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宮 長相随母不随父的也多着呢
小姑娘溫柔和煦,觀之可親,讓那婦人亦有些暈乎乎的,如同春風拂面,“貴府果真願聽民婦一言?”
雖說早聽聞郭家乃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卻不料天底下竟真有這種傻子,沒影兒的黑鍋也願往自己身上攬。
她這回倒是撞大運了。
郭暖含笑道:“我可以擔保,此事與我兄長并無關系,但二位既然遠道來此,總不能讓你們空手而歸,有什麽要求只管提吧。”
果然是個心軟好拿捏的女兒家……婦人舔了舔嘴唇,試探道:“錢……不對,是藥費……”
這些天為了治腿傷着實費了不少銀子,雖然鄭家也貼了些,可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她織布紡線換來的那點家底早已掏空了。
二夫人皺起眉頭,這個蠢婦,就該趁機把大房拉下水才好呢,怎麽一聽說給錢就松動了?
正要提醒,郭暖已搶先一步,“只要銀子就行了?鄭公子的腿傷可是不輕啊。”
那婦人此時已迷迷糊糊起來,如同見到活菩薩,“姑娘的意思……”
郭暖輕輕按上擔架那塊白布,激得身下鄭斌一個哆嗦,然而紅唇中吐露的言語卻極為柔和,“鄭公子傷了腿,眼看仕途是無望了,恐怕略重些的體力活都做不來,公子這樣年輕,往後可怎麽熬啊……”
句句在理,然而鄭斌還是不自覺地瑟縮起來,他太清楚這女子的真面目了,對方絕非會無故施舍同情的善類,何況是對他。
可是鄭斌的老娘已然入彀,竟跟着淌眼抹淚,一陣辛酸,“可不是,民婦就這麽一個兒子,如今卻要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連孫子都沒得呢。”
郭暖讓采青過去将她攙住,殷殷說道:“所以啊,給你們再多銀錢,也是治标不治本,寡婦孤兒的,懷璧其罪,哪裏守得住家財?我看,不如讓鄭公子搬到郭家來,先前在宮中時,我蒙公子照拂良多,便認了他做義兄,往後一應飲食起居,皆由郭家負擔,我還會為哥哥請最好的大夫看病,您看可行否?”
望着白布燦爛一笑,“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有我親自照顧,哥哥該知足罷?”
果然在這兒等着呢!鄭斌毛骨悚然,若非兩條腿不得力,幾乎立刻便想逃走,他怎麽敢讓她經手?原本那為他看傷的郎中說了,若精心休養三四載,或許還有兩成機會康複,可一旦落入她手,焉能有性命在?
鄭斌聲音幹啞,說不出話來。這女子慣會巧言令色,說了也沒人信的。
婦人這會子已是顫顫巍巍激動不已,“那敢情好,民婦怎生擔待得起?”
郭暖笑道:“這有什麽,既是郭家人,又豈可等閑視之。等往後改了姓氏,入了族譜,我還得備三牲酒禮去給您道謝呢。”
婦人聽到這裏才覺出不對來,明明是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怎麽她竟成了外人?還改姓,那鄭家的香火可怎麽辦?
婦人面露愠色,“姑娘說得輕巧,民婦豈非孤苦無依?”
可巧郭放提着鳥籠路過,郭暖便将他拽來,拍着胸口道:“這也簡單,把他讓給您就是了,本來也是他惹出的是非。”
郭放一臉懵逼,怎麽他竟成了貨物?
婦人生起氣來,原來拐彎抹角來這麽一套,竟是想搶她的兒子,做夢!她的斌兒一表人才,知書達理,又豈是眼前這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可比?
用一個劣等品,就想交換她精心雕琢出的珍寶,郭家人的算盤也太精了些。
婦人重重往地上啐了口,“兒子,咱們走,別跟這夥人理論。”
鄭斌更是求之不得,也顧不得傷口疼痛,催着兩個轎夫動作再快些。
轉眼間,門前已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幾片随風卷起的落葉。
二夫人好生無趣,原以為拼得一身剮能把皇帝拉下馬,哪知這寡婦也是個傻的,三言兩語就被人繞了進去,活該被那個沒用的孽子拖累。
二夫人甩了甩衣袖,怏怏離開。
這廂郭放也刨根究底,“他們是誰,你為什麽把我讓給他家當兒子?妹妹你說句話呀。”
尤其人家還不肯要,郭放簡直委屈死了。
郭暖白他一眼,“你還有臉說呢,不是你出爾反爾,人家至于鬧上門麽?”
郭放這才知曉自己去賭坊的事穿幫了,讪讪道:“我就是一時手癢而已,你可千萬別告訴娘。”
郭暖哼道:“這回可用不着我告密,多少雙眼睛盯着,娘早知道了。”
果不其然,黃昏時郭放便被趕去了祠堂,萬氏罰他跪誦家訓,連吃食都不肯給,非得讓他身心都受到教訓了,才肯放他出來。
郭放饑腸辘辘時,還是郭暖送了幾個白饅頭過去,并一碟香油拌的醬菜。
“妹妹,還是你對我最好。”郭放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熱淚盈眶。
郭暖嘆道:“你也就會嘴上诳我,真為我着想,就不該淨幹些糊塗事。”
郭放以為她還在為賭博一事生氣,讪讪道:“妹妹,我真的知錯了,再有下回,用不着母親罰跪,我自個兒去找塊豆腐撞死!”
沒人跟着笑。
郭放見她意氣消沉,情緒不似往常,不知怎的竟有些忐忑,“你怎麽了?”
郭暖定定地望着他,“我要進宮了。”
“我知道,因為姑母麽。”可是轉瞬郭放便已笑不出來,他忽然明白這一次的分別或許是永別,“你是奔着當皇妃去的?”
郭暖點頭,“這是最好的歸宿。”
“你本不必如此!”郭放急道:“姑母是因為同鄭家鬥氣,你又何必陪她老人家胡鬧?”
他自然不願最疼愛的妹妹嫁進那見不得人的去處。
郭暖搖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家是從太-祖時發跡的,可自從先帝繼位,重文輕武,多少武官給削了兵權。郭家勢力盤根錯節,在朝中更是結仇不少,鄭家乃文臣之首,當今又是鄭太後所出,你想想,他能輕易放過咱家麽?”
“我這趟進宮,不管前程如何,好歹能給郭家添些底氣,設若陛下再對我多些垂憐,必要時網開一面,那這對郭家、對你我來說便是筆劃算的買賣。”
一席話說得郭放沉默下來,他一直以為小妹是家中最無憂無慮的那個,旁人只要将她捧在手心寵愛就好,但現在他才發覺,或許妹妹比他所思所想要長遠得多。
郭暖嘆道:“二哥,誰都沒法保護咱們一輩子,爹爹和大哥都是武将,咱們在朝中沒個說話的人,一旦被奸佞構陷,便如大廈傾頹,近在眼前,試想,你我還能和此刻一般安閑自在麽?”
正咽着的饅頭沒了滋味,胸中卻仿佛有把火熊熊燃燒起來,郭放肅然道:“妹妹,你放心,從此以後我必将發奮進學,努力考個進士,不求為家族添磚加瓦,但求不令家族因我而蒙羞。”
“這便對了。”郭暖滿意颔首,她特意過來自然不單為送餐,要緊的是将這位二哥引上正路,否則萬氏即便罰他一百次,他若意識不到事情的嚴重性,便始終難以自立。
如今大功告成,郭暖便輕飄飄地離開。
郭放看她連盤子都端走了,急得伸出爾康手,“妹妹……”
那饅頭還沒吃完呢。
郭暖嫣然一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得餓其體膚,哥哥,你還是從現在做起吧。”
郭放:……
果然妹妹骨子裏比娘還黑,也罷,為了一家子不至于淪為乞丐,今後他也該稍稍努力些了。郭放捧起膝上家訓,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希望借助精神食糧來緩解胃中饑餓。
三日後他被放出來,郭暖已經啓程。
萬氏嘆道:“希望阿暖此番能有個好結果罷。”
郭放卻惦記着妹妹帶回來的那一包蝦肉幹,早就饞得緊,偏阿暖防他跟防賊似的。
如今好容易尋着空檔,郭放便打算一探究竟,然而搜遍了每一個角落,那芙蓉蝦依舊不見蹤跡。
郭放也只能感嘆,妹妹還是那個妹妹,為了家族可以舍棄一切,可為了美食,卻是可以六親不認的。
郭暖此番回宮低調得很,連慈寧宮都沒透出半點風聲,還是一個小太監偶爾撞見采青去浣衣局拿衣裳,消息這才傳到禦前。
福泉就琢磨着,難道郭姑娘想來個欲擒故縱,以為小別勝新婚,便能吊起陛下的胃口?
但陛下可不是那種人哪,郭姑娘這算盤恐怕打錯了,自從上回被設計之後,陛下對一切女眷都避若蛇蠍,鄭姑娘不消說,連彭城公主都接連碰壁。
郭姑娘按理是讨不着好的。
于是當那一襲桃紅身影袅袅婷婷拎着食盒過來時,福泉含笑道:“郭小姐,陛下這裏無須人伺候,您還是回去陪伴太後娘娘罷。”
表示她當差的任務已經結束。
郭暖卻很堅持,“我知道,可我只要見陛下一面就好,煩請公公為我傳句話。”
福泉注意到她穿衣風格大變,雖說已經入夏,這衣裳未免太單薄了些,且從前郭姑娘多着鵝黃柳綠等等嫩色的衣衫,雖然嬌俏,到底稚氣未脫,如今居然有幾分慵懶妩媚——若非腦後還梳着兩個圓圓的髻,倒像是勾欄走出來的。
看來是早有準備。
福泉暗暗好笑,這等手段在他看來自然粗糙,可又不便打消對方熱情,好歹郭姑娘從前待他不壞。
遂還是法外開恩,進去通報了一聲。
出來時,小太監見他神色古怪,忙問道:“師傅,莫非陛下動了大氣?”
福泉搖頭,不肯搭腔,徑自迎上前去,客客氣氣地将郭暖扶上臺階。
小太監下巴都差點驚掉。明明前幾回來人都被陛下拒之門外,怎的換成郭姑娘,就态度大轉彎了?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郭暖并沒考慮那麽多,只低着頭,沿途默默考慮如何将皇帝勾到榻上去,她是黔驢技窮,不得不如此,至于這身裝扮,也是照着話本子上的描繪——到底她沒見過真正的妓-女。
“你來了。”珠簾後的聲音沉沉響起。
仿佛有些耳熟,郭暖一瞬間有種錯覺,如同商陸在那裏等着她。但當然絕無可能,她是天上的雁,他卻是池塘裏的魚,飛鳥和游魚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她只能按照既定的計劃行事。至于孩子生下來會否被人懷疑,這個倒是無妨,反正商陸相貌普通,扔人堆裏都未必認得出來,到時候只要說孩子像她就行了。
長相随母不随父的也多着呢。
郭暖一手搴起珠簾,一手鄭重下拜,擲地有聲地道:“臣女郭氏,叩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