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們來的正好,趕上明天殺年豬,吃了年豬飯再走。”劉志新在前頭帶路,柳存志一聽倒挺有興致,他在鄉下下放過幾年,知道隊裏最熱鬧的便是殺豬這一天,因此也沒拒絕。
上寮村離葉家溝有一段距離,一行人到家時天也差不多黑了下來。
劉志新家是磚瓦房,堂屋連着劉志新兩口子睡覺的卧室,另有三間屋子,其中一間是為給劉業安娶媳婦新起的,本來人上個月就該過來了,聽說有縫紉機,又拖到了下個月才肯過來。
李紅豔一進屋就去了竈房,開始燒水做飯,劉志新和柳存志在堂屋裏烤火,兩人雖然差了将近十歲,但是聊得來,時不時大笑幾聲。
陸夏音蹲在跟前用火剪撥了撥坑裏的炭,看着舅舅和劉志新攀談正歡,便去了竈房幫李紅豔做飯。
李紅豔舀了平時不舍得吃的白面和面,見陸夏音過來幫忙,也不客氣,讓她拿了蘿蔔去擦絲,陸夏音挽起袖子,邊幹活邊和李紅豔聊天,原本這些活自己在家時都是不會幹的,可來了葉家溝後,不會幹只能餓肚子,這幾年學下來,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
劉丹鳳抱着葉初在自己屋子裏對着炭爐烤火,旁邊坐着對象林今銘,劉丹鳳逗孩子有一套,葉初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劉業成湊在跟前,費解地摸了摸腦袋:“姐,你才跟葉初呆一會兒,她怎麽就這麽親你了?”
劉丹鳳瞅了他一眼:“因為我長得好看,而你長得醜。”說着對葉初說:“是不是啊?小初。”
葉初滾着圓溜溜的眼珠,看了看劉丹鳳,又看了看劉業成,咧着嘴露出兩個兔牙,然後點了點頭。
劉業成一看就急了:“才不是呢!我哪裏長得醜了。”兩手直往自己臉上摸,摸來摸去也沒覺得哪裏不對,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
劉丹鳳嫌棄道:“瞧你這髒手,快去給娘添火,少在我跟前晃悠,免得吓了我的葉初。”
劉業成不幹了:“才不是你的葉初,你的還沒影兒呢!”
“你這兔崽子,瞎說什麽呢?”劉丹鳳一聽臉刷的紅了,小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呀!
林今銘在一旁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她:“你要是喜歡女孩,回頭我們也生一個。”
劉丹鳳臉色漲得通紅:“說生女兒就生女兒,哪那麽容易?”随即又拍了他一下道:“不是,誰說要跟你生孩子了,你少湊熱鬧。”
林今銘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通紅的臉色只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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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丹鳳氣無處撒,踢了劉業成一腳:“還不快去幫忙。”
劉業成捂着屁股不情不願地去了竈房。
剛到竈房,菜都差不多燒好了,白面烙了餅,還用大米飯加玉米煮了幹飯,菜是洋芋切塊炒蒜苗,蘿蔔絲炖臘肉,外加一道白菜炖粉條,劉業成一看眼睛就直了,湊到李紅豔跟前說:“娘,今天的菜這麽豐盛啊?”
可不是豐盛嗎?快趕上過年了。
李紅豔拍了下他的手:“收回你的髒爪子,你要是在客人面前丢人,回頭看我怎麽收拾你。”
劉業成縮了縮腦袋,老老實實跟在後頭。
一家子圍在堂屋吃飯,中間放着一個火坑,剛擺上飯,外面就下起了雪,烏蒙蒙的,雪落在地上跟踩了沙子一樣。
陸夏音吃一口幹飯,熱乎乎的,直暖到心裏去。葉初在一旁抱着餅子啃,握着勺子歪歪扭扭地給自己嘴巴裏塞菜。
柳存志看了陸夏音一眼,原本想着找機會問問外甥女的近況,可和劉志新一攀談起來竟忘了時間,想了想,等把外甥女帶回家再問也不遲。
吃過了飯,劉丹鳳和林今銘便回了縣裏,兩人只給廠裏請了一天假,明早再回去上班就該遲到了。
李紅豔把劉業成趕去劉業安屋裏睡,劉業成的屋子便給了柳存志住,陸夏音帶着葉初住到了劉丹鳳的屋子裏。
陸夏音給葉初洗漱完就抱着她溜進了被窩裏,挨上枕頭沒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陸夏音便被一陣吵嚷吵醒。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衣梳頭,推門出去。
院子裏落了厚厚一層雪,李紅豔頂着冷氣在院子裏掃雪,陸夏音從臺階上下來,握住李紅豔手裏的掃把道:“紅姐,我來掃吧。”
李紅豔笑道:“不用,你進去竈房裏添把火,等水燒開了叫我,等會兒殺豬用。”
她既這樣說,陸夏音只能去竈房裏看火。
坐沒一陣,就見劉志新和劉業安扛着一頭豬放到了院子架起來的木頭墩上,脖子已經劃開正往地上淌血,劉業成從屋裏拿了個搪瓷盆在那裏接豬血。
陸夏音沒敢出去看,只敢隔着窗子往外看,卻發現舅舅也在那裏,袖子挽到手肘上,手掌上帶了豬血,劉志新笑着對柳存志道:“看不出來啊,你也會殺豬,比殺豬匠還能幹。”
柳存志笑:“以前看人殺過。”
李紅豔進屋裏來,鍋裏的水恰好燒開,陸夏音往竈腔裏撥了灰,把火弄小了一點。
淌完了豬血,那頭豬便被扔到了早準備好的大桶裏,劉志新把燒好的開水往桶裏一倒,等了一會兒,水沒那麽燙的時候,便拿着石頭刮豬毛。
男人在那頭刮豬毛,陸夏音和李紅豔便在竈房裏做飯。
早上的飯可就沒昨天晚上的講究,煮了渣子粥加醬菜。
剛把飯做好,葉初就在屋裏哭開了。陸夏音只得回屋裏哄葉初,給她洗漱梳頭後便抱了出來。
葉初的眼淚還沒淌幹淨,挂在紅紅的眼眶裏,腦袋縮在厚厚的棉襖裏,一出來院子,看見幾個大人都圍着一個大桶,便指了指,想過去看看。
陸夏音怕她哭,只能硬着頭皮湊到跟前去。
豬毛已經刮得差不多,一股腥臭味随着熱氣飄了上來,劉業成也覺得自己雙手臭得很,也不再往葉初跟前湊了。
葉初卻像沒聞見臭味一樣,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得聚精會神。
刮完了豬毛,又把豬架起來淌水。
幾人這才歇了一口氣,去屋裏吃早飯。
吃完了早飯,歇了一會兒,又去給豬開膛破肚。
陸夏音這回可再不敢往跟前湊,抱着葉初去看李紅豔煮豬血。
忙活了一早上,豬的內髒終于掏幹淨,清洗後用棕葉挂在房梁上,劉業安把豬頭肉先切了下來,再剁了幾塊排骨,準備中午吃一頓好的,請幫忙殺豬的殺豬匠好好吃一頓。
李紅豔忙完了這個忙那個,即使有陸夏音幫忙,還是忙得團團轉,等排骨在鍋裏炖着的時候才真正有空歇一下。
陸夏音抱着葉初去了院子,地上的血水雖然都已經清洗過,可聞着還是有一股腥臭,那房梁上挂着的內髒看着就吓人,可葉初偏偏老指着那裏,就想去看。
中午吃的飯比昨天晚上還豐盛,土豆炖排骨,鹵豬頭肉,蘿蔔炖豬血。
豬頭肉鹵得又香又鹹,葉初吃了一口還想再吃一口,其他菜根本就顧不上。
陸夏音也沒阻撓,由着她吃,山裏想吃一頓肉不容易,劉業成抱着一個豬骨頭啃得滿嘴流油。
吃過中午飯歇了一下,柳存志就提出要帶着陸夏音去坐火車回城。
這畢竟是劉志新的家,不能叨擾太久,跟着吃了一頓殺豬飯,已經是沾光了。
劉志新也表示理解,當即去了隊上叫人,看能不能用拖拉機将人載過去。
劉業成鼻子抽了抽,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陸夏音一走,那就沒老師帶他了,自己也不能逗葉初玩了。
李紅豔在屋裏找了找,把能帶上車的全部打包在一個包裹裏,想讓陸夏音帶去。
陸夏音推辭不收:“紅姐,您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我怎麽能再收下這些呢?”
李紅豔道:“這都是山裏的東西,不值錢,再說了,你還白送了我一架縫紉機呢,這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麽。”說着就從兜裏掏出五十塊錢,這忙來忙去,倒把給錢的事情忘了。
陸夏音是怎麽都不肯收這錢的,抱着葉初出了屋子。
衣裳被褥都已經打包好了,拖拉機也開了過來。
劉業成在後面叫了一聲:“陸老師,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陸夏音回過身來,笑着道:“能,只要你考上了大學,就能來找我。”
說着,從兜裏掏出一封信,信上寫着舅舅的地址,她報的大學也是這個地方的,遞給劉業成道:“你考上了大學就來這裏找我。”
劉業成吸了吸鼻子,從陸夏音手裏接了過來,看着信封上的字,眼淚刷的就掉了下來,怎麽這麽遠啊?他能考上大學嗎?
葉初看着劉業成,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奶聲奶氣道:“哥哥,你別哭了。”
劉業成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破涕為笑道:“好,哥哥不哭。”
柳存志催促陸夏音上車,陸夏音和幾人再次告別後坐上了拖拉機。
陸夏音坐在車裏回頭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各家的炊煙随着屋子漸漸遠去。
這一走,大概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回去的火車票在柳存志來時就買好了,兩張卧鋪票,趕上年關,火車站裏人擠人,陸夏音抱着葉初不敢撒手,柳存志則在前頭領着陸夏音擠進車站裏。
進了卧鋪車廂就沒那麽擁擠了,陸夏音把葉初放下,幫着舅舅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葉初抱着陸夏音的腿站在車廂上,一會兒看看媽媽,一會兒又看看走廊上帶着大包小包的人,忽然想去上廁所,她扯了扯陸夏音的褲腿道:“媽媽,我想去上廁所。”
陸夏音這會兒還沒搬完行李,便道:“行,先等會兒媽媽,媽媽把這個行李搬完就帶你去。”
葉初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車廂廁所,忽然道:“媽媽,我要自己去。”
“哎,等等,”陸夏音還沒來得及阻止,葉初就大着膽子跑了。
廁所和他們的鋪位雖然挨得近,但到底是不放心,柳存志看了便道:“你先去,我自己在這裏搬。”
陸夏音應了一聲,擡腳走了過去。
走廊上人擠人,葉初人小一下就鑽了過去,陸夏音在對面走不動,看着幹着急。
葉初仰着頭找廁所,步子邁得小,邊上的人帶着行李沒看到她,轉了個身,肩上大大的勞動布袋眼看着就要甩到葉初的頭上。
一個身形高瘦的男人忽然伸手一擋,另一只手護着葉初的腦袋,斥責那人道:“走路看着點路,差點撞到小孩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聲音渾厚,擲地有聲,擁擠狹窄的車廂裏立馬安靜下來,各個紛紛扭頭看他。
被他吼的那人更是面紅耳赤,扭了身體方向,低着頭連聲道歉。
好在葉初也沒什麽事,男人沒有跟他多計較,蹲了下來,摸了摸葉初的腦袋安撫道:“小朋友,有沒有被吓到?”
葉初搖搖頭道:“沒,謝謝叔叔。”
“怎麽一個人?爸爸媽媽呢?”
葉初捏着手指道:“媽媽在後面,爸爸沒有了。”
男人摸了摸她的額頭道:“既然是這樣,你快回去吧,免得媽媽着急。”
葉初點頭,扭頭轉向來時的方向,想了想,又扭頭道:“叔叔,我什麽時候可以再看到你啊?”
她覺得男人長的很高大,眼睛鼻子嘴巴哪哪兒都好看,而且剛剛還幫了她,要是叔叔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媽媽雖然沒有說,可是她知道,一個小孩子會有爸爸和媽媽,有了爸爸,就沒有人敢欺負她。
男人笑了笑,一口大白牙特別晃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道:“這是我的地址,你好好讀書,學會寫字,然後給我寫信,等你什麽時候想見我了就寫一封信給我。”
“信是什麽?”葉初還不懂,但字是知道的。
“就是把你想說的話寫在紙上,讓郵遞員送到我手上,我收到的紙就是信。”男人耐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