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五月裏,春夏交替時節,上京的春日總是特別短,剛脫了厚實的夾襖,日頭便毒辣起來。
布谷鳥懶懶躲在樹蔭裏半眯着眼打盹,突然,一聲高亢的尖叫聲傳來,驚的拍了翅膀飛走。
羊毫筆尖一沉,壓了個豆大的墨點。
這聲音……
戚薇琳擱了筆,起身朝外走,轉彎過了璧照牆,眼裏一道虛影閃過,接着,一雙手臂勾到她頸子上,腿勾在腰上,臉蹭着她的頸子。
“阿娘。”
“阿娘。”
戚薇琳淡若遠山的涓媚挑起來,“這是怎麽了?”
鐘語芙眼裏含着淚霧。
這太不可思議了!
她記得自己明明已經死了,可是現在,她一睜眼,是在自己未出閣之前的閨房裏,綠蘿是鮮活的,綠翹還沒嫁人,她還沒及笄,語桐還是個缺了壓的小娃娃。
她剛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信不是夢。
如今,連她的母親都還是風韻猶存的年輕模樣。
這一切--都是自己15歲的時候。
她,她們,時空回到了過去。
她吸着鼻子蹭着戚薇琳的頸子,“阿娘,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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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又闖什麽禍了?”戚薇琳乃兇乃兇的瞪着鐘語芙,“快下來說,都多大人了,像什麽樣子。”
“還有啊,你這頭發都沒梳好,怎麽還光着腳,要死啊你這是……”
鐘語芙眼裏蒙上一層水霧,看着戚薇琳數落她,一句也不辯解,只笑。
從房裏拿了繡鞋追出來的綠蘿撞了綠翹胳膊,小聲嘀咕,“姑娘這是怎麽了?”
剛剛她不過是喊她起床,結果,鐘語芙一看見她,眼眶子就紅了,抓着她的手不撒手,特別輕柔的說:“綠蘿,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她昨晚不是才給她守了夜嗎?
綠翹也不解,面上都是憂色,“姑娘是不是夢裏魇着了?”否則,平日裏被夫人數落一句,鐘語芙早就頂回去十句了。
怎麽被數落,還很高興的樣子?
綠翹點點頭,“應該是魇着了。”
戚薇琳擡手摸上鐘語芙額頭,“沒燒啊。”
鐘語芙也不在意,沒了骨頭一樣全靠到戚薇琳身上,“阿娘,我病了。”
“你少來這套啊,”戚薇琳嘴上這麽說,卻彎腰拿過綠翹手裏的繡鞋給她穿上,邊問,“說,又闖什麽禍了,還是看上什麽好東西了,這樣巴巴跑出來。”
鐘語芙嗅着戚薇琳身上的香味,軟糯糯撒嬌:“阿娘,我就是好想你。”
戚薇琳覺得自己看穿了鐘語芙的小把戲,“你是不是想去看狀元游街?”
鐘語芙:“游街?”
“呵,”戚薇琳睨她一眼,“少來裝啊,今兒個不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嗎,傳胪唱名,游街,小叔叔不是給你訂了上了位置最好的包廂湊熱鬧嗎?是看上哪個閣中的珠寶首飾,為了晚上的宮宴?”
鐘東霖和韓景譽是忘年交,兩人一直稱兄道弟,戚薇琳也跟着喊小叔。
傳胪唱名便是太極殿皇帝親點狀元,榜眼,探花,謝恩後,身披紅花,起大苑寶馬,從金銮殿而出,歷經太和殿,承天門等,沿着上京最繁華的街道游街。
這是上京的一大盛景,也是上京平日裏養在閨閣的女子不可多得的幾個出門的日子之一。
這一日,游街兩旁的鋪子早在數月之前就被人定走了,上京的勳貴世家多入牛毛,以尚書府的名義就訂不到最前頭靠近宣武門的茶樓包廂,但是韓景譽就不一樣了。
如今的鴻元帝,是他一手扶持上的龍座,皇帝尊稱他一聲亞父,他是執掌實權的攝政侯爵,見了皇帝不用行跪禮,反倒是皇帝,一直給他行半父禮,這上京,誰的名頭都沒有他的好用。
時間太過久遠,鐘語芙搜索了一下才想起來,晚上還有宮宴。
這宮宴,一是慶祝這些學子蟾宮折桂,二是一場指婚宴席。
大楚立國已逾百年,人都有一個通病,自己年輕時候吃過的苦,看不得孩子受罪。
大楚這些貴族也不能免俗,這上京世家的勳貴子弟,這些年驕奢淫逸,不少都喪失了鬥志,但祖輩的陰封在,勢力盤根節錯。
靠科舉走上來的,多是寒門貴子,皇帝想用新學子牽制舊臣,便會在這些高中的學子當中指婚。
而近些年,三品以上的國之肱骨重臣,子女的婚事不随便定,尤其是嫡子嫡女,等着皇帝指婚,幾乎是君臣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鐘家今年到了适婚年歲的嫡出,只有鐘語芙一人。
鐘語芙想起來,就是這場宮宴之後不久,因皇帝并未給她指婚,很快,她和韓以骁的婚事便定了下來。
鐘語芙心砰砰跳起來,她和韓以骁的婚事還沒定下來,太好了!
她跳起來就往外邊跑,“阿娘,我去看游街。”
她記得,方凝如當年的未婚夫蕭亦晗就是這次的新科狀元。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她該是狀元郎的诰命夫人,該是何等美好的一生。
她腿剛邁出去,戚薇琳就把她拉回來,“像什麽樣子,還未梳妝。”
鐘語芙這才想起來,自己不僅沒梳妝,還牙沒刷,臉沒洗,身上的還是寝衣。
吐了吐舌頭,吩咐畫月去備馬車,回了屋,被綠蘿綠翹服侍着洗漱好,三口就将一碗粥喝下去,撩了碗就要朝外邊跑。
戚薇琳見她小腮幫子還是鼓的,皺眉,“你給我坐下,像什麽樣子,用點豚餅和菜,一會該餓了。”
“你給我坐下好好用,越發沒個女兒家的樣子,你這樣子,将來嫁了人可怎麽辦。”一說到這個,戚薇琳的面上泛起一絲愁緒,有些恨鐵不成鋼,“遲早得讓你丈夫休回家。”
鐘語芙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默鼻子,也是,她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點子時間居然等不得了。
只一瞬間,她再坐回來,舉手投足就貴氣優雅,有一種內斂的沉穩。
戚薇琳居然挑不出一絲錯處,楞了一瞬,好像面前的人忽然換了一個人是的。
戚薇琳很滿意,小口辍了飲子,有些傲嬌,“這樣才像個女兒家的樣子。”
誰知道,這句話說完,下一秒,就見鐘語芙問,“阿年,我的婚事你是怎麽打算的?”
戚薇琳一口飲子噴出來,嗆了好幾聲,手戳她腦門,“你害不害臊,誰家姑娘家家的問自己婚事。都怎麽學的規矩,得,你也別出去了,這話叫外人聽見了,你這名聲還要不要了。”
和鐘語芙想的差不多,從戚薇琳這也問不出什麽。
“我又不傻,在外人面前,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還不清楚嗎。”她晃了晃戚薇琳的胳膊,“好了,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回來給你帶稻香摘的透花糍。”
戚薇琳哼了哼,“今兒就最後再放你出去玩一遭,晌午早點回來,準備晚上的宮宴,明日裏給我好好自己學規矩。”
這話鐘語芙從小聽的都快出耳繭子了,以前,她有的辦法是哄戚薇琳,這話幾乎都是空話。
鐘語芙這會子回的真心實意,“知道了,明兒個哪也不去,就在家學規矩。”
“去朱雀大街西頭那邊。”鐘語芙吩咐車夫。
綠蘿以為鐘語芙記錯了,出聲提醒,“姑娘,侯爺給您定的包廂在朱雀大街東頭,靠近皇宮的天福茶樓。”
鐘語芙懶懶靠在車廂,“我知道,我是去東頭找個人。”
綠蘿好奇,“誰啊?”
想起來方凝如,鐘語芙唇角彎彎的,“一位美人。”
綠蘿:“……”你自個兒不就是美人嗎?
方凝如的父親方铮是副成宣史,上京多如牛毛的六品小官,在這上京,遍布權貴的地方,同品級的官也有不同,方峥出聲微寒,比不上盤根接錯的世家,雖同是官宦,卻頗為清貧。方家應該沒那麽多銀子定前頭的位置。
果不其然,到朱雀大街最後面的位置,鐘語芙掀開簾子,兩輛連着的普通的清油馬車,木牌上面方府二字。
簾子掀開,幾個姑娘從馬車上下來,似是往茶樓而去。
鐘語芙細細辨認才認出來,後面一輛,最後一個下車的是方凝如。
她快步走過去,撞了她一下,方凝如手裏的團扇落了地。
方凝如先她一步撿起了團扇,“抱歉,不下心撞了你,姑娘您沒事吧?”
方凝如身上的新月稠衣半新,花樣子還是往年流行的樣子,額上留了一層厚重的劉海,鬓邊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
她額頭飽滿小巧,那雙眼睛尤其好看,這樣一遮,最靈氣的部分掩了起來,露出來的半張小臉,看着小姐碧玉。
她遞着扇子,眼裏有些微惶恐不安,似是怕驚擾了貴人的樣子,小心翼翼的。
這和後世那個,談笑間便能無聲将一切盡收眼底,八面玲珑的方凝如判若兩人。
鐘語芙掃了一眼另外幾個姑娘,前面兩個的穿戴明顯要比她好。
應該是方家嫡出的兩位姑娘,正看過來。
鐘語芙心中微澀,方凝如究竟經歷了什麽,才能變成後世那般波瀾不驚?
也沒聽過她訴過苦。
更沒見她掉過一滴淚。
她身上永遠有一種想拼命活好的朝氣。
鐘語芙接過團扇,笑回:“方姑娘說笑了,是我不小心沖撞了你。”
方凝如有些詫異,“姑娘認識我?”
鐘語芙指了指馬車上的俯牌,“遠遠見過你一回,旁人告訴我的,只你不知。”
方凝如規規矩矩回:“敢問姑娘是?”
鐘語芙笑回:“家父戶部尚書鐘東霖。”
“原是鐘姑娘,”方凝如捏着鲛绡掩在唇畔,輕笑,規矩一絲不錯,“鐘姑娘有有禮。”
鐘語芙邀請她,“我在前邊天福茶樓定了包廂,一個人有些無趣,能不能請方姑娘一道?”
方凝如下意識朝看起來年齡最長,着一件藍色織錦衫的女子看過去,似是在等着她做主,應是方家嫡出長女方凝嫣。
鐘語芙了然,難怪方凝如是這般,想來平日裏在嫡母嫡姐手中讨生活慣了,處處藏拙。
方凝嫣主動和鐘語芙見了禮,應了鐘語芙的邀請,一群姑娘又上了馬車往天福茶樓去。
鐘語芙邀了方凝如上她的馬車一道去。
這輛馬車是鐘語芙專用的,很寬敞,用最好的烏木制造,終年散發着淡淡木制清香味,上面到處是一些女兒家喜歡的東西,便是一個随便靠着的引囊,也是最貴的雲革絲團秀暗繡。
方凝如有點局促,鐘語芙笑着安撫,“你別緊張,我就是覺着跟你投緣,看着便是能跟你聊到一塊去的,”端起一碟子透花糍遞給她,“嘗一嘗,只當是自己家。”
半透明的糯米糍,白的像雲,裏面粉紅色的餡半透,看着便讓人心生歡喜。
鐘語芙的眼裏都是柔和的笑意,方凝如雖不懂她為何對自己這麽好,腦子裏隐約有一種直覺,鐘語芙對她沒有惡意。
況,她一個六品官的小庶女,也沒什麽可值得別人圖的。
放心心來,就着一些話題聊起來,方凝如發現,似乎,她和鐘語芙的确很投緣。
真真是個妙人兒。
辰時,皇宮沉厚的鐘聲響起,承天門打開,三匹大苑寶馬并排,馬上坐了三人,胸前接佩戴紅花,尤以中間的狀元郎,面如冠玉,氣質卓絕。
前面銀色铠甲的禁衛軍開道,街道兩旁的百姓高聲尖叫慶賀,瓜果香囊翻飛。
包廂裏,平日裏足不出戶的世家姑娘皆倚着茶樓窗邊,腦袋伸出去湊熱鬧。
兩排看過去全是頭。
鐘語芙搖着手裏的團扇,胳膊撞了撞方凝如的胳膊,打趣笑問,“那就是你的未婚夫?”
方凝如臉唰的紅了,羞澀的點了點頭。
要說,這上京有名的才子大儒多了去了,方家底子單薄,方峥便資助了一些書生,日後高中,這不都是自己的勢力嗎,這蕭亦晗也是其中一位。
他為人學問道也不錯,長的也好,但并不像旁的書生那般八面玲珑,能說會道,尤其在各種最好揚名的酒宴上,他連詩都很少作。
所以,和不是特別起眼的方峥這婚事上,最後就落到了她頭上。
沒成想,今年春闱,卻是他拔得頭籌。
這當真是意外之喜。
眼看着蕭亦晗的馬都快從他們的包廂走過了,方凝如羞的連頭都不好意思露。
鐘語芙十分懷疑,照她這個害羞程度,和處處在姐妹面前藏拙的樣子,她大概和蕭亦晗說上幾句完整的話都困難。
抽了她手裏的鲛绡,直接朝蕭亦晗的面上扔去。
方凝如一急,那鲛绡是她親自繡的,上面還帶了她的閨名,她伸手想去抓,沒抓到,就看到那輕薄的鲛绡,好巧不巧,輕輕在空中飄蕩,最後整個覆到了蕭亦晗的面上。
方凝如囧。
因這趣味的一幕,人群哄堂大笑,叫的更激動了。
鲛绡上有淡淡梨花香,蕭亦晗看到閨名,擡頭看過來,撞上方凝如的目光,耳尖一紅,竟解了胸前挂着的紅綢大花扔上來。
他抛的角度精準且巧妙,直接落在方凝如搭在窗沿的素手上。
直到接了花,防凝如才反應過來,面對無數雙看過來的目光,羞的面目通紅。
人群再次發出更激烈的喧鬧聲。
左右包廂裏的閨閣女子都伸着頭問鐘語芙,“語芙,這姑娘是誰?”
怎麽狀元郎對她這般與衆不同?
鐘語芙笑着回:“狀元郎的未婚妻,方家五姑娘。”
香雲團扇遮了鐘語芙大半的臉,顯的露出來的一截下巴線條愈發勾人。
一道灼熱的視線落在她面上,她毫不知情。
或者說,她知道了也不想關注。
開到的禁軍前頭,蔣毅回頭看了一眼,啧了啧嘴道,“那是鐘家大姑娘鐘語芙吧?”
半透的香雲紗,勾出朦朦胧胧的影子,叫人愈發好奇,那團扇之後的模樣。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這是當差。”
蔣毅吃痛,大腿裏側結結實實被掐了一把,帶着讨好道,“我說世子,我就随意看了一眼,沒有不好好當差啊。”
對比蔣毅的嬉皮笑臉,他面色嚴肅冷峻,冰冷道:“目視前方,再亂看女子,丢了皇家臉面,自己滾回去。”
蔣毅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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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侯府,書房。
蓮花刻漏孔裏,水珠滴答滴答落進水中,規律而有節奏的發出清脆響聲。
一角案幾上,麒麟獸箱籠裏,青白色煙霧打着旋升騰。
案幾前,韓以骁還是上午那身銀色铠甲禁軍府,腰背挺的筆直,大腿亦繃直,雙手保持着向上司行禮的作揖禮,頭微微垂着。
他像個雕塑,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已經足足一個時辰。
正前方案幾之前,男子半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朝事邸抄上,雖是坐在嵌金官帽椅上,肩背,手肘,都挺的筆直,威嚴比案幾前站着的人更甚。
面色不怒,通身卻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儀。
叫人不敢直視。
思考了一瞬,他提起羊毫筆,在上面做了批注。
批注完,擱下筆,右手邊處理完的邸抄已經有小山高。
接過心腹韓寶遞過來的帨巾,他擦着中指上沾染的墨跡,慢條斯理問,“想清楚自己錯在哪沒?”
韓以骁依舊保持着恭敬的姿勢,回道:“是兒子的錯,拟的禁軍名單有誤,才導致今日的儀仗失了皇家威嚴。”
雪白的帨巾間,男子的手骨相修長好看,又有一種堅實的力量感。
“這話回的不誠實,”長寧侯韓景譽擡起頭,眼型細長飽滿,看向韓以骁,“這是你第一次以世子的身份獨立統領禁軍。”
“本候清楚,這等子在天子面前露臉的差事,自然有的是世家子弟鑽營進來,事輕松,又可刷履歷,熬上點子資歷,大好前程自在面前。”
“你顧慮他們背後盤根接錯的關系,這是閣老的孫子,那個是丞相的兒子,皆是不好得罪之人,相互賣個好無有不可。”
“只是骁兒,作為世子,甚至将來作為長寧侯,你得明白一件事,你忠于的是天子,是江山,是百姓,得拿捏好和世家之間的度,而不是一味迎合賣好,為己謀私。”
“上不谄媚高位者,下不剝削下屬,給以該有的公平,雷霆與怒,恩威并施,才是一個能臣該有的氣度和手段。”
這話不可為不重。
韓以骁撩起衣擺,單膝跪下,“是兒子想的不夠周全,還請父親責罰。”
韓景譽彎曲的食指在桌子上輕輕點了兩下,道:“自己去典罰那領二十板子,天黑之前,将新的名單拟過來。”
“晚間的宮宴且不可出錯,你再去每個地方巡查一趟。”
韓以骁頭磕到地上個,“謝父親責罰。”
他後退兩步,這才轉身朝外走,正趕上門房捧了清漆盒過來,呈到韓景譽案幾,“侯爺,鐘府大姑娘命人送過來的。”
韓以骁已經走到廊下,回身,雕花閣窗棂間,剛剛還嚴肅緊繃着的臉,唇角隐約翹起一絲弧度。
原本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柔和溫潤,似是在和韓寶說話,“這丫頭,鬼精靈。”
似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