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人是群居動物,所生存的世界有兩部律法。

一是朝廷頒布,白紙黑字的三尺律。

二是禮法教化之下的道德律法。

第一條律法好辦,它有一個明确的統一标準依據。

禮法教化是一張細密的網,人人自小聽着禮法教化長大,若是有人不守規矩,便是異類,必然招來旁人的斥責,如此,旁人看了,也不敢不守禮法教化,守着規矩。

有時候人們恐懼的不是規矩本身,而是打破規矩之後被當做異類的眼光,以及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便是這個道理。

雖然鐘語芙厭惡這些規矩,但是平心而論,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舉動太過驚世駭俗。

鐘東霖見慣了朝堂風雲詭谲,于他而言,雷霆雨怒皆是君恩,鐘東霖應該尚能在接受範圍內,他考慮更多的是政治結果,必要時還能給自己以指點。

但是戚薇琳這個身在後宅之中的婦人便不一樣了。

她心裏未必瞧得上規矩,但是她活在後宅女眷這張細細密密的網裏。

如果可以,鐘語芙最不想牽扯的就是家人,她最想要的,就是戚薇琳可以無災無難,一生順遂。

鐘語芙已經做好了被她叱罵的準備,親自去味滿齋買了她最喜愛的透花糍。

糯米用倒垂反複捶打上千下,直至呈半透明狀,包上被糖腌漬成粉紅的牡丹花做陷,到鍋上蒸熟。

瓷白似雪的糍糕映出一點緋紅,似雪染紅梅,霎時好看,故而叫透花糍。

吃進口中軟糯易化,戚薇琳最鐘愛的便是這道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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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手阻了女使請安,鐘語芙長長籲一口,給自己做心裏建設。

如今的她,最不怕的就是戚薇琳的唠叨責罵。

以前年齡小,每回被戚薇琳唠叨都嫌煩,忍不住要杠上兩句,如今死過一次,最怕的不是她的責罵,反而是上一世後來的戚薇琳,什麽情緒都憋悶在心裏。

指尖勾起簾子,放輕腳步,繞過曲折花鳥栖木屏風,戚薇琳端坐在靠窗酸枝幾案前,左手邊是一摞拜帖,右手裏執着羊毫筆,低着頭,似是在寫拜帖。

一端放置了一盞雲紋桐油燈,微風透過摘窗吹進來,燈芯的影子在戚薇琳的臉上輕輕搖晃。

神色專注,倒不像是被自己氣出一頭的樣子。

鐘語芙有點意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有暗紋的橙心紙上,簪花小楷列出一串世家大族的名字。

“阿娘,做什麽呢?”

戚薇琳正沉浸在思考裏,聽了鐘語芙的聲音才回神,擡起頭,掀起眼皮,眼裏有意外,“芙兒,你回來了?用過膳沒?”

她眼角有兩道輕輕的褶痕,笑起來的時候會更明顯。

還跟自己笑,且神色不似做假,鐘語芙愈發奇怪。

“用過了,”她拎起素紙包糕點放在戚薇琳面前,“阿娘,新買的,你嘗一嘗。”

戚薇琳垂下眼皮,細麻繩扣的桑皮紙包裝上,味滿齋三個字筆挺工整。

“豁,我家芙兒現在董事了啊,知道關心阿娘了。”

鐘語芙赧然,她确實是個讓家長頭疼的孩子。

戚薇琳擱了筆,沉入筆洗,就着鐘語芙遞過來的浸了水的帨巾擦去手上的墨香,鐘語芙已經解了包裝,放進白色的骨瓷盤中。

她拿起來一個放進嘴裏,小口吃着,眉梢眼角都是惬意,唇邊泛起梨渦。

鐘語芙恰好繼承了她的一對梨渦,一個模子刻出來是的。

鐘語芙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着問,“阿娘,你有沒有聽說什麽流言?”

女眷比之男性,這些刻在骨子裏的規矩更多,她這般出挑,那些人說出來的話也不可能太好聽。

柔軟的透花糍含在唇舌間,清香四溢,戚薇琳唇邊緩緩綻放出笑,吞下透花糍才出聲,“你是說你興辦女學的事?”

鐘語芙有些愧疚的低下頭,戚薇琳有她這樣的女兒,還挺不幸的,她想。

說話聲斷了,屋子裏就安靜下來。

一息之間,鐘語芙聽見戚薇琳鼻息裏噴出的一點笑意,“幹嘛耷拉着頭,怕我罵你?”

這實在出乎鐘語芙的意料,她擡起頭,不确定的問,“你不罵我?”

戚薇琳乜她一眼。“你要興辦女學這件事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鐘語芙誠實搖頭,“沒有。”

“那不就得了,”戚薇琳道:“既然沒有轉圜的餘地,那我不如接受,再說了,如今外人給你的壓力已經足夠大,我作為你的母親,當然是應給給你支持,同你一致對外,這才是家人存在的意義。”

鐘語芙提着的心,忽的像是有溫熱的泉水流淌而過。

戚薇琳又擡手拿了幾上名冊過來,“哝,你阿娘我也不是吃素的,這是與我交好的世家夫人,有利益糾葛的,有單純交好的,我倒還能說上一些話,響應你問題不大。”

--這這這,是在出乎意料,鐘語芙感動的想哭!

眼裏湧上一層薄透的水霧,“阿娘,你不覺得我給你惹麻煩嗎?”

“你把阿娘看成什麽人了,”戚薇琳揉了揉她腦袋,“見利便舉,見麻煩就躲的,那是外人。”

“家人的意義就是,光耀門楣也好,跌落塵埃也罷,家人永遠和你站在一線,一致對外。”

“阿娘,你真好。”

鐘語芙拱進戚薇琳懷裏,眷戀的賴着她。

戚薇琳撫撫她腦袋,“嗨,你現在都是朝廷命官了哈,可別哭鼻子。”

“再說,我真心覺得,興辦女學這事不錯。”

她目光越過摘窗,落在外頭挂在夜空的圓月上,眼裏有了笑意。

天知道,她還未出閣的時候有多讨厭這些規矩,到成了婚,她成她母親的樣子,再用這些規矩來束縛她的女兒,那是怎樣的一種心痛。

--

鐘語芙原本估摸着朝臣也會反對改制女學,畢竟古往今來,但凡是改了祖宗規矩的,保守黨必然要鬧上一鬧,沒成想,翌日,朝臣上竟無一人上折子反對,似是沒有這件事。

她精心準備的辯詞竟是一句也沒用上,她咂摸了一下這件事,回過味,能叫那些子個人閉嘴的,定然是長寧侯韓景譽。

她喟嘆--權勢當真好用!

事情遠比自己所預想的順利,于是她甩開袖子,轟轟烈烈進入籌辦女學的事。

擺在當前的首先就是選址,和天子讨價還價之後,鐘語芙選了緊挨着國子監的一處好院子。

又拜到工部,請了最好的封人重新設計改造,好方便女郎們上學用,又點了最好的匠人施工。

細細安排好了這些事,她又拜訪了國子監的山長,當世大儒李思淼,悉心聽取了不少的意見,并定下了女學的課程。

涉獵音律,夫樂禮儀,經史子集,心學,朱理學,騎射。

鐘語芙原本想請李思淼出山,親自授課,卻被他一口拒絕,倒是推薦了她的妻子徐瑾,又親自修書,推薦了鐘語芙的女子學院。

鐘語芙見了徐瑾方知李思淼的用心,徐瑾才學高深,思想前衛,但為人又很風趣,真正是被埋沒在後院的。

忙着這些事的同時,她又叫方凝如編了一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叫茶樓,戲樓,天橋的伶人傳唱。

畢竟大楚的女子受了上百年禮儀教化的影響,女子無才便是得,丈夫便是自己的靠山,她們做男子的附屬品太久,許多觀念已經根深蒂固。

她怕女子們畏懼世俗的眼光,衆人的口水,沒人敢來學院報道。

那她的一腔心血便要付諸東流。

方凝如是個有才的,編纂的話本子裏,不僅有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塑造的女主人更是公博學多才,心思靈巧,這才惹的男主人公對她深情不移。

如此,在多方面的努力之下,女學之事即便是在民間,也成了一種潮流。

在這種聲音之下,鴻文館的擢考的日子也來了。

令鐘語芙沒想到的是,狀元郎蕭亦晗會來,趙啓緒會來倒是不出乎她的意料。

他一直有一顆憐惜女子的柔軟心腸,這點鐘語芙是知道的,否則上輩子,怕是早就在別院的時候就該和蘇婉退婚了。

可惜蘇婉眼瞎的厲害,費盡心機,一心撲在韓以骁那種人身上。

雖然她上輩子挂的早,但是估計蘇婉也不會好到哪裏去,韓以骁心裏不可能沒有芥蒂,更何況還有方凝如和她阿娘,估計都不會給蘇婉好日子過。

只是趙啓緒如今還未下過考場,沒有功名在身,并未參加擢考,似乎是來湊熱鬧的,鐘語芙便也只好裝作不認識。

擢考的課題主要是由徐瑾定下的,品評的都是國子監的夫子。

這華麗的陣容引的如多秀才儒生報名,差點沒擠破頭,最特別的是居然還有一位盤了發的婦人報名,鐘語芙一問才知,原來她曾經是宮中的教養姑姑,後來到了出宮年齡才被放出宮嫁人,也曾在世家大院教過姑娘。

鐘語芙喜出望外。

擢考第一局是出一個固定題目,倆人以此作詩相較,勝者留,敗者去的方式,趣味性十足,很能挑起選手的勝負欲和觀衆的情緒。

好巧不巧,這位婦人抽簽對上的就是蔣寒,蔣寒慘敗,第一局就被踢出了局。

這輪擢考,一共留下了四位夫子,蕭亦晗這個狀元郎赫然在列,那位曾經的教養嬷嬷也實至名歸的拿下第四名,順利的成為一名夫子。

方凝如羞澀的低下頭。

到了七月裏,歷經兩個月的時間,書院改造好了,在茶樓日日上演的故事裏,女子入學也成了一件不是那麽奇怪的事,學院的招生也正式開始了。

雖然早就做了完全的準備,但是鐘語芙還是緊張的一夜未睡,天還未亮便點着燈火起床梳妝,用了早膳匆匆乘了馬車到書院,剛下馬車就看見方凝如的馬車,在剛剛露出尖的晨光中而來。

倆人眼睛恨不得長在門口,巴巴望着路口的方向。

在第一輛馬車,第二輛馬車皆是路過之後,倆人愈發忐忑,來回踱着步,到了辰時兩刻,鐘語芙看見,趙啓緒騎着一匹馬,和一輛馬車并肩,似是朝書院這個方向來。

簾子掀開,一張稚嫩青澀的臉露出來,有些忐忑的問,“請問這裏是招收女學生嗎?”

鐘語芙那個激動啊!

這不是趙媛可嗎?

“招,招,專門招女學生。”鐘語芙激動的有點打結,熱情的靠近馬車,親自扶趙媛可下車。

被鐘語芙的熱情感染,趙媛可的緊張不安褪去,扯開弧度笑起來,裏頭缺了的一顆牙豁口很明顯。

嗨,她牙還沒換齊。

鐘語芙親自給趙媛可辦了入學手續,之後陸續有馬車停在書院門口,到了辰時正,各色馬車竟是将書院的門都堵了。

一天下來,鐘語芙足足招到了117名學生。

雖然和國子監不能比,和大楚170家書院比起來,這個數目小的驚人,鐘語芙還是開心的夜裏都睡不着。

三日後,是書院正式開學的日子,這日也是鐘語芙的及笄禮。

她央了戚薇琳将及笄禮放在書院裏辦。

清早起身,她便收到韓景譽差人送來的禮物,一支花枝狀描金點翠鳥羽很是漂亮,看着就非凡品,并還有一些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

在學院裏朗朗的讀書聲中,徐瑾做贊者,淨了手,用帨巾擦幹水漬,拿起一只花枝狀描金暗影點翠簪,用笄慣之。

賓盥之後便是初加,幾位正賓輪流對着鐘語芙吟誦祝詞,一拜,二加,二拜,二加,三加,三拜,置醴,及笄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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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語芙在詩詞理學上是個短板,着實沒什麽可教旁人的,好在她善騎射,這日開學頭一天,最後一堂課,正是她的騎射課。

寬大的校場上,夕陽向晚,正是一天中陽光最漂亮的時候。

晚風拂起年輕女郎們飄逸的香紗,皎潔如玉的面龐,婀娜有致的柔美身段,豔麗勝過天邊雲彩,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惹的國子監的學子們伸着頭看過來。

像鐘語芙這般從小騎馬的閨閣女子,滿上京找不出第二個,初初上馬皆有些懼怕,壓根不敢走。

鐘語芙耐心教了一些要領,見她們面上仍舊都是懼色,頗為排斥,鐘語芙打了馬跑起來做示範。

她狠狠抽了馬腹,馬飛速奔騰起來,徑直奔到校場旁邊的一座山坡上。

馬蹄又蓄力縱身一躍,飛過斷口,連人帶馬躍入空中,獵獵勁風鼓起她的雲香紗,如一朵絢爛的花盛開在空中,橘色的夕陽在側臉。

恰巧,穿了常服過來巡查的天子,韓景譽和随行考察官員過來的時候正趕上這一幕,

一群人的心跟着緊緊提起,橫跨斷口的這一幕被無限拉長,到連人帶馬安穩落地,衆人的血像是被一盆火點燃了,灼灼落在鐘語芙面上。

鐘語芙看見一身常服的天子和韓景譽,打了馬過來,韓景譽偷偷給她眨了一下眼,鐘語芙唇角勾起一點弧度又快速隐下去。

鐘語芙帶天子在學院裏轉了一圈,他頗為滿意,高興的走了。

送走了天子,鐘語芙想起來清晨韓景譽差人給她送的那些女兒家玩意,朝他勾勾手,“景譽叔叔,你過來。”

韓景譽當她是有什麽事,籲了馬,靠近一些,兩只馬頭近的靠在一起。

鐘語芙又大又圓的杏眼落在韓景譽細長的眼尾,上身微微傾過去,似櫻桃半紅潤的唇若有似無的擦着他雪白的耳廓。

“韓景譽,我及笄了,可以嫁人了,所以,”她細細勾了聲音,“從今日起,你要學着将我當成你心愛的女子來看。”

她臉朝前近了一分。

少女的唇那樣柔軟飽滿,含着濕熱氣,像羽毛輕輕在臉上刮了一下。

韓景譽握着缰繩的手攥緊,淡淡青筋跳動了一下。

轟的一聲,腦子裏像是炸了一顆煙花。

掀起眼皮,鐘語芙已經打了馬跑遠了,纖細的頸子朝後轉了一點弧度,他看見她半張側顏,笑顏且嬌且媚,眼波流轉。

咯吱笑聲如銀鈴。

韓景譽一時怔住,癡癡盯着她娉婷搖曳的背影,連打馬都忘記了。

少女配大叔,大叔自己是被人豔羨的那一個。

這極有情趣的一幕,落在下學的國子監學生眼中,他們道:

“娶妻當娶鐘語芙這般有野趣滋味的。”

“女子入學,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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