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剖心 一壺酒,權當為他踐行
夕陽下山了。
采青進門時,便看到桌上多出一壺清酒,不禁訝道:“姑娘您怎麽還喝酒啊?”
“是給他準備的。”郭暖淡淡道,“我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采青唔了聲,“婢子一字不漏地轉達,他也答應了。”
終是難掩困惑,“姑娘不是決定再不見他,怎麽又改主意了?”
郭暖不着痕跡地移開視線,輕聲嘆道:“也許是我倆談得還不夠清楚,這回該能有個交代。”
一壺酒,權當為他踐行。
郭暖望了眼那純白的壺身,原本砒-霜之類的毒素在銀器中無所遁形,然而福泉偶然之中的一句話卻點醒了她,又或者給她提供了機會。
就在采青出去的那會兒,她已悄悄折了一只斷腸草回來,取其汁液混入酒水中。
實則這便是一杯毒酒,催人斷腸。
郭暖垂下眼睫,“待會兒我自去,你就無須跟來了。”
放以往采青一定得勸的,但既然所謂的幽期密約不過是陛下玩弄的一場把戲,那就不必要擔心了。
就不知那個冒牌貨會否在姑娘跟前露餡——真如此也不算壞事,等他自個兒洩露秘密,采青就無須擔責了。
想到那人懊惱的模樣,采青倒是分外得趣。
彼時她尚不知酒中做了手腳,這趟可能有去無回。
暗九在營帳外徘徊良久,猶豫該不該進去報到。
還是福泉聽見響動,笑眯眯地出來,“商侍衛,快進去罷,陛下正候着您呢。”
沒看出來此人有何稀奇,放在神策營裏也是最不起眼的那波,武功平平,腦子也笨,誰知三五日間就提拔得這樣風光,難道真為了一張好臉?
可既然如此,又為何時時帶着面具呢?
福泉怎麽也猜想不透,總覺得這段時日的種種都透着可疑,無形中像有一張天羅密布的大網,不獨是他,還有許多人都蒙在鼓裏。
暗九可沒空同他周旋,急匆匆地掀簾進去,正要回話,皇帝已凝聲道:“她身邊的丫頭又來尋你了?”
暗九着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愧是天子,什麽都瞞不過他老人家的耳目。
當下将約定的時間與地點都說了,并讪讪道:“采青姑娘盛情相邀,卑職實在不好拒絕。”
他沒跟女子打過多少交道,采青又是見過他真面目的,三下五除二就被她給帶了進去,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只是自出宮以來,暗九還未跟那位郭姑娘單獨相處過,心裏難免有些惴惴,一則怕言談舉止引人生疑;二則,倘若郭姑娘對他做出些親密行徑,他該怎麽辦呢?
他雖然自信把持得住,不過皇帝擺明了是要追求郭姑娘的,回頭若醋起來,他又得惹一身臊。
陸鳴镝眸光微暗,他是想看看郭暖的決心到了何種程度,但,她若真在其他男人面前吐露衷腸,他卻會感到微妙的不快。
即便那是他親自安排的人。
不過片刻念頭,陸鳴镝啓唇道:“拿來。”
暗九愣了愣,随即才意識到皇帝所指何物,恭恭敬敬地那張臉皮剝下再呈上去。
待皇帝親自戴上,他方問道:“那卑職也要一并跟随麽?”
陸鳴镝搖頭,“你自便罷。”
若郭暖真下了狠心要殺他,他不願任何人見到那副狼狽模樣。
到底還是存着一念希冀的。
暗九并不知這位爺腦中轉悠着何等心事,只歡歡喜喜想着,等這樁事了結,他便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還有,別忘了給采青姑娘的謝禮。她幫他遮掩,想必也費了不少精力呢。
夜深了。
在采青掩護下,郭暖蹑手蹑腳穿過燈火通明的營地,從帳篷一直來到後山。
特意選在這處林木蔥茏的所在,自是為了避免讓侍衛瞧見,她殺了人,可也不想因此下獄,到時候推落山崖,僞造成酒醉後的意外,方可确保無虞。
郭暖将掌心在裙擺上蹭了蹭,那裏滿滿的都是細汗,滑得連酒壺的把手都握不住。
與此同時,她的心情卻沉重萬分,不單是因為頭一遭殺人,還因為她深知這件事是不道義的。
盡管他對她抱有威脅,但畢竟還未付諸實施,她在對方還未真正傷害自己的時候,便選擇先下手為強,這是赤-裸裸的謀殺。
可是除此之外,她也無路可走。
商陸身着便裝,站在嶙峋的松石下,月光皎潔,投在他臉上的卻是一片陰影,讓他莫名多了幾分陰郁的氣質。
郭暖深吸一口氣,款款走上前去,“你果然是個守信之人。”
陸鳴镝注意到她穿了一身暗紫色的衫裙,衣服上連半點刺繡也無——想是找不到純黑之色,只能以此權當送葬的衣裳。
看來她是立意要下死手了。
陸鳴镝淡淡說道,“在你面前,我何曾失約?”
聲音是聽不出沉痛來的,但就是這樣平淡至極的口吻,卻令郭暖倍覺感傷。
她知道自己是個負心之人。
郭暖從牛皮袋裏取出一包東西,“以前都是你給我送吃的,如今也嘗嘗這個。”
卻是幹炸好的蝦餅,金黃酥脆的面衣裏頭隐約能看到潔白的蝦肉。
“你親手做的?”陸鳴镝且不動身,只凝眸望向那盤食物。
“是,你也知道我懂點廚藝,只是這肉質不太好,不及你上回送我的芙蓉蝦鮮甜。”郭暖說着親自剝了一塊,緩緩咀嚼着。
他不見得疑她下毒,可她總得做做樣子,否則以她饞嘴的個性未免太怪了些。
陸鳴镝也跟着掰下一塊放進嘴中,倒是不怎麽涼,還是溫熱的。
雖說在夏天,可這樣下油鍋的東西一出鍋就冷得飛快,難道是因體溫包覆的緣故?
下意識就想到衣衫底下豐腴的玉體,那不盈一握的嬌軀,仿佛有着勾魂攝魄的魔力……
郭暖并不知他腦中晃蕩的绮念,只找了塊幹淨草皮坐下,也顧不上弄髒衣裳——根本這身衣裳她也不打算再穿了。
望着明亮的月色,郭暖靜默道:“說罷,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陸鳴镝微哂,“不是說橋歸橋路歸路,你怎麽倒管起我來?”
披着商陸的殼子,他反而能更自在地談話,不必拘泥身份的限制。
郭暖有點惱火,都什麽時候了他還跟她打機鋒?
“我知道你在賭氣,可你不該用這樣不理智的做法。”郭暖試圖與他分析利害,“你以為阻礙陛下與我相處,我就進不了宮了?有郭家在,這是必然之勢,倒是你自己苦心鑽營,以為能跻身禦前,殊不知伴君如伴虎,那些老狐貍豈有好對付的,到最後落得身首異處,家中親眷該作何想?”
陸鳴镝擡眸掃她一眼,“聽起來你倒是真關心我。”
郭暖有點心虛,當然是一半一半,禦前的确不是個好去處,亦不适合心思簡單之人,但她更希望商陸能離開這複雜的宮廷,回家也好,往別處也好,彼此的安全都是重保障。
她輕輕垂下羽睫,“你我畢竟相識一場,我不願見你誤入泥沼。”
“只是相識?”陸鳴镝冷笑,“看來我到底低估了姑娘的心胸,從前種種,姑娘倒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郭暖不說話,總歸是她理屈。他要怨她也好,要罵她也好,她也只能甘心受着。
陸鳴镝瞧見這副模樣,不知怎的竟煩躁起來,他以為她是個痛快爽利的女子,可眼下瞧着,事情的發展似乎與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順手又抓了兩塊蝦餅,洩憤似的咬着,知道她貪吃,幹脆氣一氣她。
但是郭暖此刻哪還顧得上吝惜食物,忙不疊地遞過去,殷勤讓他再多吃些。
她其實是有點當斷頭飯看待的。
陸鳴镝看着食盒裏熱騰騰的四菜一湯,輕笑道:“你倒是有備而來,不知可有酒水佐餐?”
有是有的。郭暖望向裙邊那個精致的小銀壺,“你不妨先墊墊肚子,這酒後勁太大,容易上頭。”
寧當撐死鬼,不當餓死鬼,黃泉路上總不能讓他忍饑挨餓。郭暖目中露出一抹恻隐。
陸鳴镝也依言照做,扒了兩箸碧瑩瑩的粳米飯,驀然道:“記得那回在上林苑,你我亦是這般舉杯對飲,相談甚歡。”
郭暖有些不自在,“說這些做什麽?”
陸鳴镝一雙澄明眸子望向她,“我常在想,若那夜我未借着酒勁輕薄于你,而是規規矩矩地到你家提親,你我的結局會否有所不同。”
其實當時他中了藥性,是郭暖主動撩撥于他,如今卻說成是他自己的責任,饒是郭暖這樣自利慣了的人聽見,都有些不是滋味。
只能擺弄着流蘇道:“是你想多了,郭家的門檻可沒那般好進。”
“是啊,原是我癡心妄想。”他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旋即執起酒壺,親自注滿木杯,“這杯酒,全當是我敬姑娘的。”
前塵舊債,似乎都将随此一舉勾銷。
郭暖看着他開懷痛飲的模樣,心下悵然若失,除了雙親之外,這世上不會有人傾注的感情比他更多,不,也許還要勝過她這輩子的雙親。
世上難得的一個知心人被她親自斷送掉了。
眼看那碗酒水即将下肚,郭暖猝然起身,打落他手中杯盞。
陸鳴镝只是冷靜地看着她,“酒裏有毒,是麽?”
“明知道你還喝?你怎麽這樣傻?”轉瞬之間,郭暖已是淚流滿面,她想不通世上怎麽還會有這種蠢貨,明知道她不懷好意,卻還心甘情願喝下她親自奉送的毒酒。
生怕她變不成罪人麽?
陸鳴镝用袖子輕輕拭去她兩腮淚痕,溫柔道:“不是下定決心了麽,怎麽臨時卻又反悔?我倒不記得你是這般優柔寡斷的脾氣。”
郭暖一頭紮進他懷中,狠狠捶着他胸膛,“是你害我的,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日子過得有多苦?徹夜未眠,提心吊膽,就怕你我之事被人發現,你也知道鄭家盯得有多緊……”
陸鳴镝躊躇是該将她推開還是摟得再緊些,最終也只能維持按兵不動的姿态,“那你還冒險跟來西山,這時候倒不怕鄭家發現了?”
“我沒辦法呀,已經快兩個月了,”郭暖哽咽道,“再不抓緊些,到時候即便進宮,也是死路一條。”
陸鳴镝一時間不懂那話是何意,而等他領會過來時,目中不禁露出狂喜之色。
虧得理智壓倒情緒,險險才能自持,“那你現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郭暖茫然靠在他臂彎裏,“我不能嫁你,便只能嫁陛下,可是陛下……誰知道他怎麽想的呢?”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跟商陸說這些。然而事情發展到今天這步,郭暖腦中緊繃着的那根弦終于斷裂。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
如果商陸這時候開口邀她私奔,她大概也會答應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商陸并沒露出叱責或痛恨的神色,他只是輕輕擡手覆上她額頭,聲音低柔地道:“放心,你會如願的。”
那雙手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連日的重壓下,郭暖本就困倦至極,此刻在他的安撫中,周身仿佛都松弛下來,兀自沉沉睡了過去。
阖目前,她仿佛見到另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然而是誰呢?她卻想不起來了。
采青在帳篷外縮着脖子等候着,姑娘去了快一個時辰,再多的知心話也該說完,怎麽還不見消停?
哪知說曹操曹操到,可巧就有人将姑娘送了回來。
采青原本還在猜想,不知是哪個商陸前去赴約,然而當看清眼前這副臉孔時,便吃吃說不出話來。
唯有極力頓首,“陛下萬安。”
陸鳴镝用披風裹着那副嬌軀,婉聲道:“你家姑娘約略是乏了,你扶她進去歇息罷。”
采青忙答應着,想不到皇帝會親自過來,莫非兩人已互通心意了?
偏偏姑娘睡得跟死豬般,問又不好問得,至于請教陛下——哪怕借她十個膽子都不敢。
采青只能按捺下八卦的心情,準備回頭再找冒牌貨打聽,他應該多少知道些底細的。
陸鳴镝看着主仆倆進了屋,正欲離開,忽又想起些什麽,皺眉道:“還有,往後切不可讓你家姑娘飲酒。”
方才若非他攔着,那半壺酒差點就下了肚——雖然無毒,可有身子的人也沾不得。
明明還沒喝呢,就瘋癫成這樣,難道真是壓力太大?
采青忙答應着,看來陛下已不再掩飾對姑娘的關心,這倒是好事,日後她也不必苦苦相瞞了。
只是這禁忌從何而來……采青悚然一驚,再看到皇帝了然的神色,倒是與素日的猜測對上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