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追封 活人與死人

鄭太後也聽見外頭動靜,心裏暗怪女兒纏夾不清,說這些廢話做什麽,快些将人請進來才是正理,于是輕聲嗽了嗽。

郭暖很機敏,“太後娘娘染上風寒了麽?”

若真如此,那她可得躲着點,別過了病氣在身上——孕婦多嬌貴呀。

彭城公主生怕她臨陣脫逃,忙道:“不礙事的,一點痰濕,那苦藥喝多了,嘴裏老幹幹的沒味道。”

郭暖這才放心,親親熱熱挽起皇帝手臂,“陛下,咱們進去罷。”

在慈寧宮她都不曾這樣惺惺作态,此刻如此,當然是故意做給鄭太後看的。

陸鳴镝輕輕挑眉,并未将她拉開。

甫一入殿,便聞到一股沉悶滞重的藥氣,可見鄭太後對自己也夠狠的,這樣都不肯痊愈——在這屋子長久地待下去,活人也得生出病來。

郭暖用帕子捂住鼻尖,臨水照花一般嬌怯怯地道:“太後萬安。”

鑒于她如今體态豐滿,彎腰略有難度,郭暖只象征性地屈了屈膝蓋。

落在彭城公主眼裏自然是不敬的罪過,可見皇帝一言不發,她也只能啞忍下來。

鄭太後倒是穩若磐石,輕輕一點頭,“你來了,不知我那老姐姐可好?”

她在外人面前稱呼郭太後,向來帶點親狎的神氣,叫別人以為關系多近似的,其實全不是那麽回事。

郭暖含笑道:“勞您牽挂,姑母的身子已大安了。”

“都說病去如抽絲,郭姐姐倒是有福氣。”鄭太後這話似有所指。

一樣是裝病,慈寧宮那位可沒她虔心,明擺着将皇帝當傻子糊弄呢。

郭暖裝作聽不出挑撥之意,微微笑道:“我瞧您的臉色倒是還好,怎麽久久纏綿病榻?定是服侍您的太醫不當心,不如換個別的瞧瞧,興許便好多了。”

這王太醫本是鄭府帶上來的舊人,與鄭太後過從甚密,非同一般,聞聽此言頓時白了臉。

鄭太後皺起眉頭,“左不過是些時氣症候,換誰都一樣,太醫院也不是神仙。”

閑閑将話岔了開去。

彭城公主恰于此時道:“母後,您該喝藥了。”

端着一個朱漆托盤過來。

新婦過門第二天,理應向公婆敬茶,雖在宮中也不例外,只因鄭太後抱病才蠲了這項,但懂事點的兒媳婦看眼色也知道該怎麽做。

陸鳴镝何曾不懂這些女人間的彎彎繞,“朕來罷。”

意欲替郭暖擋災。

彭城公主兩眼都發昏了,皇帝莫不是鬼迷心竅,這點委屈都不肯讓她受得?乾綱不振,讓臣下們知道恐怕會笑掉大牙。

其實她自己出嫁的時候可謂擺足了公主的架子,只是刀不割己身不知道肉疼,要彭城公主換位思考,她也萬萬不能。

郭暖倒是不介意這點小事,今日若不如了她們的意,往後還會千方百計地擇毛病,于是閑閑接過那盞湯藥,“陛下,臣妾也想服侍太後。”

十足孝順兒媳的模樣。

鄭家母女皆沒想到她這樣主動,一時間反無話可接。

郭暖用銀匙擓起一勺黑乎乎的藥汁,在唇邊吹了吹,親切地喂過去。

鄭太後正要用時,忽然見碗中飄着一點可疑的白沫,很疑心是她剛噴出的唾沫星子,這下說什麽都不肯飲用,只僵着臉道:“先放着吧。”

郭暖苦口婆心勸說,“太後,這藥得熱熱地喝下去才有效力,放涼了就無用了。”

兩人正推三阻四時,可巧彭城公主也來湊熱鬧——雖不知母後為何不願喝那藥,不過能給郭暖下馬威她還是樂意的。

然而她就被潑了滿身的苦藥渣子。

尤其那湯藥是從領口潑進去的,彭城公主最為得意的一對酥-胸都差點沒燙熟,簡直像踩着尾巴尖的母貓一般驚叫起來。

郭暖無辜地道:“……公主,你也瞧見了,是太後娘娘不願服藥,不關我的事。”

真真前世冤孽,彭城公主不禁懷疑這女子莫非跟自己有幾輩子的血海深仇,怎麽回回見她都得賠掉一身衣裳?

正要向皇帝告狀,陸鳴镝卻握着郭暖那對蔥白柔荑端詳,“你不要緊罷?”

這位更是混賬,剛成了親,把從小看他長大的姐姐都得扔在一邊了。以前彭城公主只覺得郭暖這蹄子狐媚禍水,如今瞧着,皇帝也是一樣的沒心肝,指望他日後善待鄭家,做夢倒還容易些。

彭城公主憤憤離開,鄭太後也沒了磋磨人的心情,亂拳打死老師傅,這郭家女粗野無狀,跟她講理是說不通的,暗藏針砭也未必聽得懂,沒準自己還得怄氣。

倒是那身孕的事……鄭太後凝神道:“趁着王太醫在,不如讓他再把把脈,也好多一重保險,皇後以為如何?”

郭暖雖有些忐忑,但李杜兩位太醫都來請過脈,到底也沒怎樣——皇帝既然沒提起,可知那兩人并未私下告狀,也對,關乎皇嗣,誰又敢多嘴呢?

于是坦坦蕩蕩地伸出手腕,“自然是應該的。”

王太醫方才被她指桑罵槐說醫術不高,心裏雖然也窩着火,對這位姑奶奶卻也更加敬而遠之。

等請完了脈,那兩道掃帚眉便高高皺了起來。

鄭太後咦道:“如何?”

王太醫含笑将兩指收回,“娘娘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大體是無礙的,只是仍須注意保養。”

鄭太後略覺失望,強打起精神,“皇後,你可得平安為陛下生個皇子才是啊!”

郭暖心想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生兒生女看男方,她又不是爬行動物。

陸鳴镝則是用溫暖的掌心包覆住她,帶着一絲鼓勵的意味,“皇子公主皆好,朕都一樣喜歡。”

鄭太後也沒話說了。

郭暖這會子靈機一動,“陛下,妾方才想起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陸鳴镝看着她,“你說。”

郭暖恬然摸着肚子,“妾想着,如今兩宮太後皆已拜訪過了,可還有一位,妾無緣親見,更不曾得她賜福,她可是這孩子的親祖母。”

陸鳴镝有些遲疑,“你的意思……”

郭暖軟語道:“歷來帝後成婚應大赦天下,有功者功加一等,有罪者罪減一等,可荀妃娘娘曾誕育陛下,乃本朝有功之人,如今卻只追贈貴妃尊號,亦未曾袱葬帝陵,臣妾瞧着實在難過。”

鄭太後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已暗流湧動,這賤婢,居然在這樣大喜的日子提起死人,真是不嫌晦氣。

要知當今即位,最得益的是鄭家,可出力最多的也是鄭家。當初荀氏本就是鄭太後的使女,機緣巧合承了雨露,鄭太後提拔她當個妃子,理應感恩戴德,怎麽還敢妄想更進一步?至于合葬陵寝,更是歷代皇後的專利,慈寧宮那位占了嫡妻名分她動不得,可也不能讓個洗腳婢給擠進來。

鄭太後笑意模糊,“阿暖,你可忘了你家姑姑?”

郭暖則是輕快地仰着臉道:“姑母說了,等她百年要另起一陵,不必與先帝同葬。”

郭太後給他當了半生的賢妻,固然也曾有過愛意,然而先帝死前那番錐心之語,到底令她看透也看破了。

生同衾,未必非得死同穴。她不願九泉之下還跟這個男人糾纏。

郭暖誠懇地向着皇帝道:“姑母生平最随性自在,可既入了深宮,許多事便由不得自己,這唯一的一樁心願,還望陛下能夠成全。”

陸鳴镝至此也下定決心,“就依你之言。”

之前是因為帝陵位置有限,又得平衡鄭家與郭家,可私心裏,他自然想補償自己那位早逝的生母,羔羊尚有跪乳之恩,他身為人子,又怎忍心母親在黃泉之下冷清寂寞?

鄭太後微微阖目,她倒不怎麽介意給荀氏加添太後尊號,橫豎斯人已逝,再多的香火供奉也只是徒勞,荀家也沒有可提拔的子弟,只是這同葬一陵……等于她跟荀氏在先帝跟前平起平坐,往後還得同享祭祀,鄭太後怎麽都有點膈應。

她承認荀氏是個溫順體貼的好奴婢,可這不代表她心裏就一點等級觀念都沒有了,何況還曾同侍一夫。

看到鄭太後一臉吃蒼蠅的模樣,郭暖暗暗好笑,要不怎說鄭家人慣會僞善呢?別看鄭太後動不動吃齋念佛,如今只是提拔個侍女她就受不住了,渾忘了自己強占人家多少好處,誰讓先帝爺沒正式将孩子過繼給她,如今怎麽說都行了。

郭暖款款起身,“陛下,妾看太後似是乏了,咱們也走罷,讓娘娘好生休息。”

陸鳴镝颔首,“朕也得跟禮部商量一下上尊號的事。”

夫妻二人撤退後,鄭太後越想越窩火,抓起案上瓷盅便向外擲了過去。

彭城公主呀的一聲,“我的衣裳!”

她剛換的新裙子,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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