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紫檀浮雕玉石屏風左下角,兩只巴掌大的紅色錦鯉宛在水中,互啄魚尾。

月光越過半開的摘窗在地磚上落下一片銀霜,清風吹起紫色紗賬一角,半映出兩相依偎的人影。

鐘語芙手穿過方凝如的頸子勾在她一側頸窩,臉貼着她的後頸子。

“凝如,你信不信,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人五官的感覺是此消彼長的。

阒然無聲的暗夜,視覺昏暗,聽覺觸覺放大數倍,清風吹動樹葉的嘩啦聲,不知名的蟲鳥鳴叫聲愈發清晰。

方凝如轉過頭,鐘語芙頭微微撐起來,身子略高于她,三千青絲披散,黑暗中,一切都不分明,唯有這雙黑沉的眼珠子,像染了最黑的墨,定定看着她。

往日裏肆意跋扈的眼波裏,有化不開的哀傷。

現在再回頭看鐘語芙第一次和她相識的借口,莫名又突兀。

只是兩人在某些方面太過合拍,以至于她都忘了,其實她們相識也不過半年。

不需要任何緣由,她篤定的信她。

“你上輩子認識我?”

“嗯。”

方凝如又回想起來,她那次鄭重其事的簽和夢,“所以,你上次說的夢和簽,其實是我上輩子遇上遇上的這件事吧。”

“嗯,我原先只以為你是意外,現在看來,十有八九不是,恐怕是有誰,一直想至你于死地。”

“你仔細想想,你到底有沒有無意中得罪了什麽權貴,或者是你家有什麽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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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凝如莫的就想起闵柔公主。

是女人本能的直覺,沒有一點道理可言。

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張開的嘴巴又慢慢合上。

那是天子嫡親的胞妹,即便是長寧侯,也得顧忌吧。

“想不起來,也許是你想多了,畢竟我只是一個六品官的小庶女,誰會花這麽大心思,用上這麽多人,只為算計我一個小庶女?”

“這太不可思議。”

頓了頓,她又問,“你呢,你是怎麽死的?”

嫁給長寧侯這樣的男子,應是一世無憂才是。

鐘語芙道:“我上輩子依着爹娘的意思,嫁的是世子,後來,”她頓了好一會才說下去,嗓子是顫的,“一屍兩命。”

方凝如的血液瞬間凝固,像是上了三尺凍冰,渾身冒着寒氣。

她這樣好的家世,也護不住她嗎?

她心痛的拍她的後背,“得疼成什麽樣?”

鐘語芙輕輕笑了一聲,“還好。”

“我終于有機會活了一次,我就在想,為什麽我們女人要活的這樣艱難,男子真是的是我們終身的依靠嗎?”

“為什麽我們要被困在後院,為什麽要守着貞潔,為什麽世人不許女子和離?”

“為什麽我們女子自己也要唾棄被休棄的女子?”

“凝如,我有生之年,想完成三件事,一是叫咱們大楚的女子都走出後宅,可以自由走在街上。”

“二是大楚的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入學,做營生,或是入朝為官,可以自由選擇。”

“三是女子婚後可和離,和離後也可以再嫁,不再被貞潔束縛。”

方凝如終于明白,鐘語芙為什麽現在又是興辦女學,為什麽又是開女子雀市,原來一步步,都是朝最後這個目标。

她灰敗的眼睛像是被嵌進了一顆明亮的寶石,亮起星星一樣的光。

等真到了這一天,她這失了貞的人,不再會是那個異類,被人異樣看待了吧。

她扣住她的手道:“這也是我的理想。”

“我陪你一起實現。”

兩個姑娘,像兩只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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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地不休息兩日,今日便去學院嗎?”鐘語芙問方凝如。

她坐在銅鏡前,将耳墜的勾圈紮進耳眼中,“不必,我心裏有數,越是現在不想出門,以後更不敢出門,我倒喜歡在學院裏忙碌。”

“你不是一直缺個去辦分校的人嗎,這樣,等這邊的女子雀市開好了,我去各處幫你監督辦理分院的事,一并也将女子雀市帶上。”

這世間事,張張嘴皮子是最輕松的事,即便方凝如說的輕松,但是鐘語芙也不敢放松,因她知道,真的面對起來,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頭一個朝方凝如傷口上撒鹽的,就是她們一手創辦的這個女子學院。

莊子在郊區,車程長,倆人到學院的時辰比較晚,女學子們幾乎都已經到了,聚集在學院門口。

鐘語芙下了馬車,方凝如跟在她後頭下來,岳靈衣帶頭,很快女學生們聚到鐘語芙面前。

“山長,恕學生們冒犯,依學生愚見,方夫子如今已是不貞之人,不宜再入學院,玷污學院,更不能再給我們授琴藝。”

“對啊,方姑娘好生沒有氣節,不配做我們的夫子,她若是有氣節,就該學那陳氏,劉氏,陶氏等先輩,為了不被羞辱,自盡而亡。方姑娘既選擇了茍活,便不再是我們學院的夫子,還請回去吧。”

“被人玷污還有臉盛裝打扮來學院,髒不髒。”

方凝如面上血色刷的退盡,沒有一絲血色。

她瞳孔倏然一縮,本能朝那輛華蓋碩大,整座車相壁都嵌了金玉的馬車看過去。

名貴的香槟色雲錦布簾微微掀起一角,只露出半張臉。

精致的臉微微擡起來,下巴朝上揚了一點弧度,金尊玉貴,露出來的左眼,眼皮半垂,不輕不重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蝼蟻。

削薄的含珠唇塗了最豔麗的茜素深紅,微微翹出一點點弧度。

方凝如粉甲深深嵌進肉裏,為什麽。

她貴為公主至尊,要什麽有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毀她一個弱女子,她并不曾得罪過她,不是嗎?

她對她做了這樣的事,怎麽還可以這般耀武揚威。

她的心腸究竟有多黑?

岳靈衣是這學院裏捧着闵柔公主最殷勤的女學生,鐘語芙在這之前對于迫害方凝如的人完全沒有任何頭緒,這一刻,目睹闵柔公主和方凝如之間的暗流,恍然大悟。

這一幕,和上一次賞花宴上叫嬷嬷驗方凝如有和區別?

她咬肌狠狠咬合,咬的牙冠吱吱作響。

擡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岳靈衣的臉上。

她使足了力,岳靈衣整個人往地上摔去,被身旁的同伴拉住才避免了摔倒。

岳靈衣感覺自己半張臉都麻了,她捂着臉強忍着疼痛盯着鐘語芙:“山長憑什麽打人?”

鐘語芙狠厲出聲,“就憑你小小年紀,心思惡毒,為了捧高人給自己獲利,不惜當衆要逼死你的夫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就憑你今日的行為,算你一個欺師滅祖不算過。”

“還有你們,”鐘語芙眼睛銳利的掃過這些人,“本山長奉聖上的命令興辦女學,旨在讓你們明禮,擁有獨立的思想,而不是被人牽着鼻子走,造福更多女子。”

“你們是怎麽做的?”

“方夫子是遭了歹人所害,那些人是拿走了她的清白,你們比那些人還狠,紅口白牙說出來就叫她去死,說的好像死跟吃頓飯一樣輕松,你們這麽有本事,怎麽不去叫那些歹人,惡人去死?”

“倒是有本事叫一個被迫害了的女子去死?”

“綠蘿,綠翹,你們倆人分工,将此刻門口聚集的這些人一個不漏的記下來,今晚皇上在太液池有宮宴,本山長倒是要請皇上,朝中大臣見識見識你們這些貴女們的大義凜然。”

這話一出,她們就急了,她們這十七個人,都是這批女子學院裏頭年紀稍長的一些,離議親的年齡不遠,和要是在天子和朝臣手中一過,若是被評為心思惡毒,哪個世家大族還敢要?

“山長,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山長,我們沒有要方夫子去死的意思。”

“山長,是岳靈衣言語過激,和我們沒關系。”

其她的女學子們嗡嗡出聲希望能平複鐘語芙的怒氣,而岳靈衣和三個剛剛說話最狠的三個女學生已經不安的看向闵柔公主,尋求幫助。

闵柔公主坐不住了,在老嬷嬷的攙扶下下馬車,人還未走進,遠遠朝鐘語芙伸手,牽她的手背,“山長,你別生氣,依本公主看,靈衣她們也只是為了學院的聲譽着想,畢竟方姑娘的确是失貞之人,留在學院恐遭天下人非議,只是說話太過激,稍微給點教訓,小懲大誡就好了。”

鐘語芙甩了闵柔公主的手,“公主,學院的事是皇上親自命微臣辦理的,後宮不得幹政,公主還是別幹涉微臣的決定的好。”

被甩了手,闵柔冷哼一聲,漫不經心絞着鲛绡玩,“山長,本公主也不是幹澀,只是為你考慮罷了,所謂法不責衆,你若是真都這麽做,也不知這得多少女學生退學,萬一退光了,想再招回來就不太可能了。”

鐘語芙冷笑,她還真不怕這種威脅。

她翻身上,微微垂下頭,睥睨的視線,從這些女學子的面上掃過,這個姿勢讓她極為有威壓。

“你們太讓我失望了,這世上,我們女子被各種規矩束縛着,我創辦這座學院,我希望的是我們女子能友愛互助,相互扶持,為了一點子蠅頭小利,張口便要置人于死地,你們和那些土匪無二,這樣的學生再多,本山長一個也不想教。”

她拉了拉缰繩,又朝闵柔公主看一眼,“公主真是點醒了,方姑娘是失貞,但是她這貞失的特別,她是學院的夫子不僅不是污點,反而應該是榮光,本山長現在就帶她進宮去讨賞。”

鐘語芙朝方凝如伸手,将她拉到馬後背,兩人同騎上馬。

鐘語芙微微側頭,問方凝如,“你信我嗎?”

方凝如雙手抱住鐘語芙的腰,下巴搭到她肩上,紅唇輕勾,“鐘語芙,我這輩子只活三個字,‘鐘語芙’。”

皮鞭狠狠抽在馬腹。

大馬朝空中嘶鳴一聲,馬前蹄越在空中,又落下,像離铉的箭沖出去。

最後,鐘語芙轉了頸子朝闵柔公主看了一眼,做了一個唇形。

“公主,自求多福吧。”

闵柔公主瞳孔一縮,莫名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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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玉佩,如見皇帝親臨,承恩門,太極門,午門,神武門,鐘語芙一路暢通無阻來到皇宮。

金殿之上,殿內362位京官手執笏板,官服官靴,整齊列在大殿兩旁。

九龍禦座上,天子一身明黃朝服,九爪金龍雙眼鋒利威嚴,爪尖鋒利。

唱禮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太史寮大人殿外求見。”

隊伍最前頭,韓景譽眉頭輕輕蹙了一下,她又不用上朝,來這做什麽?

冕旒後頭天子的眼皮亦擡起來,正門外漢白丹碧處,鐘語芙手撐地,頭觸地,單薄的背繃的筆直。

“宣觐見。”

唱禮太監重複了一遍,鐘語芙撩起衣擺起身,走進大殿內,在殿中央停下,朝天子行跪拜大禮。

威嚴的聲音從禦座之上傳下來,“鐘大人,你今日闖金殿所謂何事?”

鐘語芙:“求陛下讨賞的。”

韓景譽:“?”

“哦?”天子聲音裏帶了調侃的笑意,“說說看,你最近是立了什麽奇功,來找孤讨賞?”

“聖上誤會了,”鐘語芙道:“不是我立功了,是學院裏的夫子方凝如立功了。”

“相信聖上已經聽聞昨日奉縣的禍事,事發之時,學院裏教授琴藝的方夫子正在燕山娘娘廟。”

“方凝如原本是蕭亦晗大人的未婚妻,因着婚期接近,蕭大人親母抱孫心切,每逢初一十五便帶方夫子去那邊求子,這是她的一片孝心,且事發之時,方夫子帶過的兩個身手了得的小厮是有保護她的能力的,只是危難之時,她将這保命的屬下交給蕭夫人,這才使得蕭夫人不曾傷過一根頭發絲,而她自己卻被奸人所污,丢了清白,且蕭夫人是安人,我朝以孝治天下,請問陛下。”

“方姑娘一介弱女,此番舉動,救了朝廷命婦,算不算立功?”

韓景譽眼裏有笑意滑過。

蕭亦晗的手卻是慢慢收緊,原來竟是這樣嗎?

心裏愧疚于甚,目光緊緊盯着方凝如的背影,似是要把她看穿。

天子道:“算。”

鐘語芙又道:“方夫子原本還有第二次機會逃脫,乃是為了折返回去,救通政司趙大人家的趙四姑娘,這可算是一功?”

通政司趙大人撩起下擺跪下,“皇上,這點微臣可以作證,四女兒昨日差點命喪歹人之手,卻是方姑娘将她從歹人手下救下。”

天子又道:“是。”

鐘語芙又道:“方夫子自知自己清白不在,未免蕭大人官聲受辱,未免家中姐妹受了連累,主動和蕭大人退了婚約,自請出族和母族斷絕關系,保全了所有人,請問皇上,這可算是立功?”

天子道:“是。”

鐘語芙:“這樣一個女子,既然沒有做錯了一件事,處處為她人着想,如今得到的是什麽?是清早,學院裏部分女學子聚集,不許她跨進學院半步,直言她會玷污學院的名聲,是衆人異樣的眼光。”

“她失去的是父母,是丈夫,這世間沒有她一個容身之處,請問諸位大臣,皇上,天理何在?”

這--滿朝臣都給問住了。

天子道:“确實是沒有道理。”

鐘語芙手再次匍匐到地上,以額頭觸地,“既是有功,便該賞,請皇上對方夫子以重賞,讓她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身份,叫世人再不能污她,輕她,慢她。”

蕭亦晗走出列隊,附和,“求皇上重賞。”

趙大人,“臣附議。”

韓景譽微微弓腰作揖,“臣建議,重賞。”

滿朝臣統一出聲,“臣附議。”

天子從龍坐上起身,目光落在跪的筆挺的方凝如背上,“傳朕旨意,方夫子方凝如,身為一介弱女子,卻有一顆仁心,屢次舍己救人,品性高潔,乃我大興女子之楷模。”

“朕特封為縣主,封號為安平,享食邑兩千,賜縣主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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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如。”蕭亦晗從金銮殿匆匆追出來。

鐘語芙将方凝如拉到身後,雙目緊緊盯着蕭亦晗,“蕭大人,你知道凝如這一身禍事從何而來嗎?”

蕭亦晗眉頭皺起來,“鐘大人有話可直說。”

“今早學院裏的學子受的都是闵柔公主的煽動,”她唇邊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凝如這一身禍事,怕十有八九是你招來的這桃花,誓要将她撕的粉碎。”

蕭亦晗整個人愣住,“不,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鐘語芙道:“上次在相國寺,這次是娘娘廟,上次在明家闵柔公主要叫嬷嬷給凝如驗身子,這次叫那些學子叫凝如去死,否則就是沒風骨,她處處針對凝如。”

“說來真可笑,凝如是陪你阿娘去上香,小厮拼死護了她的周全,她卻一個慰問都沒有,帶頭自己跑了,毫無愧疚。”

“害凝如丢失清白的人竟然是因為看上了你,你又轉頭叫她由妻變妾,你蕭家當真對得起她。”

“蕭亦晗,但凡你還有點良知,就為凝如讨回一份公道。”

蕭亦晗目光越過鐘語芙,目光落在方凝如的面上,面色蒼白,像是剛被狂風暴雨□□落入泥中的花瓣。

白雪染污,美玉被毀--這一切,竟然都是他帶給她的嗎!

苦澀撐滿了心髒,一下下的抽疼。

他吸了吸龛動的鼻息,“凝如,我承諾你,必然叫欠你的人血債血償。”

“不,是千倍萬倍的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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