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學院通往門口的路上,有兩排楊樹,夏季末尾,幾只蟬抓住最後的時光竭力鳴叫。

下了值,鐘語芙和方凝如一起朝學院外頭走。

鐘語芙問,“明日又去奉縣上香?”

方凝如點點頭,“前幾日,蕭家的鄰居剛剛誕下一個兒子,她家前頭生了三個女兒,這回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奉縣拜送子觀音,這回一舉得男,我婆婆信奉的不得了。”

鐘語芙揉了揉跳動的額角,心裏隐隐有點擔憂,上輩子,蕭亦晗和方凝如退婚之後不久,好像被天子發配到了株洲,後來好像娶了株洲總督的女兒,也不知生的是女兒還是兒子。

若是方凝如婚後一直生不出兒子?

鐘語芙打了個激靈。

她雖然自己沒有被婆婆嗟摸過,但是看看那些世家大婦一成婚,但凡是婆婆厲害的,哪個不是年紀輕輕,眼角的皺紋就可以夾死一只蚊子?

--哎!女人想過舒心的日子,怎麽就這麽難呢。

她不自覺嘀咕出聲,“我怎麽感覺,你這成婚以後,日子過的好不好,全在你能生男生女上?”

方凝如面色僵了一瞬,駐足看着鐘語芙,眉頭輕輕擰着,“我跟你說實話,其實我也惶恐,按理說,我一個庶女,攀上一個狀元,他又是那樣風度翩翩,品行高潔,我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是這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聽見他阿娘一口一個一舉得男,我心裏總是很害怕,我能理解她的心态,蕭亦晗如今都二十一了,換做旁的男子,都是孩子的爹了,只他一心撲在學業上才會這般遲。”

“我是不是有點不識相?那是他阿娘,撫育他長大不易。”

“換我是你,我大概也是怕的,”鐘語芙道:“誰能保證自己一定得是生兒子?”

她忽然想起來,上輩子,韓以骁也是對孩子特別執着,韓景譽不會也很在意到底是生兒子還是生女兒吧?

生不出兒子就一直生,生到有兒子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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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很疼啊。

一副久遠的畫面在腦子裏清晰呈現,她阿娘生鐘語桐的時候,那歇斯底裏的叫喊聲,還有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那時候她好怕,好怕她阿娘會死,吓的做了一個月噩夢。

想到這,鐘語芙整個人都不好了,毛骨悚然,她得提前跟他說清楚。

“你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特別怕疼,我得去找他問問,要是叫我一直生,那我就不嫁了。”

方凝如眼睛瞪大,“你不心愛侯爺嗎?”

鐘語芙想了一會才擡起頭,勾了碎發到耳後,眯眼看着遠方天青色的雲。

似是随時都有一場雨壓下來,空氣裏又一種不正常的悶熱,蟬鳴叫的異常響亮。

“凝如,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怪人。”

“我能做到跟心愛的人同生共死,共患難,但是我沒辦法完全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合任何一個男人。”

饒是方凝如一直都知道鐘語芙和她們這些自小困在後宅裏頭,學着各種規矩長大的閨秀不一樣,還是被她這番言論給驚到了。

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她居然可以理所當然的去問長寧侯。

她思考了一下,舌頭潤了潤唇瓣,還是勸道:“這樣不合适吧?你這樣問,萬一惹他不高興,你們離了心怎麽辦?”

“其實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這樣子的,”鐘語芙眉間坦蕩,說:“我做不到一直給男人生孩子,”她想了一下,“我最多能接受生倆個,對,這是我最大的極限了。”

“我現在他去說清楚,他要是接受不了,那我們退婚好了。”

方凝如整個人都被驚到了,直到上了馬車,她還沉浸在鐘語芙雲淡風輕的表情裏。

她還記得,那晚在相國寺,鐘語芙因為被韓景譽拒絕,悶悶不樂,下山時頰邊那總也褪不去的緋紅。

她的話絕不是作假。

她對韓景譽肯定有請,怎麽能因為要少生幾個孩子,就能雲淡風輕的說出退婚這種話?

女兒家哪有不怕退婚這種事的?

她腦子裏閃過學院門口,鐘語芙當衆親吻韓景譽,這樣沒有女兒家閨閣儀态,韓景譽一點都不生氣,相反,他眼裏是近乎縱容的寵溺。

當時她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現在回想起來,畫面忽然格外清晰,細致到他們之間流轉的眼波,夕陽的顏色都記得特別清楚。

她生出一種篤定的直覺來,韓景譽肯定會同意。

或許,他還會憐惜的說,生孩子對女子損傷太大了,都随你。

想到這,她血忽然一熱,理智上告訴自己,身為一個合格的冢婦不應該去問,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且迫切的想知道蕭亦晗會怎麽回答。

她掀了簾子,吩咐車夫,“去吏部書令史,要趕在朝廷下值之前到,颠一點也沒關系,只要能趕到。”

車夫得了命令大力抽了馬,清油車相璧跟着亂晃,方凝如緊緊攀着車相璧才勉強坐穩。

她運氣不錯,趕到書令史署衙的時候,蕭亦晗正好跨出門,看到方凝如,平靜無波的眼睛裏忽的漾起笑,“你怎麽來了?”

蕭亦晗生了一副好相貌,如芝如蘭,尤其是這雙瑞鳳眼,眉眼細長,天生微微上翹,瞳色是極淡的茶色,上頭像是蒙了一層薄透的水霧,他看過來的時候,人影就映在他瞳孔上。

給人一種特別情深的感覺。

自第一次遙遙一見,方凝如便對他一見傾心。

他一對她笑,方凝如便覺得,心上開了一朵細小的花。

她壓下心思,羞澀一笑,“明日裏頭要去和伯母去上香,想邀你去吃一盞茶。”

這點小要求,蕭亦晗自然無有不從,他帶方凝如去了天福茶樓,要了一間包廂。

進了包廂,倆人分坐在茶桌兩邊,蕭亦晗給方凝如斟了茶,迫不及待抓了她手在手中把玩。

方凝如小口喝着茶盞,羞澀的低着頭,潤了潤辭藻,委婉的将話題朝朝上頭引,“明日裏頭要去陪伯母一起上香,你要一道去嗎?”

蕭亦晗道:“你和阿娘一道去吧,我明日裏頭和同僚有局。”

方凝如頭垂的更低了一些,已經快到桌子上了,問道:“你知不知道,伯母去寺廟,為的是求什麽。”

蕭亦晗低低笑出聲,頭靠的更近一些,幾乎要擦到她的額頭,“你說是去求什麽?”

“凝如,我終于要娶到你了。”

美人在側,怎能不心動。

他也不守着禮了,兩指捏起她小巧的下巴尖,低頭啄到她的粉唇上頭。

柔軟的觸感叫他整個人都陷了進去,直吻的懷中的人兒快喘不上氣才依依不舍的放開。

方凝如沒了力氣似的趴在他胸膛,聽着他粗沉的呼吸,砰砰的心跳,柔柔問,“奉縣的送子娘娘廟最是靈驗,伯母是帶我去求子的。”

蕭亦晗狠狠在她腰間□□了一把,恨不得現在就将人生吞活剝,聲音愈加粗沉,“我等你給我生個兒子。”

方凝如從他懷中起身,仰起頭,仔細盯着他面上每一個神情,“若是生的是女兒呢?”

蕭亦晗睨她,“胡說,怎麽可能。”

一向知進退的方凝如又執着的問,“若生的就是女兒怎麽辦?”

蕭亦晗眉頭輕輕皺了一下,“那再生就是。”

方凝如道:“如果一直生的都是女兒呢?”

只一瞬間,蕭亦晗的面色沉了下來,“說什麽胡話,你怎麽會生不出兒子呢,嫡子自然會從你這個嫡妻的肚子裏生出來。”

一聲驚雷劃破夜空,黃豆粒大的急雨毫無預兆的砸下來,成為這場對話的背景板。

立秋了,秋日裏頭的雨,總是這般,毫無征兆。

自小飽讀詩書,蕭亦晗習的是君子之道,他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溫和有禮的。

他臉色只是略沉,聲音也算不得多重。

只瞬間,又恢複了那溫潤如玉的樣子。

他後頭的話,方凝如沒太聽進去,看着他一開一阖的唇瓣,恍惚中,她腦子裏浮現的是她嫡母的樣子。

上京後宅官眷,賢惠的大媳婦子講究的是嫡庶一起教養,畢竟官海沉浮,仕途這個東西,誰都說不好,有的是那庶女的夫君後來鳳凰騰達,反過來照拂嫡出。

她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做錯了事,惹了嫡母不高興,她從來不會疾言厲色,明着告訴你。

面上依舊笑盈盈,只會無聲疏遠她,冷眼看着迎合她心思的管家暗暗降低她的份例。

到她重新得了她的歡喜,她又會不輕不重的處罰一個最低等的奴才。

自始至終,她的嫡母都是溫婉大度,高貴賢惠的那一個。

爹爹亦是慈父。

迎合她的嫡母,嫡姐,已經成了她刻進骨子裏的習慣。

腦子裏閃過剛剛鐘語芙在學院門口的模樣,她醍醐灌頂。

為什麽她第一次見鐘語芙,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魔力,裝作聽不懂她嫡母,婆婆話裏話外的意思,頂着旁人異樣的眼光也要來跟她興辦女學。

--因為她活的是那樣恣意潇灑。

這份灑脫,恰恰是一直依附着嫡母生存的她最缺少的。

她是那樣羨慕她的生活,出生高貴,有真正疼愛她的父母,她活的那樣恣意放縱,肆無忌憚。

方凝如轉頭,看向窗外,形容匆匆的大街上,一柄遠山勁松畫的油紙傘撐在雨霧中,雨水順着傘面淅淅瀝瀝滴下來。

傘下,一對璧人款款而來一對。

男子勁瘦有力的手穩穩握着傘柄,傘骨偏在女子頭頂,男子的半個臂膀都露在外頭,白色的雲紋繡袍沾了清透水漬。

上了多味齋的臺階,男子自然的低下頭,目光落在臺階上的裙鋸,嘴巴張開說了什麽,看唇型,應該是“小心臺階”。

越過臺階,到廊下,細細的雨幕間,鐘語芙那張如花笑顏露出來,微微仰着頭,看着面前的人,笑的那樣開懷。

韓景譽唇邊微微勾起一點弧度。

什麽時候開始的?

方凝如想起來,宴席上頭一次見到的韓景譽,下巴上蓄了一點青茬胡須,黑色墨袍,內斂肅穆,從裏到外,從上到下,舉手投足間都是官海沉浮間那股子頂尖權臣的威壓。

對了,是那晚寺廟之後。

或是白色,或是墨藍這些鮮亮的顏色,下巴上的胡須不見了。

俊美的五官上,有了和鐘語芙身上一樣的年輕朝氣,這種年輕的朝氣和他身上彌經歲月沉澱的成熟穩重奇妙的結合在一起,竟一點也不違和。

味滿齋裏頭賣的多是女子喜愛的點心,其實女子對茶沒有那麽喜愛,更喜歡去味滿齋這樣的地方用上幾塊精致的點心。

方凝如看見,小二遞上來的點心,透花糍,茯苓膏,山棗糕,九江酥。

都是鐘語芙喜愛的。

嫩綠的茶葉沉進杯底,落在渾濁的茶湯最底下,映成了褐色。

方凝如朝下的卷翹睫毛動了兩下,再擡起眼,原本模糊的瞳色,清亮的叫人心驚。

她說:“回去吧,時辰不早了,回去的遲我嫡母會不高興。”

“等一下。”

蕭亦晗拉住她,“衣服亂了,我給你整理一下。”

他溫柔且細心的給她整理了裙擺,微亂的鬓發。

他頭微微低着,一如以往的柔情款款,所以沒發現,方凝如沒和以往一樣羞紅了臉。

下了茶樓,方凝如主動開口,“下雨了,你別送了,免的将你淋濕,乘着雨勢漸緩,你快回去吧。”

蕭亦晗看了一眼雨幕,“也好。”

打了傘,将方凝如送上了馬車,自己才上馬打了傘回去。

--

鐘語芙問,“你以後打算生幾個孩子?”

“噗~~”

韓景譽一口茶噴出來,咳了好幾聲。

揉了揉跳動的額角,好奇的看過去,見鐘語芙小口咬着透花糍,腮幫子撐的鼓鼓的,灼灼的看着他,眼神清澈。

她知道要怎麽生孩子嗎?這是韓景譽腦子裏崩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血又不受控的熱起來。

鐘語芙渾然不知,兩人的關注點完全不一樣,韓景譽此刻關注的是生孩子的--過程!

她這是單純的想知道生幾個孩子,是不是一定得有兒子。

韓景譽起身,走到窗邊收了撐窗的枝幹,合上窗戶,單手提了凳子,直接坐到鐘語芙邊上,擡手撫了撫她鬓邊的發,笑的暧昧,“這麽急着給我生孩子?”

鐘語芙:“……”這男人的關注點怎麽如此清奇?

她身子朝後仰了仰,“我跟你說正經的,我怕疼,最多給你生”她豎起兩根手指,“最多給你生倆個,就算沒生出兒子,我也不生了。”

韓景譽笑的無奈,合着是這個。

“沒關系,你若是不喜歡,一個不生都行。”

鐘語芙手裏的透花糍都驚的掉了下來,“不生都行?你真不想有個香火傳承嗎?”

是個男人都在意這個吧。

韓景譽收了手,嚴肅了一些,“我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看不透的,否則我又何苦早早将骁兒扶上世子位?”

這世上,人人都想千秋萬代,骨血世代相傳,但人生自有他的命數。

他又道:“你回去看看白匈奴的手劄,那邊的王位,并不是傳給自己的骨血,而是能者得知,我真心覺得,血脈這事無需執着。”

“且生孩子确實兇險,對女子損傷大,你若不想生,咱們可以永遠不生。”

小時候,韓景譽那麽喜歡抱着她玩,怎麽可能會不喜歡孩子呢?

他說的這般雲淡風輕,是真的疼惜她,不想讓她受罪吧。鐘語芙覺得,她的一顆心軟的快化成了水。

女人是一顆種子,你給她陽光,雨露,她會回饋你一片原野。

相反,你給她冷漠,她回饋你的是十倍的怨氣。

鐘語芙糾結了一下,很是肉疼的朝韓景譽豎起三根手指,“那我給你生三個吧,真的不能再多了。”

韓景譽笑出聲,大手摸上她後頸子,将她朝前一帶,“我們先來預習一下生孩子的前奏。”

鐘語芙:“……”

交錯的頸子似一對鴛鴦。

溫熱的唇覆上來,含着濕熱的氣息,柔軟纏綿,鼻尖有淡淡的沉水香萦繞。

她纖細的手臂勾上他的頸子,沉溺在他的男性氣息裏,“韓景譽,我好歡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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