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冰碗 瞧郭姑娘的模樣,似乎認得商侍衛……
采青也注意到了,皺起眉頭,“這人怎麽陰魂不散?”
明明姑娘都跟他說清楚了,還死皮賴臉地跟上來,就因為姑娘待他好點,以為一介匹夫,能配得上月宮姮娥?天底下的男子若皆像他這般眼空心大,那姑娘可要忙壞了。
采青忿忿地道:“奴婢去問個仔細。”
天知道這人打的什麽主意?別壞了大計才好,姑娘的清譽可由不得他糟蹋。
郭暖悄悄地道:“留神些,別叫人起疑。”
她這趟出行力求萬全,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采青躊躇滿志,“您放心,我自然曉得輕重。”
說罷,便帶着一大盅手熬的甜湯往儀仗中去,不能獨獨跟商侍衛攀談,那樣未免太過顯眼,還是旁敲側擊的好。
郭暖對采青的能力原是很放心的,有她幫忙想必能更快成功,然而那有孕之事郭暖怎麽也不敢告訴她,一則怕走漏風聲,二則也是怕牽累她,倘事由敗露,自己惟願獨立承擔。
濃密的樹蔭将日色切割成金黃的碎塊,郭暖以手擋在額頭,遮蔽刺目的太陽,一壁眯細了眼,極力向前遠眺。
皇帝與彭城公主正從建章宮方向過來,公主有說有笑,皇帝雖然神情平淡,但多少也肯認真聆聽。
回宮前,郭暖聽聞姊弟間起了龃龉,如今瞧着雖然不假,可血緣也不是那麽容易斬斷的。
再給彭城公主多些機會,只怕她該使勁說自己壞話了。
郭暖于是舞着團扇盈盈上前,“陛下安好,公主安好。”
她屈身福了福,姿态優美至極。
彭城公主只覺這女子比從前更多了些妖行怪狀,明明以往不見這樣主動,難道自以為穩操勝券、便得意洋洋地上門挑釁來了?
彭城公主哂道:“郭姑娘站了半天罷?想必是累得狠了,瞧你臉上的汗。”
自是嘲她嬌生慣養。
郭暖并不反駁,反而拿帕子揩了揩腮頰,噓聲嘆氣道:“可不是,這大毒日頭曬着,人都要烤幹了。”
一滴鮮明的白汗沿着下巴滑落到脖頸,皇帝下意識緊了緊喉結。
郭暖盈盈道:“臣女那間馬車雖然精巧,可到底狹窄了些,坐在裏頭動彈不得,難免逼仄……”
來了來了,這小狐貍精,必是想跟皇帝共乘,真真無孔不入。彭城公主正要打碎她的計劃,哪知郭暖卻話鋒一轉,淺笑着道:“若是公主殿下能載我一程便好了。”
彭城:……那可是她的馬車,憑什麽分給別人?
無奈郭暖這話說得着實巧妙,像是不敢麻煩皇帝,才向她求助,她若是拒絕,豈非顯得小肚雞腸?
彭城公主冷冷道:“我怎麽瞧着你那輛馬車好得很?若我是你,才不會動不動叫屈。”
郭暖撫掌道:“那敢情好,既然公主殿下這般随遇而安,你我換一換不是正合适?”
殷切地面向皇帝,“陛下您說是吧?”
“你……”彭城公主驀然發現又自己上了這丫頭的當,她苦心經營,或許正為了謀奪自己這輛舒适安穩的馬車,皇帝總不會幫着外人來作踐自己吧?
好在皇帝十分通情達理,淡淡道:“宮中一舉一動皆有章程,不可逾矩,郭姑娘姑且忍忍,等到了行宮便舒坦了,若實在難耐,朕許你來朕車廂裏歇息片刻,可好?”
郭暖巧笑嫣然,“謝陛下恩典。”
到底還是叫她得逞,彭城公主氣了個倒仰,這女子的詭計簡直層出不窮,難怪都說禍害遺千年。
關鍵還是皇帝主動邀她過去的,莫非男人都這麽容易受騙?
眼看皇帝邁着兩條長腿踏入包廂,車門亦已阖上,兩人亦只得跟着啓程。
彭城公主恨恨道:“你給我等着。”
郭暖故作無辜,“什麽?”
随即卻眼波流轉,“公主才是該仔細些,別盡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京中要操心的事還多着呢,您雖是出嫁女,可也不能忘本不是?”
自從趙蘭茵跟鄭斌退婚之後,兩家的關系可謂降到冰點,一個懷疑鄭家自導自演苦肉計,另一個則疑心趙家正是那個肇事人,且鄭斌的雙腿到底是廢了,想重修舊好,難上加難。
這段時間,朝中可謂鉚足了勁互相傾軋,鄭家雖因為太後娘娘的關系,跻身為當朝新貴,一舉壓倒群臣,那趙家可也非善茬,趙老爺當了幾十年的尚書,油滑無比,在朝中的關系網更是多不勝數,要面對他的攻讦,鄭家亦有些焦頭爛額。
彭城公主不關心朝政,還是從鄭太後口中得知這些事,但放在立後關口,她卻由不得心驚肉跳,難不成皇帝聽信讒言,對鄭家也起了提防?
難怪連行宮都不帶鄭流雲去。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彭城公主到底還是收斂了驕縱,她是珍貴的玉石,犯不着與瓦礫硬碰硬,那樣得不償失,遂輕哼一聲,扭頭就走。
氣焰卻大不如前了。
郭暖滿意地回到車上,正好采青也打聽得差不多了,附耳道:“……都說那商侍衛是前幾日才提拔上來的,陛下偶經上林苑,不巧有只熊罴發了性沖破牢籠,險些傷着貴體,是商侍衛拼死出來護駕,降服了那只猛獸,陛下龍顏大悅,因此法外開恩,準他到禦前伺候。”
這麽巧……郭暖蹙起兩道柳葉似的彎彎細眉,那上林苑她去過多次,可謂熟之又熟,裏頭的牲畜都是馴養慣了的,分明脾氣溫順得很,何況籠子都由玄鐵制成,那熊罴再怎麽皮糙肉厚,怎可能一雙肉掌就能沖破?
只怕有人故意放它出來。
商陸究竟想做什麽?難道自己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令他起了報複之心,說什麽都不能叫她痛快?
采青面露憂色,“姑娘,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郭暖定一定神,“先別急,也未必就壞到如此地步,且看看再說吧。”
商陸若只是痛恨,想跟她同歸于盡,那就該立刻去禦前告發,而不至于繞這麽一個大彎子。
看來他還是惜命,又或者想要更大的好處。有所求,就必然能有辦法解決。
郭暖長長吐了口氣,這爛桃花是她招惹下的,如今也終于自食其果。
早知如此,當初她就不該聽皇帝的話去上林苑看什麽孔雀,分明是他惹出的禍事。
成功找了個罪魁禍首之後,郭暖心裏才平靜下來,她不能急,急則生亂,好在身邊還有個采青,只要嚴密防範着,不許那人過來就是了。
一路上,郭暖都把自己關在車廂裏,因為這輛馬車底下并未置冰,的确有些悶熱難耐,郭暖勉強也忍下了,盡管鬓角已被細汗打得透濕,密密地貼在耳緣上。
中途歇腳的時候,福泉過來招呼,“郭姑娘,陛下問您可要喝點茶飲?”
郭暖本不想冒險,但喉嚨裏實在幹渴得緊,加之方才偶然瞟了眼,皇帝的馬車居然還有茶幾和風輪,桌上還擺着香甜可口的冰碗,裏頭擺滿了各色鮮切水果,以及澆了蜂蜜汁的冰塊,她不自覺地就蠢蠢欲動起來。
只是吃點東西,想必不礙事,再說,沒有皇帝吩咐,侍衛們也不敢随便走動。
于是當福泉問第三次時,郭暖還是答應了他。
提着裙子小心翼翼來到儀仗邊,郭暖盡量不去看那些衛兵的模樣,只故作從容地道:“陛下盛情相邀,臣女實在卻之不恭。”
皇帝笑了笑,往裏邊挪了挪,請她入座,又将一碗加了西瓜、紅莓與荔枝的冰碗遞給她,“吃吧,在朕的地方無須拘禮。”
他有意對人慈藹的時候,其實是很有親和力的。
不過郭暖還是謹守着大家閨秀的體統,只斜簽着身子坐下,又向福泉要了支銀匙,小口小口地品嘗起來。
皇帝饒有興致地觀摩她的吃相,又見她嘴唇通紅,便把自己所用的那支木勺遞來,“用這個,方便取握,也免得凍手。”
這樣不就跟間接接吻一般?郭暖有些猶豫,雖然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引誘皇帝,但真要涉及到親密接觸,總還是有些抵觸。
只能小心翼翼地擡眸,“謝陛下,臣女這般就很好。”
陸鳴镝眼中晦暗莫名,說不清該不該高興,她這般的舉動,在他看來無疑是為“商陸”守貞,但既然如此,為何又千方百計地來接近他,這時候就忘了心心相印的情郎了?
皇帝理了理衣袖,懶懶吩咐道:“福泉,喚商侍衛來,朕有話交代。”
郭暖手上一顫,那把銀匙險些滾落地上去,皇帝這一出猝不及防,她幾乎立刻便想拔腳開溜。
可惜人已經到了,郭暖也只能勉強振作精神,擺出正襟危坐的架勢。
她不敢正眼瞧他,只用餘光悄悄打量,果然還是那張臉,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歡喜來——這更令她心中忐忑。
暗九則是莫名其妙,當初福公公來神策營挑選,指定要跟陛下身量相仿的,他還以為是要扮做傀儡,以防路上有人行刺。
如今卻要他戴這勞什子面具,悶悶的又不透氣,難道就為了磋磨人?這面具跟陛下容貌也不像啊。
還有陛下身邊的女子也奇怪,放着那樣的美男子不瞧,不住向這邊偷看——身為神策營精銳,暗九感官自是靈敏無比。
因此便更納悶了。
陸鳴镝此時閑閑道:“你以前是看管上林苑的,想必對狩獵之技頗為精通,朕也想知道,在城郊哪座山頭更方便獵得野味?”
“那還得是西山。”盡管是捏造的假身份,但暗九來前已将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自然也不感到意外,兀自與皇帝侃侃而談起來。
郭暖此時卻是坐卧不寧,身心都禁受着極嚴峻的考驗,再想不到商陸會成為皇帝跟前的紅人,她若是照原定計劃行事,豈非還會常常碰見他?
或許這正是他千方百計跻身其中的目的,見不得她好,因此寧願玉石俱焚。
她這樣面色發白,陸鳴镝自然看出來了,關切道:“郭姑娘身體不适?”
郭暖搖搖頭,勉強道:“無礙,或許只是中了些暑氣。”
陸鳴镝便讓福泉端些解暑的香薷飲來,又揮手屏退站在一旁的“商陸”,沉聲道:“瞧郭姑娘的模樣,似乎認得商侍衛?”
郭暖一驚,忙低頭道:“臣女也不記得了,許是有過數面之緣吧,以前閑來無事,臣女倒常去上林苑逗孔雀的。”
若說得太斬釘截鐵,反而惹人懷疑,這樣簡簡單單的正好。
陸鳴镝頤然接過福泉遞來的瓷碗,“看來郭姑娘記性不怎麽樣,來,喝點湯飲罷。”
郭暖再未拒絕他親近,半靠着他肩膀,慢慢啜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