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鈎吻 這東西名為鈎吻,又叫斷腸草……

皇帝每行至一處,必定有人先往探路。

今次也是一樣,原本只是聽說貴客們來到行宮,可山裏的随從已經搭好帳篷,豎好圍欄,專候皇帝何時有興前來射獵。

這些人都是半吏半民,平時只以種地放羊為生,只待皇帝出巡才侍奉左右,因此對于宮中境況并不十分熟悉。

只隐約聽聞兩位太後卧床,也請了各自的家眷侍疾,可如今瞧着,怎麽卻只一位?

這嬌滴滴的姑娘還公然趴在皇帝肩上呢,仿佛那兒竟是她的床榻。

郭暖迎着周遭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有如芒刺在背,這種事她若還覺得風光,那便是不知羞恥了。

偏偏皇帝身量極高,她這般往下看倒有點懸,只能軟語央求,“陛下,你能放我下來麽?”

聽着那饴糖般綿軟甘甜的嗓音,陸鳴镝不知怎的竟想繼續逗一逗她,看她如何在自己面前軟磨硬泡的。

然而當着許多人的面,還是罷了,陸鳴镝緩緩屈身令她下去,本想扶着她的腰,無奈這姑娘機警得很,早一頭紮進采青懷中。

欲拒還迎,欲迎還拒,她顯然深谙此中道理。

陸鳴镝稍稍抿唇,“扶你家姑娘進去梳洗吧。”

雖然被糟蹋的是彭城公主的新衣,可方才一路行來,郭暖自己的衣裳也被汗濕了。

她看着皇帝背上冰涼一片濕漬,一時倒分不清那是自己的過錯還是皇帝本身也出汗的緣故。

只得先扶着采青進帳篷,“有牙粉沒?”

采青面露難色,“只有青鹽。”

這趟出來得急,許多東西都不周全。

郭暖不太喜歡青鹽的氣味,可也只能将就了,只是在漱口的時候不免又幹嘔了兩三下。

采青看在眼中,不禁起了更大的懷疑。

小姐又不是沒爬過山,以前也沒這般難受,說是中暑,精神倒還不錯,只是時不時地……嘔吐,脾胃不調,又愛吃酸的,種種跡象加在一起,讓人無端起了猜疑。

常聽人說,婦人有孕時會起害喜之兆,難不成小姐……

當晚她雖只離開了兩個時辰,可是也夠做不少事了,莫非……但若真是如此,陛下怎麽會一字都不提呢?

陛下也不像不負責任之人。

主仆倆各懷心事時,郭暖突然向帳外道:“誰在那裏?”

只匆匆從門縫裏瞧見一雙眼睛。

采青忙追出去,果不其然,就看到那“商陸”的身影一閃而過,是陛下,還是那個冒充的暗衛?

她自己倒有些糊塗了。

郭暖蹙起眉頭,厭煩地道:“他果然懷恨在心。”

不過因皇帝背了她一場,這人醋壇子就打翻了——且不說他倆根本就未過明路,便真有什麽,這樣死纏着不放,用現代術語也該叫極品前任。

采青沒說話,姑娘對那人仿佛越來越不耐煩了,該說是天生的直覺呢,還是見異思遷太快?

來日得知內情,姑娘恐怕要大吃一驚呢。

郭暖咬着一截柳樹枝,仔仔細細将口腔清理幹淨,但瞧她所用的力道,恨不得那是仇人的肉。

沉吟片刻,郭暖起身,“走罷,咱們去見陛下。”

到底有些不放心,倘若商陸在皇帝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她該如何自處?本來這趟上山是個契機,可商陸在此處處礙事不說,一旦罪名揭發,皇帝哪怕就地将她處死,也沒人為她收屍的。

采青:……這便是話本子讀多了的壞處。

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是位暴君呢。

到了最大的那頂帳篷前,果不其然商陸正從裏面出來,郭暖直勾勾地望着他,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其肉。

暗九則慌亂不已,是陛下讓他虛虛實實來這麽一遭的,可不關他的事。

本待做出一副正氣凜然的神色,無奈那面具實在生硬,怎麽看做出的表情都像欠揍。

郭姑娘的眼神仿佛也更兇了。

還是采青知機,悄悄勸道:“姑娘,咱們快些進去罷,仔細陛下等急了。”

暗九感激地向她投去一瞥,旋即默不作聲地告退。

郭暖也顧不上揪住他審問——倘若已然告密,此刻于事無補。

叩了三聲門,請侍人通傳之後,郭暖方輕手輕腳地進去。

她已另換了一身衣裙,之前那件是橙紅帶橘的,與正午的太陽相得益彰,眼下的這件卻一碧到底,泛着淡青色的流光,整個人都仿佛融入湖光山色之中。

可見那會子的中暑并不礙事,已經有閑工夫勾引人起來了。

陸鳴镝放下正看着的地形圖,淡淡道:“郭姑娘好些了麽?”

郭暖一時分不清他冷着臉是秉性如此,還是方才商陸跟他說了些什麽的緣故,只能嬌怯怯地道:“謝陛下關懷,臣女已經大好了。”

陸鳴镝望着那張巴掌大的瑩白臉龐,“若仍有不适,朕請太醫再為你看看。”

郭暖忙說不必,她哪裏敢讓太醫請脈——爹都還沒找好呢,怎能突然再冒出個孩子?

她是逞強慣了的,陸鳴镝也不強人所難,“随便你吧。”

仍舊埋首看那本地形圖,他對政治地理的興趣,似乎遠甚于醇酒佳人。

郭暖雖覺得驟然發問太魯莽了些,但還是讪讪道:“方才商侍衛來過,他沒跟陛下您說什麽吧?”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總覺得皇帝眼中無端多了些亮光,他反問道:“你覺得他會跟朕說什麽?”

郭暖一時猜不透這是危險抑或安全的信號,只能極力掩飾,“臣女只是覺得,商侍衛或許不如外表那般老成。”

“何以見得?”皇帝似乎來了興趣。

但是郭暖又怎可能和盤托出,“臣女亦說不好,只是幼時曾随相師學過相面之術,觀此人眼帶三角,鼻似彎鈎,印堂狹窄,下颌無肉,恐有反骨之像。”

一張面具都能被她說得頭頭是道,陸鳴镝暗自好笑,“那依你之見該如何?”

郭暖正等着機會,忙道:“臣女知此人有救駕之功,只是陛下也不必日日将他帶在身邊,恐有何妨克。如真要報答,不如多賞些銀子、或者為其置些田舍也就是了。”

她是希望商陸能出宮的,這樣對彼此都有好處,難道下半生的富貴還比不過她一個女人?

郭暖自己都沒覺得這麽值錢。

陸鳴镝輕哼一聲,“郭姑娘一番好意,朕心領了,只是朕自信福澤深厚,不會因為區區面相就折損壽數,此等荒唐話,姑娘以後切莫再說了。”

不曉得商陸給皇帝灌了什麽迷魂湯,皇帝竟這般信重他。郭暖也是無可奈何,對鄭流雲她還能想想法子,可是跟男人怎麽争寵?

眼看氣氛已不太好,加之已到了用膳的時辰,郭暖本想着皇帝會将她留下,哪知陸鳴镝卻兀自吩咐,“來人,送郭姑娘回去。”

眼看着幾個烤盆陸續呈上來,上頭擺滿了油滋滋的烤肉,郭暖心頭的饞蟲不由得勾起,這可是宮裏享受不到的美味。

本想帶走一串嘗嘗鮮,福泉卻微笑着将盤盞奪過,“姑娘,您今日舟車勞頓,還是多用些白粥調養脾胃,葷腥之類就算了。”

小氣鬼。郭暖撇撇嘴,戀戀不舍地走出去。

采青迎上前,“陛下說什麽了?”

郭暖滿心煩躁,順勢踢了一腳旁邊的植物,“哼,陛下對那個侍衛比我還看重呢,真是活見鬼!”

若非從未聽聞建章宮寵幸過哪個小太監,她倒要懷疑這位爺有斷袖之癖。

采青:……那是他自己,陛下能不重視麽?

看一時半刻這秘密還不到拆穿的時候,采青也只能勉力道:“姑娘寬寬心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您這樣精誠所至,總有一日會金石為開的。”

但是郭暖可等不起,皇帝越信任商陸,來日私情敗露的時候,她所面臨的雷霆之怒也會越大。

人都是受不了背叛的,她得在危機來臨前,及時将其扼殺在搖籃中——有什麽辦法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些她都試過了,不是她不肯放過他,是他不肯放過她。

他或許真是愛她,可他所做的一切,也正一步步将兩人推向險惡的深淵,直至萬劫不複。

郭暖按着肚子,眉宇間籠罩着深深憂色。

福泉端着托盤出來,見她仍在道旁逡巡不去,訝道:“郭姑娘您還沒走啊?”

郭暖讪讪道:“我看這道旁的雜草長得又多又密,就想清理幹淨呢。”

有意給皇帝留個好印象。

正要拔掉那截翠綠的草葉,福泉連忙制止,“姑娘,這東西名為鈎吻,又叫斷腸草,輕易可碰不得,一不小心會出人命的。”

“是麽,倒是不曾聽說。”郭暖望着那株開黃花的碧綠小草,不由得出起了神。

旋即望着福泉道:“謝公公指教。”

待主仆倆心事重重地離開,福泉才返回營帳。

陸鳴镝正撥弄着夾在書冊中的一副标本,聞言頭也不擡,“已經告訴她了?”

“是。”福泉撓了撓頭,“可是奴才實在不懂,陛下您為何如此?”

“朕自然有朕的用意。”陸鳴镝抻了個懶腰,目中似有精光一閃而過,“接下來,就得看她的表現了。”

福泉:……

這兩人一個賽一個古怪,還有那個叫暗九的,作甚麽天天戴着面具,論俊俏都不及自己呢,難道還怕遭人觊觎麽?

福泉正腹诽時,就見皇帝摘下标本上的一片草葉,放進口中緩緩咀嚼起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陛下!那不是毒物麽?”

“你說這個?”陸鳴镝伸手晃了晃,含笑道,“誰說它有毒?它就是一株野草而已。”

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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