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夜,寂靜無聲。

天邊別說月亮,連一只星星也無,黑沉沉的雲壓過來,猙獰的像一只野獸。

撐開的摘窗,依稀有呓語傳出來,被濃霧吸了去。

黑漆山水屏風後,拔步床上,男子的眉頭緊緊縮着,腦門上沁出細密的薄汗,左右搖擺呓語,“不要,不要,不要……”

轟隆一聲,一記驚雷之後,屋子裏閃過一道金光,極短暫的一晃,映出一雙猛然掀上去的眼皮,濃黑的眼睛。

室內又重回恢複黑暗。

曹曹急雨敲打竹窗拉扯這男人混亂的思緒。

腦海裏還是白日裏頭鐘語芙那個似笑非笑的詭異笑容。

夢裏幾個殘破畫面交替,一會是極致糾纏的旖旎,一會是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會是血肉飛橫,支離破碎。

每一個畫面都叫他頭皮發麻。

最叫他難受的,是一種悵然若失,像是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心口那種空曠,空寂。

男人掀了被子起身,走到黑漆幾邊,摸到茶盞,大口灌了好幾口。

冰涼的水滑進口裏,他整個人才有了一點活過來的感覺。

他怎麽會夢見鐘語芙?

夢裏的那人真是鐘語芙嗎?

韓以骁難以置信的揪扯着頭發,一定是白日裏被那女人氣到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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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頭生出一股子火氣,父親真是老糊塗了,居然要娶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規矩可言的刁鑽女子。

也沒心思再睡了,後背一片汗失,點了燈,去浴室重新沖了澡,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衫才舒服一點。

這雨下了一整夜,到了白日裏頭,并沒有漸弱,似是還要綿延好幾日的模樣。

寶叔遞了蓑衣給韓以骁道:“世子,雨天山路泥濘難走,何不等到雨停了再上山?”

韓以骁擡頭,雨水順着青瓦滴答流淌,水霧清白迷離,“無妨。”他道。

不知道為什麽,他迫切的想要找大師解昨晚的夢境。

穿上蓑衣,帶上雨笠,出了門。

蘇婉趕到門口的時候,只趕的上看到韓以骁走在雨霧中的背影。

手擴成個小喇叭,大聲朝雨霧中喊,“骁哥哥,骁哥哥……”

雨勢太大,蘇婉喊了個空,韓以骁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她跺了跺繡鞋,不滿的嘟囔,“寶叔,這麽大的雨,骁哥哥不好好在府裏休息,跑出去做什麽。”

韓寶知道,韓以骁是去相國寺去了,回道:“表姑娘,世子的事情,我一個奴才又怎會知曉。”

蘇婉面色僵了一瞬,又快速恢複正常,“寶叔言重了,是我失言。”

她轉了身,面上的笑容退盡,雙目冷峻駭人,微微扭曲的病态讓她稚嫩的五官有點扭曲。

“什麽東西,不就是個下人嗎,還敢暗暗諷刺我窺伺世子行蹤。”

“去,素蓮,找骁哥哥身邊的小厮打聽一下,看看骁哥哥到底去了哪裏。”

素蓮得了吩咐,打了傘去世子的院子,很快得了消息回來。

這樣大的雨勢去相國寺?

相國寺是什麽地方,拜佛求簽的地方。

蘇婉氣的摔了茶盞,“一定是哪個狐媚子夠了骁哥哥,想做世子妃。”

可恨她年歲還小。

可惜他們青梅竹馬,她卻生生被這年歲差距給耽誤了。

蘇婉抱着臉,嗚嗚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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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空大師的禪房,青色長袖直裰濕了一半,濕噠噠的黏在身上。

了空大師了然輕笑,“施主,去換一套幹淨的衣衫再來吧,着了寒可不好。”

韓以骁珉了珉唇瓣,壓下急迫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還是更了僧彌去換了一套衣衫。

這裏都是和尚,韓以骁只好換了一套粗布灰色僧彌服,這次重新坐到了然大師禪房。

小僧彌出了禪房,帶上門,他急不可待的開口,“大師,請問夢中夢見一個絕無可能有關系之人,絕無可能會發生的事,是為何解?”

了然大師并未急着回答韓以骁的問題,而是擺擺手,指了茶盞,“施主莫急,用些茶盞驅驅寒氣。”

韓以骁一口飲下茶盞,“還望大師為我解惑。”

“夢中雖有一些零星片段,可是給我的感覺卻很真實,我确信,夢中之人與我絕無可能有這種交集,不知是何緣故?”

他說的篤定,沉黑的目光深深盯在了空大師面上。

青白煙霧間,了空大師唇角含一點勘破一切的清淺笑意,撥弄着佛珠,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知: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不可能!”韓以骁額角青筋直跳,“我不可能跟這種人有前世因果。”

他蹭的一聲,一拂袖,青花瓷瓷盞滾落到地上,碎裂成片。

他絕無可能會喜上這樣一個沒規矩的女子,怎麽可能有前世因果這種說法!

哪一世都沒可能。

了空面色不變,“阿彌陀佛。”

他撥弄了一顆佛珠,“一切有為發,竟是姻緣合和,緣起時起,原盡還無,不外如是。”

“施主心緒不靜,觀身不靜,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到禪房中歇歇吧。”

韓以骁目光盯在碎裂的瓷盞上,“叨擾大師了。”

韓以骁便在這裏住了下來。期間,蘇婉好幾次上山來請,韓以骁卻不為所動,越發喜歡住在相國寺,這裏梵音悠遠,檀香靜谧,佛法能叫他靜心。

長寧侯府世子,不過十六歲,已經在朝中領了要職,人長的芝蘭玉樹,這上京暗暗歡喜他的姑娘不再少數,漸漸都聽聞他入住了相國寺,不少姑娘借着上香的名義來各種偶遇,韓以骁對此十分厭煩,卻找不出好方法。

畢竟相國寺是國寺,他也不能封了寺廟的門,不允許人家來上香。

這日午後,蟬掩在山上翠綠的葉子中費力鳴叫。

他坐在摘窗邊小幾,翻看處理着公務邸抄。

佛門清淨,講究修心,自然不會配備冰之類的東西,韓以骁又是個講究規矩的,雖然沒有外人,也并不貪涼,仍就規規矩矩裏外都穿着長衫,肩背卻挺的筆直,如松如竹。

忽的,一陣刺耳的笛音掩在闡鳴聲中穿了過來。

工筆啪的沉浸筆洗,韓以骁兇冷的目光在齋窗外轉了一圈,心頭火氣更甚。

這些人有完沒完!

這都第幾回了,不是琴音就是笛音,或是托了沙彌贈送寫吃食的,更有那“偶遇”的,随手掉了貼身用的鲛绡在他手邊的。

如今大楚的女子怎麽都跟那鐘語芙學的這般沒規矩,他想!

他氣憤的站起身,掀了衣擺朝笛音尋去。

果然,翠綠的羅漢松後頭,一女子坐在秋千上,嗚嗚吹着笛子。

對方是背對着她的,韓以骁看不見對方的臉。

他厭惡的皺皺眉頭,旁的女子好歹是真有幾把刷子,這位吹的這麽爛,差點沒要了他的命!

是怎麽有臉想來勾引他的?!

他近乎刻薄的出聲,“這位姑娘,拜托你回去照照鏡子,旁人吹的那就笛子,能引來翠鳥相和。你這殘破的笛音,怕是招來的只能是鬼怪。吹成這般就別出來丢人現眼了,好歹替旁人的耳朵考慮一下。”

秋千上的人,後背似是僵直了一下,回道:“這位公子可真是狗腦耗子多管閑事,我吹成什麽樣關你什麽事,不喜歡別來聽,本姑娘也沒請你來聽。”

若是韓以骁仔細聽,大概能聽出來,這聲音似是捏着嗓子說的,好像刻意裝成,不想被他發現。

可惜韓以骁被嗆的腦瓜仁疼,心緒不佳,也就沒發現。

他冷笑一聲,“呦,變路數了!”

“你在這吹,不就是吹給本世子聽,想引本世子來的嗎?”

“本世子明确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本世子對你沒興致。”

女子像是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再也忍不了了,豁的轉身,漂亮的杏眼冷冷盯着韓以骁。

“世子未免也太自信,驅驅世子罷了,本姑娘還真看不上。”

“本姑娘更想做你娘!”

這瞪圓的杏眼,下巴微微揚起半截,薄薄的眼皮垂下來,居高臨下看着他的,不是鐘語芙又是誰!

韓以骁那股無名火又蹭的蹿到了頂點,腦子裏像是有一把火在燒,嗡嗡的。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刺回去,“是啊,一個世子罷了,又怎麽能入鐘大姑娘的眼睛,一朝天子,權傾朝野的長寧侯,這樣的男子才能入的了你的眼。”

他故作輕蔑的視線在她身上流言,就想刺她,叫她生氣,“能叫不近女色的長寧侯動了凡心,天子言聽計從,想來定是床上的狐媚功夫了得,你這樣的女子,靈虛閣多的是,本世子當真不……”稀罕。

後頭的話還沒說完,啪一聲,鐘語芙甩起胳膊給了他一個巴掌。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韓以骁整個人愣住,不可置信的看向鐘語芙。

鐘語芙冷笑,“世子,本姑娘這巴掌就是告訴你,什麽是尊,什麽是卑。”

“君臣父子,母子,是為綱常。”

“我是長輩,再怎麽着也輪不到你一個晚輩來議論。”

“世子還是在這好好站上一個時辰,反省反省,省的以後再冒犯長輩。”

韓以骁食指狠狠嗯了嗯嘴角,擦出一點血跡,嘴巴勾到一邊,笑的邪魅,“你還沒當上我娘呢,等你當上了再來訓我不遲。”

他睥睨鐘語芙一眼,面無表情的轉身。

轉了角,依稀聽見身後的對話。

“你怎麽不練了?不是說在信上和侯爺打賭,回來吹一只完整的曲子給他聽嗎?”

“練啊,剛剛被只野貓打斷了,現在繼續。”

韓以骁的眼睛更暗淡了,手緊緊握成拳。

回到禪房,韓忠見他面皮繃的緊緊的,正想找了話題來說,冷不防,韓以骁彎腰直接掀了案幾,工筆,府抄散落一地,濃黑的墨汁四濺。

韓寶吓的大氣不敢出,掀了衣擺跪到地上。

韓以骁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收拾東西,下山。”

這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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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蔣毅抱着酒壇子,看到韓以骁嘴角微微腫了一塊,笑的暧昧,“你這嘴怎麽了?”

韓以骁拍了他的手,“沒什麽,不小心撞了一下罷了。”

“切,”蔣毅不甚在意的笑,“你告訴我,是那塊地上那跟樁子,能如此不長眼撞到世子你的嘴角?”

韓以骁沒回答,自顧自飲了一杯酒,蔣毅也不在意,也仰頭飲了一杯酒。

他已有三分醉意,擡手搭上韓以骁的肩膀,笑道,“兄弟,你這是被哪個美人給打的吧?”

韓以骁甩開他,嗤道:“胡說什麽。”

“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還想瞞我,”蔣毅道:“從去年五月份開始你就不對勁,整個人就沒笑過,這一年多,你一直都不得勁,跟換了一個人是的。”

“朝事,你春風得意,克扣軍饷的案子辦了一連串貪官,多漂亮,聖上對你贊不絕口,你笑一下了嗎?”

“整天板着個臉,跟誰欠你錢似的,還經常看着什麽東西走神。”

他忽的湊近,笑,“上次喝酒的時候,你抱着盤子裏一朵裝飾的芙蓉花不撒手,跟寶貝是的揣在懷裏。”

“你跟我說說,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叫你這般惦記?能影響你這麽大,叫你跟換了一個人是的。”

“你醉了!”韓以骁漆黑的瞳孔裏浮着冰冷的光:“我不會心愛任何女子。”

“如果真有女子能這麽影響我,我只會立刻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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