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兔子 若早知她是這樣怪脾氣的女子,打……
鄭流雲倒被驚着了,面色古怪望着眼前二人,她以為郭暖這下該稱心如意,哪知對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好好的孔雀不要去要什麽大鵝,謙虛也不是這等謙虛法。
皇帝倒是神情自若,“明日朕即差人送來。”
郭暖屈膝施了個福禮,又不懷好意地提點道:“太後娘娘終日纏綿病榻也不是辦法,瞧鄭妹妹累得,比先前可憔悴多了。”
鄭流雲下意識便想照鏡,她并非死讀書的呆子,且女兒家哪有不看重容貌的,又不像這粗鄙無知的郭暖,成日裏只知吃吃喝喝。
皇帝唇角的微渦更深了些,“郭姑娘還有何願心,不妨都說出來。”
這便是明晃晃的試探了。
郭暖可沒傻到上當,想當皇後也不能成天挂在嘴邊,萬一皇帝此時駁回了她,便等于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是循序漸進的好,遂微笑道:“謝陛下好意,臣女很知足。”
鄭流雲撇了撇嘴,擺出這種腔調給誰看?私底下可不見她這樣謙遜。
皇帝似乎略感失望,不再說什麽,帶着福泉徑自離開。
福泉算是摸清自家主子的想法了,讪讪道:“郭姑娘可真識大體……”
皇帝冷着臉,他若要選一個識大體的皇後,京城裏多的是,何必非在這兩家揀選?
倒是這小姑娘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令他頗有些愠怒。
當着人,便連撒撒嬌兒都不肯了麽?
因為郭太後病中聽不得聒噪,郭暖将後院單獨開辟出一塊地方來,養花種菜,順便也能将幾只大鵝安置進去。
可惜的是福公公送來的都是母鵝,孵小鵝的計劃眼看是不成了,郭暖略覺遺憾,且喜鵝蛋多了不少,除了自用,還滿夠送人的。
郭太後尚在卧床,自然管不了她,何況侄女在家時便身強力壯地愛鬧騰,也只好由她去——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她這副脾氣早晚得露餡。
可惜的是這麽一來,皇後之位愈發渺茫了。
崔嬷嬷笑道:“您別說,興許男人就愛這股子活潑勁呢。”
陛下不也沒說什麽,樁樁件件都答應了。
郭太後嘆道:“那是選寵妃,而非選皇後,你見過哪家的皇後內帷不修,成日裏胡天胡地的?”
她從不懷疑皇帝會納郭家女充實後宮,只是賢後與賢妃看似一字之差,地位卻天壤之別,她能穩壓鄭太後一頭,靠的正是先帝原配的身份,莫非下一代卻要颠倒過來麽?郭太後咽不下這口氣。
但郭暖即便深明利害,這會子亡羊補牢也晚了,詩書禮樂射禦,六藝樣樣比不過人家,郭太後只能祈盼磨一磨她性子,至少外表裝點起來,再配上那副美麗容貌,還是很能唬住人的。
比起慈寧宮,壽康宮更加不安。
盡管皇帝沒有查證的意思,可經郭暖那麽一鬧,鄭流雲總怕表哥心裏多點什麽,況且同樣的招數用太多次總會失靈,這樣僵持也不是辦法。
既然郭暖想趕她走,那她就得先将這個隐患逐出宮去。
鄭流雲思慮再三,召來她在宮中當差的族親,鄭家三郎鄭斌。
說是族親,其實與長房隔着十萬八千裏,只是鄭家人丁不豐,如今新帝繼位,正該扶持外戚之時,才從族裏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聊以充數。
這鄭斌文既不成,武又不就,能被家主相中并入選二等侍衛,全仗着一張好臉。
鄭斌不止懂得,并且善于運用自身好相貌,見面便笑盈盈道:“雲妹,你找我有何事?”
鄭流雲作為鄭家嫡出千金,素來連話都不肯跟他多說一句,此刻卻纡尊降貴,鄭斌便曉得其中有異。
鄭流雲也不跟他賣關子,直截了當道:“我欲為哥哥求一門親,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鄭斌讀書雖不甚通,邪門歪道卻一點即透,當下睨着對面,“你讓我引誘郭小姐?”
鄭流雲有些難堪,她素來以清高自居,壞人姻緣實非君子所為,但為了家族前程,也只能抛開聖人聆訓,“你只說肯不肯便是了。”
兩家閨秀進宮時,鄭斌亦遠遠見過一面,那郭小姐雪膚花貌,肌映流霞,稱是沉魚落雁都不為過,若真能得此如花美眷自然不算壞事。
鄭斌有些意動,也有些為難,他在脂粉場中摸爬滾打,自認拿下一個女子絕非難事,只不過……“縱使郭小姐同意,郭家也絕不肯将她許配給我的。”
原來他還真想抱得美人歸?鄭流雲本只想損了郭暖的名聲,讓她沒法子入宮罷了,可看堂兄這副猴急模樣,可知郭暖的魅力有多大——人人趨之若鹜,若讓她長留宮中,恐怕連皇帝也難免淪為裙下俘虜。
鄭流雲按捺住嫌惡,皺眉道:“你若真能讓她為你傾倒,我自然會替你向家中說情,再不濟,賞你些銀子,帶她私逃便是了。到時事過境遷,郭家又愛惜顏面,還能攔着不許婚配麽?”
鄭斌得到保證,這才放心釋慮,他最近剛欠了筆賭債,正需要銀錢填補虧空,無論成與不成,鄭流雲多少得給他點報酬:若真能作郭家的乘龍快婿,往後榮華富貴也就享用不盡了。
懷揣着美好的願景,次早鄭斌便裝束一新,專程到慈寧宮前守株待兔,還特意修剪了髭須,唇上一絲胡茬都不留,很有幾分白面書生的儒雅風範。
他如願等到了佳人。
郭暖甫一出來,鄭斌便殷勤湊上前去,“郭姑娘,在下……”
還未等他自報家門,郭暖便簡單道:“你來得正好,喏,采青,把這個給他拿着。”
鄭斌呆了呆,他預計一般的姑娘家見了他會含羞帶怯,或是幹脆躲回閨房中去,那他也不怕,有的是法子再誘她出來,可是這頤指氣使是怎麽回事?
還有,這叫什麽差事?鄭斌望向她手上的牛筋索繩,繩子的另一端系的卻并非貓犬,而是……一頭雄赳赳的大鵝。
這世上居然有遛鵝的!
鄭斌剎那間有種三觀颠覆的錯覺。
郭暖則皺眉看着他,見他打扮是個侍衛,還以為肯聽使喚,哪知這人生得油頭粉面,脾氣還不小,又非叫他殺人放火,有那麽難嗎?
郭暖也懶得強求,交代采青,“去叫個小太監來。”
鄭斌一聽便急了,忙陪笑道:“不必麻煩,卑職來就行了。”好不容易見上面,怎能錯過相處的機會?這姑娘看似傲慢,但或許是家人過于嬌慣、無知無識的緣故,那便更容易入港了。
作勢要去牽她手裏的金漆索繩,好似這便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郭暖卻嫌棄地甩開衣袖,“誰讓你幹這個了?”
說罷,便讓采青将一個布袋和一把鐵鍬交給他,那鵝郭暖自己會盯着,這人只要跟在她身後随時鏟走鵝糞便好。
鄭斌:……
他家雖不顯貴,但好歹祖上也是士族,叫他當個掃糞工豈非有辱門楣?再說,雞鴨鵝都是直腸子,随吃随拉,難道他一天都得盯着這些屎尿屁麽?
可為了大局着想,鄭斌少不得捏着鼻子,乖乖上前拎着糞袋,心想他這犧牲也太大了,回頭必得找鄭流雲多要些銀子。
只是,這姓郭的女子莫非沒瞧見他什麽模樣麽?竟舍得讓堂堂美男子做這個?
鄭斌到底不肯死心,鼓足勇氣喚道:“郭姑娘。”
郭暖不耐煩地回頭,“又有何事?”
鄭斌見她粉面含春,紅唇帶嗔,不知怎的竟魂飛天外,那點沮喪之語也說不出來,唯有陪笑道:“卑職是想問您,這些鵝糞該如何處置?”
真是個笨東西!郭暖不屑地道:“自然是送去花房當糞肥,難不成你想自己吃啊?”
鄭斌:……
好好的姑娘,怎麽就長了張嘴呢?
且不提鄭家兄妹甫一定計便铩羽而歸,郭暖可還惦記着那人答應她的兔子呢,當時也沒商量時間,不知道進行得怎麽樣了。
說起來她連那人名字都不曉得,居然相談甚歡,也是怪事。
這晚郭暖仍舊帶着采青哼哧哼哧來到上林苑,鵝就不用帶了,怕它跟孔雀打起來。
也是湊巧,和當時一樣,那人仍在湖邊等待。
陸鳴镝身為天子,在宮中耳目衆多,自然沒錯過這主仆倆的動向——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怕她失望,還專程讓福泉到集市上買了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郭暖歡喜地接過,“你還記着呢。”
陸鳴镝嗯了聲,看她這副雀躍模樣,心腸不自覺地柔軟起來。
小姑娘翻來覆去細看,臉上卻有些狐疑,“野外逮來的兔子有這麽雪白麽?毛上一根雜草也沒有。”
陸鳴镝:……
好在郭暖很會自我排遣,“難為你了,還特意拾掇得幹幹淨淨的。”
陸鳴镝看她接過竹編的提籠,忍不住道:“你不會真打算吃吧?”
倒不至于悚然聽聞,只是……好歹也是他送的禮物,就這麽落入肚腹未免太過可惜。
郭暖巧笑倩兮,“說什麽呢,當然不會。”
她又不缺那一口吃的,就為了個兔頭大開殺戒也太沒心沒肺了些——再不濟也得養肥了再吃。
陸鳴镝:……呵呵,原來是嫌肉少。
郭暖把籠子交給采青,自個兒又蹑足上前,喜滋滋地準備看孔雀。
陸鳴镝皺起眉頭,“我聽人說,陛下有意将兩只孔雀都送去慈寧宮,當時你為何不要?”
郭暖詫異于他耳目之靈通,一面将随身捎來的糯米團子掰成小塊喂給兩只異族來的吉祥貢鳥,一面閑閑道:“郭家鄭家如今勢成水火,我收點禮物不打緊,可在外人眼裏便是恃寵生嬌橫行霸道,你覺得這對郭家名聲好麽?”
原來她也并非全然無知。陸鳴镝默然,“原來你在陛下面前那番說辭是裝出來的。”
“倒也不盡然。”郭暖将剩下的糯米團子收起,免得孔雀吃多了噎着,又小心翼翼碰了碰母孔雀的頭——它居然沒咬她,還在掌心裏蹭了蹭,果然是通人性的神鳥。
郭暖笑了笑,“名鳥嬌貴,的确是大鵝容易養,再說,你在這孔雀園,我不是随時都能來看麽?”
也許她這話并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陸鳴镝耳中就有些異樣,他輕咳了咳,轉過去臉,慶幸夜色裏看不出耳根的微熱,“我也不是時常都在。”
“那便趁你得閑的時候好了。”郭暖也不介意,這人如約給她捉來了兔子,在她看來便可值得信賴。
至于那個油腔滑調的侍衛,她一眼便看出他是鄭家派來的,自然樂得捉弄他——就算顏值能部分決定三觀,那鄭斌的顏值也沒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倒是眼前這人,容貌雖然平凡了點,卻是個至誠君子。
從園裏出來時,郭暖巴巴望着他,“我還沒問你名字呢。”
“鄙姓商,單名一個陸字。”陸鳴镝将名姓各拆了一個字,又颠倒次序,自信露不出破綻。
郭暖笑道:“商陸,像是某種藥材名,你家祖上是開藥鋪的嗎?”
這玩笑顯然并不好笑,陸鳴镝淡淡道:“夜色已晚,姑娘該回去了。”
郭暖也覺得自己仿佛有些熱情過頭,她是要入選嫔禦的,跟個侍衛太過貼近自然并非好事,不過在宮裏要找個知心人可不容易——看他沉默寡言,又沒什麽朋友,想必是個絕佳的傾聽者,可以知無不言,而不擔心洩露秘密。
小姑娘又哪裏曉得,她所以為的秘密,從一開始便暴露了。
福泉心急火燎趕來湖邊時,陸鳴镝已摘下那張皮面具,臉上有些郁郁之色。
是誰惹這位爺不快?難道還是為那兩只孔雀的事?福泉察言觀色,陪笑道:“郭姑娘許是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陛下要成人之美,直接送過去便是了。”
皇帝仿佛心不在焉,“你覺得朕相貌如何?”
又不是女兒家,好端端怎麽問起相貌來……福泉心內嘀咕,面上只管恭維道:“陛下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實在不必為此煩憂。”
倒也是實話,先帝後宮都是有名的美人,皇子們自然不會生得太難看,且陛下生母雖然位卑了些,昔年也是衆妃當中的翹楚,陛下貌若好女,哪怕沒這層光環加身,想必也有不少朝中仕宦願将女兒許配給他的。
陸鳴镝嘆道:“可有人偏偏要棄珍珠而取魚目,你說怪不怪?”
福泉:……
他看皇帝像是魔怔了,莫非情窦初開?
遂試探道:“陛下今日見過哪位小姐了麽?”
在皇帝投來森冷的一瞥後,福泉便知趣閉上嘴,只在心內暗暗猜疑,誰這樣有眼無珠?連陛下都看不上,除非瞎子才不辨美醜。
被貶為瞎子的郭暖美美睡了一覺,次早醒來便急忙到庭下去看收成,不出所料,稻草上卧着幾枚碩大的鵝蛋——她本來擔心會産在水塘裏,那樣找尋起來就麻煩了。
哪知大鵝們這樣知情識趣,郭暖很高興,或許是她每天帶它們遛彎的功勞。
正好牆角的香椿樹發了新芽,郭暖親自采了一把,讓廚房做成香椿炒蛋。
郭太後略嘗了嘗,亦覺得滋味不錯,為了裝病,慈寧宮這陣子連葷腥都不見,老人家也着實有些嘴饞了。
本來覺得侄女是在胡鬧,可如今瞧着,未必沒點作用。
郭暖得了表揚,心裏更是美滋滋的,越發得帶着大鵝出去散步——效仿民間走地雞的喂法,據說這樣養出的肉質更鮮美筋道些。
那鄭侍衛屢敗屢戰,被她折騰了一天,居然還腆着臉湊上來,不被罵不舒服似的。
這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郭暖索性又交給他一個鏟兔屎的任務,“這兔子屎又叫望月砂,你可得仔細收着,回頭賣到藥鋪裏,能換不少錢呢。”
鄭斌看着才換的新衣裳轉瞬又堆滿污漬,只覺得路漫漫其修遠兮。
若早知她是這樣怪脾氣的女子,打死他也不會來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