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家 此時此刻,她想到的并非那位穿着……
郭暖是在一陣頭疼中醒來的。
倒也不算特別痛,只是木木的,鈍鈍的,腦漿裏像多了個軟木塞子般。
迷迷糊糊地睜眼,熟悉的架子床,熟悉的青紗帳,是了,這是她自己的閨房。
郭暖模糊想起她昨天跟商陸相約飲酒來着,可是那之後的事卻記不太清了——但願她酒品過得去,沒吓着他。
采青推門進來,懷中一盆淨水,臂彎裏還搭着條毛巾,一面為郭暖擦臉,一面嘆道:“姑娘再這麽任性下去,只苦了咱們做奴婢的。都說各為其主,您也不能把咱往火坑裏推呀?”
她跟郭暖自小結伴長大,又知道小姐好性,從不擺架子,是而才敢坦白直言——昨晚可真把她給吓着了,設若郭太後再機警點兒,硬要查驗個究竟,她有十條命都得賠進去。
郭暖喝着她端來的熱湯,小心陪着笑臉,“辛苦你了,不過,昨晚上我是怎麽回來的?”
采青嘆道,她本來想等郭太後入寐之後再出去找尋,可巧在廊下撞着個身影,不曉得那人怎麽過來的,還好太後娘娘沒聽見動靜。
那時候小姐已醉得跟爛泥一般了,采青生怕酒味四溢,還用了不少熏香遮掩。
“姑娘,凡事都得有個度,幸好商侍衛老成,若遇上個居心不良的,您該如何自主?”因兩人回來時皆衣衫整齊,采青倒也沒多想,再說,那人若真有所冒犯,怎麽還敢擅闖慈寧宮?早就抱頭鼠竄了。
郭暖沉默下來,一些模糊的剪影從她腦海中閃過,屋外的雨、兩片交接的唇,以及那張熊皮榻上緊緊交纏着的……她在半醉半醒之間,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但,她卻并不十分後悔,與其說酒精迷惑了她的神智,倒不如說她心底早存了這麽個念頭,只是借着酒勁才得以抒發出來。
她不想把童貞交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但如果是他,她心甘情願。
可是也就僅此而已了,從今以後,他們的人生不該有任何交集。橋歸橋,路歸路,至于這次的越軌,就當成一次美麗的錯誤罷。
采青仍在那兒絮叨,郭暖卻擡頭沖她笑道:“不用擔心,到此為止了,我這便向姑母請願,咱們回家去罷。”
郭太後得知侄女要離宮,倒是不感到意外,只當她在建章宮當差當得辛苦,又看不到希望,爽性自暴自棄。
郭太後也不強求,“你離家這些日子,是該回去看看你娘,至于哀家這病,橫豎有太醫照看着呢,壞不了的。”
郭暖規規矩矩望床邊磕了三個響頭,誠懇道:“都是侄女無能,不能助姑母分憂,反讓您為我操心許多。”
一席話說得郭太後淚水潸然,“傻孩子,您能陪哀家作作伴,哀家便心滿意足了,至于其他,咱們已經做了所能做的,剩下的,就全憑天意罷。”
卧床養了這些時日,郭太後心胸到底開闊了些,為了逞一時意氣去跟鄭家打擂臺,白白耽誤青春,阿暖這樣的資質,什麽好人家嫁不得?皇帝不要,天底下的郎君可多着呢。
郭太後賭氣讓侍女去給郭暖收拾東西,連建章宮都不許告訴,皇帝有眼無珠,不知憐取眼前人,她又何必顧及他的面子?
反正禦前多的是想鑽營的小人,何至于讓阿暖受這份閑氣。
彭城公主一宿沒睡好,次日清早便巴巴地趕來建章宮打聽消息。
但是這回福泉卻不肯輕易放她進去,“陛下還在就寝,公主切莫為難咱們。”
彭城公主不信,都日上三竿了還睡着?這可不像皇帝的做派。
她咄咄追問,“昨晚上陛下去哪兒了?你就沒聽見半點風聲?”
福泉陪笑道:“皇上一時心性也是有的,咱家又怎好過問呢?”
彭城公主冷道:“這便是你作為禦前人的失職,設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
“公主這是咒詛陛下?奴才可愧不敢當。”福泉睜着兩眼,“只是陛下文韬武略,莫不斐然,公主您是知道的,似奴才這般身無二兩肉,又幫得上什麽?下回再遇上此事,還是公主親自護駕好了,您這般苦心孤詣,必得上達聖聽,可不能埋沒了。”
彭城公主鬥嘴從來不是強項,何況自回京以來,遇到的個個都能說會道,如今被個太監排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上手掌掴,平白失了身份,只能憤憤而去。
她可不信這死太監蒙在鼓裏,皇帝并未傳召太醫,那藥性到底怎麽解的,實在可疑;若說随便抓了個宮女瀉火,那彤史上也該留有記檔才是,除非皇帝不打算給她名分。但就算如此,彭城公主也得将這個人揪出來,若非她壞了大計,自己何至于一敗塗地?
如今皇帝是礙着面子才不便聲張,可一旦有了警覺,往後再想動手便不容易了。
送走彭城公主,福泉才返身回內殿,其實皇帝已經起了,方才是不願見客。今日侍奉休沐,倒是不用上朝,可怎麽連親姐姐都不見呢?
福泉上前服侍他漱口,“公主殿下到底犯了何錯?還望陛下明白指教,奴才這稀裏糊塗的,實在沒個主意。”
他方才出言擠兌,是因為作為禦前人代表皇帝的喉舌,可為前途考慮,他自然是希望貴人們能和睦相處的。
陸鳴镝将口中殘存的酒意漱去,冷冷道:“她心中有數,往後無朕旨意,不許彭城公主擅入此殿。”
那壺酒外表雖看不出異端,可憑他歷來所見所識,裏頭必定暗藏關竅,加之福泉說起昨夜彭城乘着雨勢要來對弈,身邊侍女又好似鄭流雲的形容,樁樁件件對起來,其意不言自喻了。
就不知鄭太後是否也牽涉其中,若真如此……陸鳴镝眸色更暗了些,他提拔鄭家本是為了制衡朝中勳貴,可若是鄭家連他都敢利用,那他就得掂量掂量其中輕重要害了。
福泉眼看皇帝不知不覺中将漱口的殘茶都咽了下去,驚呼道:“陛下!”
大清早的就這樣失神,本來還覺得公主小題大做,如今連他都要起疑了。
陸鳴镝面無表情地移開,用帕子擦了擦嘴,柔軟的絲綢,令他想起昨夜那溫軟芬芳的觸感。
她比他想象的還輕一些,更嬌一些,當她抓着他的背嘤嘤呖呖抽泣時,陸鳴镝只覺一顆心都泡在熱湯裏,周遭盡是氤氲水汽。
因此之故,今早他才拒絕福泉為自己更衣,那後背上的指痕雖不怎麽疼,被人瞧見卻得出大事的。
不曉得她現在怎麽樣了。
福泉眼看着皇帝又發了半天呆,旋即驀地問道:“你去慈寧宮瞧瞧郭姑娘。”
原來為這個,難怪呢。福泉忙道:“一個時辰前慈寧宮剛來禀報,郭姑娘已經回家去了。”
不怪人家委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進宮本是為享福的,哪知皇帝半點不懂得憐惜,硬是将人當牛做馬使喚,可不将人氣走了麽?
陸鳴镝有些愠怒,“怎麽不早些告知?”
福泉一個哆嗦,趕緊屈身賠禮,“郭姑娘走得急,又是拿了太後對牌去的,奴才怎麽好攔?更何況,郭姑娘雖說在這建章宮當差,可并未入內府名冊,又未拿薪俸供養,縱使想留,奴才也留不住呀……”
說來說去都怨皇帝小氣,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早早地把人定下來不就沒事了?如今郭姑娘成了自由之身,往後再想見她可不容易。
福泉還挺想念這個活潑愛笑的女孩子。
陸鳴镝扶額沉思,其實他也沒想好如何面對,縱使再見,也無非相顧無言而已——那壺中酒藥性雖猛,也還不至于令他完全喪失神智,他當時的半推半就,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潛意識裏,他或許是渴望這番親近的。
默然良久,陸鳴镝吩咐道:“你去将司禮監請來,朕要見他。”
福泉诶了聲,随即卻一個激靈。這司禮監是負責宮中婚喪大事的,兩位太後病勢雖重,也還不至于到一命歸西的地步,犯不着立刻治喪,難不成,是為着沖喜?
郭暖再次回到闊別多月的國公府,頗有種物是人非之感,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看起來都分外親切。
采青笑道:“還是家中好,宮裏再怎麽繁華錦繡,總好像隔了點什麽。”
“數你能說。”郭暖瞪她一眼,旋即便上前同母親寒暄起來。
她娘萬氏容貌秀美,人到中年,依然風姿綽約。以前郭暖玩笑起來,每每以姊妹相稱的,但這回她卻在萬氏鬓角發現一根滄桑白發,一時間若有所失。
萬氏雖然飽受思念之苦,當着面卻不肯流露分毫,只殷殷抓着她的手端詳起來,“又瘦了,想是太後娘娘沒照顧好你?”
這話着實有些颠倒,郭暖本是以侍疾之名前往宮中,就是病是假病,她裝得要真啊。
郭暖忙道:“哪有,您摸摸我臉頰上的肉,不是比以前還厚了?”
萬氏破涕而笑,直說她淘氣。
可巧二哥郭放下了學回來,看見這番其樂融融景象,亦跟着湊趣,“可不是,我瞧妹妹也長成大姑娘了,從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卻成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格外娉婷。”
本是賣弄他學的幾句酸詩,無奈郭暖心裏有鬼,聽不得什麽小姑娘大姑娘的,立馬呵斥:“功課做了麽?書背完了麽?再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仔細先生揭你的皮!”
郭放扮了個鬼臉,“果然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這麽會說教,不如你來當我娘罷。”
郭暖作勢要踢他,被他機靈地躲了開去。
萬氏制止兄妹間的嬉鬧,又看向女兒,“進宮之後可有見過陛下,陛下待你如何?”
盡管萬氏并不想女兒嫁去那龍潭虎穴,可以她的身份,在郭暖的婚事上也說不上什麽話。倘若一定要進宮,萬氏自然希望女兒有個相貌文雅、脾氣柔和的郎君。
郭暖沉默下來,此時此刻,她想到的并非那位穿着黃袍的至尊之人。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她覺得她的決心已不那麽堅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