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正文完…… (1)

韓景譽朝前邁了一步,無聲将鐘語芙護到身後,一個眼神掃過去,韓寶心領神會。

蹲下身,握住韓以骁攥着鐘語芙衣擺一角的手,暗暗用力。

“世子,老奴跟你保證,表姑娘不會有事,只是落水罷了,已經遣了小厮去請大夫。”

“夫人現在沒辦法去看表姑娘,待今日婚禮結束,明日定然會親自去看表姑娘。”

手腕傳來骨頭掰扯錯位的鑽心痛感,韓以骁從沉溺的情緒中走出來,對上的就是韓寶示警的眼神。

心髒沉沉一痛。

--一切都太遲了!

婚禮已經到這份上,要是傳出和繼子之間有什麽,她怕是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他不由自主朝那鮮紅的嫁衣看過去,喜帕蒙在臉上,唯一露出來的一雙揉夷繃的僵直,死死攥着紅綢。

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出她的手指微微顫鬥。

她,是在害怕吧?

韓寶又無聲加重了力道。

韓以骁目光盯在那刺目的嫁衣上,心髒像是浸泡在最酸澀的液體裏。

機械的由着韓寶扶着站起,韓以骁舔了舔蒼白的唇瓣,朝韓景譽開口,“父親,是我莽撞,害怕您成親有自己的孩子,影響我的世子之位,我現在想通了,想趕在你成婚之前告訴你,我不擔心了。”

衆賓客這才恍然大悟,豁,這世子居然一直反對長寧侯成婚。

難怪長寧侯到這個年歲才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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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景譽道:“無妨,為父既然扶持你上了世子之位,就是真心想傳給你的,你只管放心。”

韓寶道:“侯爺,還是繼續行禮吧。”

韓景譽點點頭。

韓寶扶着韓以骁往後退,“世子爺,回去換一身衣衫吧。”

鐘語芙的身子繃的像一只被拉緊的弦,韓以骁突然來阻止婚禮,是也記起上輩子的事了嗎?

他那樣霸道的人,是不會走的吧。

他悔過她一次婚禮,悔過她一次人生。

她真怕他再次毀了她的一生。

提着心胡思亂想了着,就聽見韓以骁似是輕輕回了一句,“好。”

雖然不可置信,鐘語芙慌亂的心還是稍稍安了一下。

唱禮官又重複喊了一聲,“夫妻對拜。”

此時,韓以骁重新走到門口,回頭,韓景譽虔誠的躬下腰,鐘語芙亦躬下腰。

喜帕似被海風拍打的浪花,漾起如水波紋,修長雪白的頸子在花紋繁複的衣襟裏,是那樣旖旎好看。

--如今這旖旎,不是他的了!

心口驟然一痛,放開手,掌心一片粘膩的鮮紅。

随着唱禮官“送入洞房”的聲音響起,鐘語芙又被紅綢一端的韓景譽牽着,入了洞房,坐到喜床上。

喜秤挑起喜帕,有刺目的光落在眼睛上。

鐘語芙擡起頭,入目便是韓景譽微微低一點的額頭,眼睛彎彎的,帶了明亮的笑意,柔柔的看着他。

她沉醉在這份溫柔裏,失了神,撲閃着眼睛和他對視。

直到傳來竊笑,鐘語芙才想起來,這婚房裏,一群人呢,都在看鬧洞房。

“安心。”

韓景譽削薄的唇親啓,柔聲安慰她。

似是意有所指。

韓景譽何其聰慧,鐘語芙因為韓以骁的反常生出的不安,忽的就鎮定下來。

如果說這世上,唯一能接受自己荒唐過往的,大概也只有韓景譽。

好慶幸,她嫁的,是他。

喜婆将二人的衣角扣到一起,寓意一世不分離。

再喝了交杯酒,韓景譽這才再出婚房,去前院招待賓客。

洞房裏的女客們也去用席面,洞房裏只剩鐘語芙一人,她不安的來回走了兩圈,目光落在被揭下的喜帕上。

疊起來,放進一個紫檀清漆盒裏,朝綠蘿招手,“快,你去把這個交給世子。”

綠蘿眼皮猛的掀上去,瞳孔一縮,這,這是私相授受吧!

且鐘語芙這年歲,做韓以骁的繼母,本來就很尴尬,阖該避着才是。

“姑娘,這怕是不妥,要是被人發現……”

鐘語芙面色凝重,“這東西不到世子手上,我怕才是死無葬身之地,別問那麽多,你快去。”

綠蘿咬了咬牙,“是,奴婢一定辦妥了。”

此時賓客都在前院吃酒,說來也巧,綠蘿這邊出了正院門子,涼亭裏,剛換了一身白色直裰的,不是韓以骁又是誰。

綠蘿匆匆走過去,從袖子裏掏出漆盒,“世子爺,夫人吩咐奴婢拿來給你的。”

韓以骁接了漆盒打開,看到裏頭的紅色喜帕,完整的喜字,右下角有兩只喜鵲,喙嘴親昵的靠在一起。

韓以骁目光凝住,心中又是一痛。

他想起來,上一世,因為洞房之夜,他撇下她,去照顧蘇婉。

待天亮時,待了滿腔歉意回到婚房,鐘語芙将他們的喜帕剪成倆片碎步,扔在她臉上,紅着眼眶指着他,“你滾!”

“以後我的房間不準你進來。”

她是在問他,你還要毀我第二次婚禮嗎?

叫我再嘗一次沒有新郎的洞房嗎?

她--還在算計他!

為什麽,她總是能對他這麽狠心?

難道叫他看着她,跟他的養父洞房嗎?!!

他緊緊攥着喜帕在手心揉捏。

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痛。

他沒做過什麽天大的對不起她的事,他們四年夫妻,她每一件事都離經叛道。

因為洞房的事,他歉也道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一擺就是兩年,不給他碰一個手指頭。

他忍了。

卻換來她愈發徹底的忽視。

因為那一巴掌,她設下那麽大的陰謀,卷了所有家財,跟儲策私奔了。

他還是忍了。

最後又因為那一顆藥,她要殺了自己,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韓以骁這輩子沒有跟人低過頭。

他跪下來求她。

她還是那樣殘忍的,連一具完整的屍骨都不留給她。

他憑什麽殺了他們的孩子。

那是他的骨血啊!

她給的懲罰還不夠嗎?

從二十一歲到四十七歲,九千八百六十一天,他的每一天都活在後悔,痛苦當中。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坐在這裏,心裏謀劃的是,如何跟韓景譽攤牌,叫他放棄這樁婚事,他可以放棄世子的位置,這榮華富貴他都可以不要,帶着鐘語芙遠走高飛。

她卻在想着,真的要嫁給她父親!

做她的嫡母!

要她看着他嫁人,要他眼睜睜看着他跟旁人洞房。

她憑什麽這樣對他?

就因為仗着他心愛她嗎?

鐘語芙,你在我心上狠狠戳下一刀,還要反複在上頭撒鹽。

你對我何其殘忍!

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都比這叫我心裏好受。

他唇瓣一下下顫動,喉頭艱澀滾動,“你,你,家,姑,娘,怎,麽,樣?”

舌頭似是打了結,機械又笨拙。

綠蘿想起鐘語芙的交代,若是他問我,我怎麽樣,你就說我很害怕,惶恐,快急哭了。

“姑娘她很不安,想哭又怕侯爺看出來,極力忍着。”

綠蘿感覺周遭的空氣似是被凍住,韓以骁似是一塊千年寒冰。

咬了咬唇瓣,硬着頭皮回道:“姑娘說,世子若是真心想補償姑娘,就成全她的選擇吧。”

“她只想要這一眼望到頭的安穩人生。”

粗大的手掌握成拳,胫骨虬軋,骨節咯吱作響。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一口腥甜蔓延在口腔中,他生生吞下去。

艱澀出聲,“好,告訴你家姑娘,那件事我不會揭穿,可是她還欠我一樣東西,改日,我希望她能親自給我一個解釋。”

--

洞房裏,綠蘿一字不差的将韓以骁的話背出來,鐘語芙懸着的心放下去,長籲一口氣。

他不來鬧她的婚禮就好。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精明如韓景譽,早就對他們之間的關系起了疑。

外院,賓客盡歡,雖說成婚當天無大小,但是滿朝朝臣都知道,韓景譽從來不飲酒,也沒有人敢真的鬧他喝酒。

他象征性的坐了一會,待時辰差不多了,便出了酒席。

他沒有直接去洞房,而是去了書房,将暗衛招了來。

聽到綠蘿得了鐘語芙的命令,拿了東西交給韓以骁,他眉頭擰成川字。

“夫人給了世子什麽東西?”

暗衛,“世子警惕,屬下沒敢靠的太近,既未看見,也未聽見。”

“還有,世子叫人送了表姑娘去莊子上,永不回長寧侯府。”

蓮花刻漏,水嘀嗒嘀嗒滑落。

韓景譽珉了珉唇瓣,“下去吧。”

燭火将他的影子拉長,投在門上折成兩截。

韓寶望着一動一動的影子,心裏有點焦急。

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想了想,他還是躬身走了進去。

“侯爺。”

韓景譽回神,看了他一眼卻是問道,“正院有沒有送點吃的過去?”

“吩咐人送了的。”頓了頓,韓寶又出聲,“侯爺,我瞧着夫人心裏雖說瞧不上規矩,但不是個沒心的,既嫁了你,就不可能再與世子有私情。”

韓景譽詫異了一下,“你以為本候是在懷疑這個?”

韓寶不解了,“那您不去洞……”

韓景譽垂了垂眼皮,“本候若是輕易看輕自己夫人的清白,看輕的不是夫人,是本候自己。”

他嗤笑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韓寶說:“罷了,以後暗衛只負責保護夫人的安全,其它的事不必來報。”

韓寶心頭的石塊落下來,“奴才會吩咐下去。”

韓景譽手指微微彎曲,在桌上輕輕敲了敲,又道:“明日裏認完親之後,你親自去和骁兒說,汴州練兵的事交給他。”

--

婚房內,龍鳳紅燭搖曳,燭油順着紅燭流淌。

鐘語芙盯盯看着燭火微微出神,他跟韓以骁關系本就尴尬,不給韓景譽一個解釋,連她自己都說不過去。

可是,怎麽解釋呢?

她要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告訴他,我曾經是你兒媳婦?

多活了一世,變成前夫的嫡母?

她跟韓以骁不僅有過肌膚之親,還懷過一個孩子?

或者,她編一個謊言去騙他?以後再用無數個謊言來圓?

韓景譽走進內室,看到眉頭輕輕皺着的鐘語芙,不安的絞着手指,心下了然。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拿起她的手在手中把玩,“餓不餓?”

“女使說,膳房送來的索餅你幾乎沒吃幾口。”

鐘語芙搖搖頭,“不餓。”

韓景譽眼神示意,叫韓寶将粥拿出來,揮手屏退屋子裏的下人,親自端起雞絲粥,“不餓也要吃一點,”紅唇附到她耳邊,“否則一會子沒力氣,該受不住了。”

倏然,她面色沖紅到滴血。

微微張開唇,就着遞到唇邊的調羹,小小啜了一口。

雞絲粥鮮香,摻了一點姜絲,喝進胃裏暖暖的,燭火映着他的俊彥,利落分明的五官,眼睛裏像是揉進了星星,柔柔看着她。

鐘語芙心中一動,垂下眼皮,嘶啞出聲,“我,我心裏有一件荒唐事,一直沒告訴你……”

“別說。”

他食指輕輕覆上她唇瓣,“我大概能猜到是哪方面的,都過去了,不必說。”

鐘語芙眼皮猛的擡起來,“……你真的不要我給你一個解釋嗎?”

“芙兒,每個人都有難以啓齒的秘密,我也有,”他看着她的眼睛,循循善誘,“不管以前的你是怎樣的,從現在起,你只需記得一件事,你是我韓景譽的妻。”

“你是我八擡大轎娶回家的,拜了父母,天地的,護你衣裙無塵,一生開懷,是我後半輩子最重要的事。”

心裏像是有溫熱的泉水滑過,眼眶子裏蓄滿了一種叫做幸福的淚珠子。

她站起身,讓自己微微高于他,手撫上他輪廓分明的側頰,像撫着最重要的珍寶。

“景譽,我覺得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我也要讓你做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

她在他的注視下,拔下發簪,三千青絲傾瀉而下,手指一件件勾了衣帶子。

外罩的嫁衣,中衣,小衣。

一件件順着婀娜的身子滑落。

月光将她的婀娜渡上一層魅惑的光,這極致的風景化成萬衆風情。

他近乎迫切的熄燈。

“不,我想看着你。”她勾上他,嬌嬌糯糯,“也想你看着我。”

他吻的細膩柔軟,她覺得自己被吻的化成了遺忘水,又似是成了一朵粉白的山茶花,一瓣一瓣,在颠簸的海浪裏漂浮,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失了力的随着浪潮翻湧。

他捧着她的臉,看着她緋紅的面頰,聲音帶了磁性,輕聲呢喃,“芙兒……”

“景譽。”她勾着他的頸子,感受他火一樣的炙熱。

搖曳的燭火,金鈎下緩緩垂落的秋香色紗賬,他眼裏星亮的光。

足底一下下揉搓着緋色的絲綢床單,足尖躬着,緊緊繃直,修的圓潤的指甲不自控的嵌進肩胛的肉裏。

她悶哼一聲,額上有細密的薄汗滲出來。

他跟她十指相扣,輕輕在她耳邊呢喃,“芙兒……你是我真正的妻了。”

半透的紗賬映着她星亮的眼睛,她無力的靠在他胸膛,歡喜的糯糯回,“夫君。”

--

這邊紅绡帳暖,暗夜中,卻有人看着這明亮的燭火,心頭嗜血。

手緊緊握成拳,猩紅着眼睛,死死瞪着正院的方向,每一寸神經都緊緊繃着。

他腦子不可控的浮現出她的經歷。

她會讓他碰嗎?

是不是也羞紅了臉,任由雙腿被掰開,融合,一聲聲恰恰如莺啼。

像是有鋒利的刀片一下下挂着繃緊的胫骨山的皮肉,千刀萬剮的疼痛,大抵是如此。

血液裏似是有兩頭最鋒利的野獸在拉扯他。

一邊說,快沖進去,告訴韓景譽真相,裏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啊!

是他的妻子啊!

一邊又說,你已經逼死過她一次了,你還要叫她死第二次嗎?

做了旁人的妻子,好歹不是一個冰冷的牌位,不是一個壇子了。

想沖進院子裏,雙腿又似灌了鉛一般沉重。

想轉身不關注這裏,卻又控制不住眼睛。

像是堕進了無盡的深淵,生不如死,大抵是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到最後的燭火熄滅,他猛咳一聲,喉頭再次一片腥甜。

他知道,上輩子折磨他後半輩子的心疾複發了。

耳邊依稀有韓寶焦急的互換聲,他意識一散,昏了過去。

清晨,他是被韓忠和大夫的交流聲吵醒的。

韓忠紅了眼眶,“世子爺,您年紀輕輕,怎麽突然就,就……”

韓以骁啊擡手,“無妨。”

他不甚在意的披了衣服下了床,長寧侯府這麽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哪裏可以去。

不知不覺,走到了沉玉小築。

上輩子,方凝如燒了沉玉小築之後,他又一磚一瓦給重建了,一草一木,都是鐘語芙在時候的樣子,再後來,撥給了念芙來住。

這樣,每一次,他一回到長寧侯府,看到這裏通明的燭火,就有一種錯覺,鐘語芙好像還在。

他們的孩子也在。

是記憶裏的院子,卻也不是,這是鐘語芙沒有嫁進來時候的院子樣子。

他無奈的輕笑了一下,她究竟是有多厭惡他,沉玉小築明明是長寧侯府位置最好的院子,她卻選了旁的院子。

他坐到院子裏的秋千上,有粗使女使的交談聲傳進來。

“這長寧侯夫人可真不好當啊,昨晚正院要了四回水呢。”

“咱們夫人那樣嬌弱的人,能受的住嗎?侯爺也不知道疼惜人。”

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捏着,連呼吸都是痛的。

韓以骁豁的起身,冷冷出聲,“主子的事是你們能議論的嗎?”

兩個小女使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沒想到會被韓以骁撞上,這侯府,別看韓以骁年歲比韓景譽大,他的脾氣最大,規矩最多,他院子裏做了錯事被打死的下人是最多的。

倆人吓的瑟瑟發抖,只覺自己小命要不保,“世子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韓以骁只淡淡丢下一句,“這是最後一次,本世子若是再聽見你們嚼舌根,下次絕不輕繞。”

直到韓以骁走遠了,兩個女使才不可置信的對視,世子爺就這麽放過他們了?

連個懲罰也沒有?

兩個丫鬟不知道的事,上一輩子後世的韓以骁,早就改了脾性。

因他後來聽綠翹說,鐘語芙臨死的時候都在念着綠蘿。

後來,他再未傷過任何一個女使小厮的性命。

韓以骁再回到院子,韓忠躬着腰迎上來。“世子,這認親快開始了,您快去垂花廳吧。”

韓以骁唇瓣珉成一條直線,“等一會。”

他擡腳走進內室,眼珠子在屋子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到茶爐上的描金铫子上。

滾燙的熱水沖着戶口的蓋子嗚嗚響動。

他走過去,目光在茶嘴上凝了一瞬,然後拎起茶壺,對着左手澆下去。

韓寶聽見東西落地的聲音,眉心一條,轉頭走進屋內,便看到那被滾燙的熱水燙爛的手。

“世子。”他了眼眶。

韓以骁嘶啞出聲,“大夫。”

--

按着習俗,新婚第二日該将家中所有的親戚都認一遍,韓家一族早在十幾年前,阖足三百多口,活下來的只有韓景譽和韓以骁。

其實可以認的也就一個韓以骁和蘇婉,但蘇婉昨晚連夜叫韓以骁吩咐人送去了莊子上,如今也就剩下韓以骁這一個繼子了。

韓景譽坐在上首,遲遲不見韓以骁來,眉頭微皺。

韓忠匆忙跑進來,“侯爺,不好了,世子被熱水燙着了。”

鐘語芙細長的柳葉眉微微擰起來,韓以骁想做什麽?

不管他想做什麽,她都是他名義上的嫡母,也該去看看。

壓下心思來到韓以骁的院子,府醫正在診治,鐘語芙看了一眼韓以骁的手,皮肉猙獰,幾可見骨。

這傷,只比她當年來的更重。

府醫開了藥,韓景譽眉頭擰成川字,細細囑咐了幾句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宮裏給你尋點好的傷藥。”

韓景譽這邊一走,鐘語芙也想順利離開,擱了茶盞,剛起身,屏風裏頭,原本虛弱阖着眼皮的韓以骁睜開眼,出聲,“鐘語芙,我欠你的一樣樣都還給你,你欠我的東西什麽時候還?”

鐘語芙頓住腳,轉身,韓以骁一身月白中衣,半扶着半透的月影紗鳥羽屏風,蒼白病弱的看着她。

一副她不說清楚,今日不會善罷甘休的模樣。

鐘語芙轉頭看了一眼綠蘿,韓以骁似是看清了她的不安,又解釋道:“你放心吧,我叫韓寶守在外頭了,不會有人聽見我們這場談話。”

鐘語芙看着綠蘿出了屋子,自己坐回上首酸枝木漆幾上,垂下眼皮,盯着案幾上的粉彩清漆茶盞,略一思忖回道,“韓以骁,我不欠你什麽。”

韓以骁大步走到鐘語芙面前,手撐在案幾桌沿,俯下身,猩紅的眼眶裏,瘋魔癫狂,極致的愛和恨交織。

他說:“你欠我的。”

“你欠我兩條命。”

“你殺了你自己。”

“殺了我們的孩子。”

“你欠我一個家。”

啪一聲,是東西墜地的聲音,鐘語芙和韓以骁同時撲向發出聲音的窗下。

韓景譽瞳孔縮瑟,眼裏都是難以置信,看着兩人,腳邊是碎瓷片。

二門外,韓忠,綠蘿的嘴巴都被塞上了鲛绡,身上被捆了身子,睜大眼睛看着這邊。

從來溫和從容的人,近乎咆哮,“到底怎麽回事,說清楚!”

上京的冬日裏比一般的地方來的早,雖是初冬,天氣其實已經很冷。

這日的天氣格外的好,陽光很大,刺眼的白光給樹葉子渡上一層虛白的光,給人一種恍惚在夢中的錯覺。

如果可以,鐘語芙最不想的,就是韓景譽知道她曾經的過往。

從小到大,她破了一根手指頭,他都要柔聲哄她半天。

果然,韓以骁只是粗略說了一點,他已經近乎要瘋了,沖紅了血絲,瘋狂的揪着韓以骁的衣領子,“你念的書都到狗肚子裏去了?”

“學會的就是欺淩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

“你怎麽能!”

“怎麽能!”

韓以骁亦冷冷盯着韓景譽,道:“你知道嗎,我不喜歡當這個世子。”

“我不喜歡不茍言笑,我不喜歡上京的官場,我不喜歡少年扮老成,我不喜歡守着這些規矩。”

“不喜歡你為了我能順利的繼承長寧侯府,不婚不育。”

“你讓我覺得,我的一切都是你給我的,別人也是這麽說的。”

“可是我從五歲開始,卯時到學院,亥時入睡,課業,武功,一日不曾落下,風雨無阻。”

“七歲的時候已經跟着你學會了所有禮儀規矩,九歲開始,你就要求我喜行不怒于色,十四歲,別人還在上學,我已經一個人在官場裏摸爬滾打。”

“甚至連娶的妻子,也是因為你要向鐘家報恩。”

“這所有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喜歡。可是,為了叫你滿意,我都毫無怨言的遵從。”

“你不喜歡和世家來往過分親密,我覺得你功高震主,天子一直防備着你,好,我替你和那些人結交。”

“可是,你為什麽對我總還是不滿意?覺得我處處不合你的心意?”

“你真的将我當你的兒子嗎?當我是親人嗎?”

“自始至終,我要的,只是你希望你可以滿意的看着我,然後撫着我的頭說,‘骁兒,你做的很好’。”

“可是沒有!自始至終,你給我的都是冷冰冰的權勢,我的心是冷的,空的,你卻又要求我給鐘語芙全部的寵愛。”

“你知道嗎,”他眼眶子裏蓄滿了淚,“自始至終,只有婉兒将我當做過親人,給過我全部的愛。”

“我想留住生命裏僅有的親情,有什麽錯?”

他又看向鐘語芙,“也許在你心底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可是鐘語芙,我真心将你當做我的妻子,想和你好好過一輩子的。”

“在你看來,蘇婉給我的愛不值一提,或許還摻了許多算計,你有疼愛你的父母,還有韓景譽這樣一個有求必應的長輩。”

“可我的幼年時光裏,只有這點子愛啊。”

“你怎麽會懂!”

“我給你的,已經是我的全部了,我真的盡力心愛你了。”

他眼裏都是絕望,她從來都不愛他,只會冷冰冰的推開他。

他怎麽會懂,曾經,他是那麽奢望她的愛,不要很多,一點點就好。

那點子愛不給也沒關系,她愛他們的孩子也可以啊。

他将一切的希望放到他們的孩子身上,想讓孩子做紐帶,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對一個完整的家是那樣的渴望。

最終,她還是親手毀了他的希望。

她在他的注視下,給了他最狠厲的懲罰,不給一絲挽留的機會。

韓以骁豁的起身,抽出挂在牆上的佩劍,刀鋒抵在燙傷的手腕,盯着韓景譽,“父親,你對我恩重如山,我沒什麽可還你的,就用這只手吧。”

刀鋒寒芒在韓景譽眼中一閃,“不要……”

掌心迎着刀鋒,血滴滴答答順着指縫流下來。

韓景譽的手抵在劍鋒一端,另一頭,韓以骁斷了的血手滾在地上。

他卻似是沒看見,只看着韓景譽,“父親,我這一身骨血還你,能把我的妻子還給我嗎?”

“我可以接受她失貞,我會帶她遠走高飛,再不出現在你的面前。”

“我不願意!”

鐘語芙起身,将韓景譽受傷的半個血掌捧在手心,用鲛绡扣上。

做完這一切,鐘語芙轉身,看向韓以骁,“韓以骁,你可能覺得我欠你,可是我不欠你啊!”

“我嫁給你的四年,你給我的盡數是委屈,冷漠霸道,造成你不幸的童年的不是我,我憑什麽要承擔你的不幸?我更不欠蘇婉的,是你對她近乎病态的縱容造成了我的悲劇,我們的悲劇。”

“你說我不懂你,你又何嘗懂我,我要的只是一分尊重,一分理解,一分呵護,可這麽簡單的東西,你從來沒有給過我,你的不幸不是你傷害我的理由。”

“傷害不是你給我一刀,我給你一刀就可以抹平的,我不想要一份充滿傷害的感情,我不會跟你走。”

“今生今世,我只是韓景譽的妻子。”

韓以骁最後看了一眼鐘語芙,她每一個表情都在為韓景譽的傷勢緊張着,對他的傷勢卻視而不見。

轉了身。

反而是韓景譽出聲喚他,“骁兒,養好傷再說吧。”

韓以骁沒有回頭。

--

鐘語芙強行推開書房的門,濃郁的酒味撲面而來。窗子都關着,鐘語芙适應了一會,踩在角落裏找到韓景譽。

他身子縮着,手邊都是酒壇子,整個人從裏到外透着一股子頹廢。

鐘語芙在他身邊蹲下去,心裏都是疼惜,“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呢,跟我起來,去房裏好好洗個澡,睡一覺。”

韓景譽手狠狠垂在腦袋上,“你走吧,別管我,這是我的報應,是我沒教好骁兒,才一手造成了你的悲劇,你們的悲劇,我活該。”

“韓景譽!”鐘語芙吼他。

“這世上,最不欠韓以骁的人是你,最沒資格指責你的也是他。”

“你不欠他的。”

“韓家阖足覆滅的時候,你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眼睜睜看着阖足被殺,沒有任何權勢,卻能扶植一個近乎透明的皇子上位,這中間要經歷多少隐忍,我根本想象不出來。”

“你不過十二歲啊,說是父親,其實也就是一個哥哥的年紀。”

“你保住了風雨飄搖的長寧侯府,讓他三餐無憂,不被人踐踏,你哪裏欠他?”

“難道給的不夠多也是一種過錯嗎?”

“如果你沒有這麽大的能力,他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孤兒,掖幽庭裏一個暗無天日的罪奴罷了。”

韓景譽臉上都是悔意,“不是的,也許我應該多分一些耐心給他,不對他要求那麽多,也許會不一樣。”

那些年,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明天,多少次,腦袋都是別在褲腰上,他總是怕自己死了,韓以骁沒人照顧,總想讓他快點學會所有的本領,有個自保的本事。

“是我親手促成了你們的婚事,是我考慮的不夠慎重。”

鐘語芙捧着他的臉,認真看着他,“韓景譽,你是人,不是神,你不要把一切都朝自己身上攬,誰也沒法預料未來。”

“沒有嫁給韓以骁之前,連我自己都覺得,嫁給他是最好的選擇,我是那樣心甘情願。”

“是你對我的無限縱容叫我還敢再面對生活,敢嫁給你,敢辦女學,你從來不是我造成我生活悲劇的源泉,而是我的燈塔,指引着我一直向前。”

“韓景譽,我是那樣慶幸,能遇上你,被你寵愛。”

“我不許你愧疚,我只想要你活的舒心,快樂。”

她暴烈的吻上他。

她的吻是那樣熱烈,炙熱的像火,将他冰冷的心髒烤熱。

他眼裏有淚流出來,低低呢喃,“好。”

他手伸進她的發間,輕輕扣着她的後腦勺回應。

他沒說,其實她才是他的燈塔,唯一的溫暖。

那些年,他每天一睜眼就是無數的算計,即便睡覺的時候也時刻保持警惕。

逗弄她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幼童是他唯一的快樂,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緒的人。

所以,他對她近乎是一種病态的縱容,有一種彌補自己未盡的少年生活的遺憾。

現在看來,韓以骁這點幾乎也是和他一樣,近乎病态的縱容蘇婉,彌補自己的童年。

不同的是,鐘語芙值得,并反饋了回來。

而蘇婉,卻在成年後,利用了這份縱容,滿足了自己的私欲。

--

五年以後。

臨近西域邊境藤司湖,一艘大船上。

死裏逃生的許徐瑾,恭敬的朝案幾對面的人行致謝禮。

這六年多的時間裏,她一直和方凝如一起協助鐘語芙在大楚各地興辦女學和女子雀市。這次是受邀來這大楚的邊境指導女學。

大楚已經陸續開了三百多家女子學院,女子雀市更是幾乎每個城鎮都有,大部分女子都走出了後宅,如今的形式很好。

五日前,她準備回上京的路上遭遇了打劫的山匪,同行保護她的侍衛幾乎全被絞殺,是面前這位公子及時帶人出現,救了他。

他身上面上帶了面具,只露出一張削薄的紅唇和精致好看的下巴線條,身型勁瘦有力,給人的感覺溫和如玉。

徐瑾對他的印象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左手少了一只手。

美玉有殘缺,叫人好惋惜。

雖然少了一只手,但是他單只手卻比常人更靈活,武功高強,談吐有度,以至于徐瑾常常忽略了他手有殘疾這回事。

對面的公子接下茶盞,薄唇輕啓,“夫子不必客氣,夫子教書育人教人欽佩,救你不過舉手之勞。”

徐瑾:“公子不必客氣,在下近日來是和公子道別的,我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上京還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在下,必須要回去了。”

男子唇瓣珉成一條直線,上京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他很清楚,徐夫子急着回上京所謂的是何事。

自上個月,鐘語芙上書提出來女子可以和離再嫁這件事,天子每日裏案頭彈劾他們夫妻二人的奏折似雪片一樣多。

天子壓着這件事,一意孤行,各大世家在下頭拼命找事反對鐘語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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