趙媛可看向獵獵翻飛的猩紅火光,橘色火焰勾勒出韓以骁淡漠的臉龐。
她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凝如已經死了,你可以放過語桐了嗎?”
好一會,他說:“本候最後的底線,語桐和賀亦顯的孩子過繼到我和語芙的名下。”
他平靜轉了身。
趙媛可沉沉目光盯着他的背影,“韓以骁,我嫁你,我給你生,第一,你別奪語桐的孩子,第二,你讓姐姐安息,落土為安。”
韓以骁仍就背着身,只回:“第一個條件可以答應,第二個不行。”
世人皆贊長寧侯府繼婦趙媛可命好,長寧侯只守着她一個人,府上連一房妾室也無,不許她守一點規矩,讓她喊他韓以骁,最怕她冷臉,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她是上京活的最自在的世家大婦。
其實只在成親那日,他留在她房中一次,倆人一直分房而睡,他給他們女兒取的閨名是--念芙。
女兒一直是他親自教養,捧在手心,如珠如寶的疼。
韓以骁暮年的時候,芙蓉月開遍大楚,遍布西域,若你是被丈夫休棄,甚至是青樓女子,去芙蓉月,一準會收留,會給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
傳聞芙蓉月的當家夫人跌香夫人是一位楚人。
那裏白雲悠悠,伸手可處藍天,有人見過,跌香夫人立在天境下,淡金色麗莎勾勒出纖細的腰肢,白色面紗翻飛,一雙美眸美的勾魂奪魄。
韓以骁在暮年的時候西行至白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