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會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今日算體……

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去慈寧宮的消息自然也傳到壽康宮。

鄭太後的病情又加重了。

福泉小心翼翼地道:“說是從黃昏時便目眩不止,原本還能紮掙着用兩口膳的,這會子卻連床都下不來……”

心裏也埋怨鄭太後這戲碼演得拙劣,都說病去如抽絲,哪有像她老人家這樣的?若真那麽急,不該連夜去請太醫麽,怎麽先跑到陛下這兒呢?

壽康宮可還先住着一位沒出閣的鄭姑娘呢。

可誰叫鄭太後名義上是陛下養母,又是自小帶大的,連玉牒上都記了名,其實就跟生母差不多,陛下不能不顧念一個孝字。

福泉陪笑道:“您還是去瞧瞧吧,或許太後她老人家心懷開朗,一見您便好起來了。”

陸鳴镝面無波瀾,“傳朕口谕,将太醫院最好的聖手調去侍奉,若實在危險,朕再去不遲。”

福泉只好答應着,陛下此舉也算全了鄭太後顏面,回回如此,得寸進尺,陛下哪還剩得耐心。

況且,自從陛下登基以來,已接連提拔了幾位鄭氏官員,雖不至于同郭家分庭抗禮,比先前可風光多了——再說,郭家可是實打實用軍功換來的爵位,鄭家有什麽?全仗着裙帶關系混到現在,若鄭太後還不知足,那簡直是往陛下心口戳刀子。

陸鳴镝卻不禁想起江都王府那樁舊案,有個乳母,本是侍奉鄭太後多年,後來不知怎的被打發出去,偶然又卷入官司,陸鳴镝本想将她撈出來,哪知鄭太後卻一改往日溫柔慈和,力圖嚴懲,那乳母臨死前卻告訴他一樁秘辛,道是昔年鄭妃府上那個侍婢并非生産當日血崩,而是過了三天才死的。

其中蹊跷,着實值得推敲。

只是時隔多年,人證物證俱已湮滅,陸鳴镝縱使心有疑慮,也不能就此認定乃鄭太後所為,何況,鄭太後對他也着實不錯,從未露出一點壞形兒,若真是那乳母刻意栽贓,那自己反倒成了不孝之人。

但也正因如此,陸鳴镝多少有些芥蒂,對于鄭家舉薦的人也多少有些不快。

福泉從他會走路時就跟着他,對這位小主子的處境自然深表同情,自幼失恃,對于宮裏的孩子不知多少折磨,跌跌撞撞走到現在,也該有個作伴的人了。

福泉推心置腹道:“陛下,不管怎說,這皇後之位早晚得立的,您若不中意鄭小姐,那就從其他士族裏頭挑一個可心的便是,也趁早絕了太後的念頭。”

想了想,“其實太後娘娘的眼光也不錯,鄭姑娘品格端方,溫婉賢良,的确是上佳人選。”

陸鳴镝哂道:“朕是娶妻,又非招女夫子,枕席之間還得聽人念叨麽?”

且他與鄭流雲雖沒見過幾次,聽宮裏人講起,已知這女子多麽有板有眼,完美得像個假人,又唯太後之命是從。縱使扶她坐上後位,也不過一個木偶傀儡。

福泉懂了,敢情皇帝喜歡鮮活有樂子的,遂含笑道:“郭姑娘口角俏皮,正合君意。”

陸鳴镝不作聲,想起适才會晤,先前窗下聽她與鄭流雲拌嘴,倒是機靈多變,一見了面不知怎的就正衿斂容起來,笑也不敢笑,動也不敢動,滿嘴頌聖之語,他有那麽可怕麽?

看來皇帝對兩邊都不太滿意啊。福泉也無法了,“禮部尚書大人為籌措選秀,送了各世家貴女的畫像來,陛下得閑時再慢慢挑揀吧。”

陸鳴镝唔了聲,手指撫到案上一塊冰涼光滑的物事——那是西域使節朝拜時贈的人-皮面具,據說可與肌膚密合,日光下看不出半分破綻。

也只有在面具下,他才能獲得片刻自由。

福泉離開後,一個人影驀然從簾後現身,倏忽消失不見。

太後用完膳慣例要小憩一會兒。

郭暖蹑手蹑腳地穿上披風出來,準備去上林苑看看新鮮,反正離此也不遠,應該能趕在掌燈之前返回。

采青有點擔憂,“姑娘,您真要吃孔雀肉啊?”

聽說孔雀是天竺國的聖物,雖說他國的律法管不到咱們大梁,可這樣美麗的生靈落入肚腹,怎麽想都有些不忍。

郭暖擺擺手,“你想多了。”

她也就是随口一說,可沒認真打算用孔雀來入膳,別看鳥兒生得高大,除去那長長的羽毛,身無二兩肉,光開膛破肚就得費半天功夫,還不如雞鴨鮮嫩味美。

她倒是想碰碰運氣,看能否抓兩只兔子——彼時調味品尚不發達,川菜在京城也不具盛名,麻辣兔頭是做不了了,五香的也很好吃呢。

采青:……所以還是圖口腹之欲,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行事卻如盜袥一般,明明小時候還不這樣,真是怪事。

她是勸不住的,主仆倆齊齊來到上林苑,湖面驟冷,凝着一層薄薄的冰,當然也并未見着那傳聞裏美麗動人的白天鵝。

郭暖有些失望,小聲同采青咬耳朵,“看來陛下是诳咱們的。”

陸鳴镝本來站在湖邊吹風,不欲搭理兩個窸窸窣窣的小姑娘,但因為自幼習武的緣故,聽覺格外敏銳,加之那話牽扯到自己,忍不住開口道:“已經入夜,天鵝自然亦已返巢,姑娘不如明日再來。”

郭暖唬了一跳,沒注意那裏立着個人,還以為是棵大樹成精了。

直到陸鳴镝轉過身來,看輪廓确實有幾分人樣,郭暖才松口氣,按着胸口道:“公子安好。”

聽聲音不像是太監,也沒太監那股卑躬屈膝的做派,想必是個侍衛,但侍衛也有不少從世家大族裏頭選的,自然還是尊重點好。

她自然沒認出這人身份——那人-皮面具幾可亂真,加之陸鳴镝身着便裝,刻意壓着嗓子,怎麽分辨得出來呢?她本來也只見過皇帝寥寥數面,還都低着頭。

不過侍衛會有來獸苑當差的嗎?這裏地方偏僻,氣味腌臜,且幾乎不可能遇上貴人——她這種奇葩是例外——等于絕了仕途。

但凡家裏有點門路,也不會将愛子送來此處受苦。郭暖一時有些同情,讓采青翻出兩枚金髁子來,遞到他手上,“公子如有機會,還是趁早另謀高就罷。”

陸鳴镝沉默望着掌心裏的小金塊,這女子把他想成什麽了?

不過他也沒拒絕,只道:“郭姑娘真是樂善好施。”

郭暖訝道:“你怎麽知道我姓郭?”

陸鳴镝後悔失言,好在他有的是法子彌補,鎮定道:“聽聞陛下請來兩位正值芳齡的小姐,郭小姐貌比姮娥,令人見之難忘,微臣自然一眼便認得出來。”

一般人這種時候就該表示謙虛了,但郭暖只是笑嘻嘻的,“算你有點眼力,我也這麽想。”

論相貌,鄭流雲哪裏比得上她——差十倍都不止呢。

陸鳴镝:……很好,很自信。

心裏倒是對郭家養女的方式有了別樣認知——這家人真心想将女兒送來當皇後麽?看起來可是一點不像。

郭暖受到恭維,下意識就覺得此人親切起來了,上前巴巴問道:“你知道哪兒能看孔雀麽?”

來都來了,總不能無功而返。

這時候孔雀當然也已上籠,但望着那雙澄明渴望的眸子,陸鳴镝無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簡短道:“随我來。”

他貓腰鑽過一處栅欄,看林人就睡在楓林邊上的小屋,因為年老又耳聾,半分動靜都聽不到,自己的鼾聲倒是比雷都響。

還是皇子時陸鳴镝就來過數次,自然輕車熟路,不多時便取來鑰匙,将足有人高的鐵籠打開。

許是剛來大梁國,還在倒時差,孔雀們尚未休息,反而精神抖擻地在籠中閑庭信步。

郭暖遠看不夠,索性提着裙子越過栅欄,氣喘籲籲上前打量起來。

還沒開屏的孔雀當然不如想象中耀眼,淡淡的月光映在灰藍尾羽中,倒有種迷人情致。

郭暖本來想伸手摸摸它們,又怕傷着那華麗的羽毛,遂扭頭問對面,“它們吃什麽?”

看樣子竟想親自喂食。

陸鳴镝本想說這天竺來的神鳥飼喂都是活物,哪裏會專程備有餌食,就見郭暖已抓了把喂雞鴨用的谷米,颠颠向籠中跑去。

駭人的是孔雀們竟吃得很歡。

郭暖得意道:“很好養活嘛。”

陸鳴镝:……

他發現自己今日沉默的次數未免太多,大抵是這姑娘的性情過于豁達,不能以常理揆之。

郭暖喂完那只靠近她的雌孔雀,正準備再喂雄的,哪知旁邊草叢裏忽然鑽出一條灰溜溜的長蟲來。

陸鳴镝不禁蓄勢待發,雖看出那蛇無毒,但姑娘家的,被咬一口若留了疤也是大事,正要出手,說時遲那時快,大孔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住蛇頭,啊嗚一口就吞了進去。

郭暖呆了呆,“原來孔雀是吃蛇的。”

陸鳴镝以為她被吓住了——也是好事,這會子不再饞孔雀肉了吧?

不過年紀輕輕的,又經歷過此等兇險,別吓出病才好,陸鳴镝正躊躇要不要上前安慰,哪知郭暖仍緊盯着牢籠,目露向往之意。

難道還在垂涎?陸鳴镝皺起眉頭。

小姑娘此時卻拿棍子戳了戳他衣角,低聲道:“這附近還有那種蛇嗎?”

水律蛇做的溜蛇段無論椒鹽還是爆炒都堪稱美味,煮湯喝更是鮮得很呢。

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想花錢請此人幫忙捉幾條——不是收了她兩枚金髁子嗎?

陸鳴镝:……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今日算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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