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義 她這是正義之師
産房經人清掃過,比之前幹淨多了,只是仍有些淡淡的氣味——剛生完不便吹風,只灑了點香餌遮蓋,加在一起,暖烘烘的更顯難聞。
陸鳴镝卻不覺得,只半撐着身體坐在床畔,手裏端着一碗剛出鍋的雞湯,半哄半勸的道:“乖,再喝兩口。”
是上好的烏雞,扒皮拆骨,加了黨參黃芪紅棗,用吊爐細細地煨出滋味來,還特意撇去了面上那層油沫,湯色清碧,光看着就覺得十分可口。
郭暖不争氣地咽了口唾沫,但就算她此刻已然饑腸辘辘,還有賬沒算完呢——那會子他說的話,想來并非無的放矢,郭暖本就影影綽綽地有些懷疑,如今經他證實,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她非問個清楚不可。
陸鳴镝沒想到一句話讓她燃起了鬥志,這鬥志還熊熊不熄,只得無奈道:“你把這碗湯喝完,朕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郭暖端着碗一飲而盡,随即抹了抹嘴皮子,“你可以說了。”
穩婆們呆了呆,皇後娘娘的胃口也太好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生龍活虎的産婦。
不過眼瞅着帝後二人要說體己話,她們不便礙事,俱尋了個由頭抱着小主子避出去。
四下安靜下來後,陸鳴镝方緩緩開口,“事情還得從你給太後侍疾說起……”
回憶過去大抵有些吃力,他蹙眉苦思,似乎不知該如何整理措辭。
郭暖倒是快人快語,“您一開始就打算騙我嗎?”
想想當時她與鄭流雲鬥得火熱,彼此擠兌,皇帝只是一副淡淡的不幹己事的模樣——說不定他都看在眼裏呢,這種男人!
看來他是自信太過,想憑自身的人格魅力去征服一個女人,好得到一個對他死心塌地的皇後。
郭暖拿帕子搵了搵眼角,倒不真是要哭,只是情緒到達一個關口,必得有所宣洩,就好像話劇到達高潮一樣。
陸鳴镝有點手足無措,“當然不是,你……你先別哭呀!”
郭暖将帕子移開,上面當然幹幹的什麽也沒有,“那您得給我一個合理的說法。”
陸鳴镝苦笑,“起初不過是誤會,戴上面具只為避人耳目,你也知道宮裏難得清淨,只是不曾想在湖邊你會錯認,當時話趕話,朕也來不及向你說明……”
郭暖想了想,确實是她大意,先入為主地就以為對面是個侍衛——不過皇親國戚要麽美得驚心動魄,要麽醜得清新脫俗,很少有這樣平平無奇的。
陸鳴镝心裏小小地吐槽了下,這又是哪來的說法?
郭暖追問道:“那後來您怎麽不解釋呢?”
那當然是因為兩人的相處太愉快,他舍不得放棄這萍水相逢的友誼。陸鳴镝輕聲道:“朕若是表明自身,恐怕你以後再不會到上林苑來了。”
确實是有可能的,郭暖一門心思想當皇後,可她是為結婚而結婚,戀愛游戲并不在範疇之內——何況,調情是婢妾該做的事,她想當正宮,自該修身立德,謹言慎行。
陸鳴镝小心翼翼瞥了眼她的臉色,“若非那段日子的相處,朕恐怕會錯解你的為人。”
她在皇帝面前展露的是一個完美而虛飾的假象,只有私底下,陸鳴镝才見識到這女孩子的活潑動人、妙語連珠,以及她對他所釋放的不求回報的善意——哪怕他并非權傾朝野的天子,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衛,這段時光也足以令他銘刻終身。
郭暖臉上微紅,彩虹屁是人人都愛聽的,“但是那晚……您為什麽不拒絕?”
她知道自己酒醉後撲上去的,可皇帝既然所求是柏拉圖式的戀愛,很不該這麽早生米煮成熟飯。
陸鳴镝定定地看着她,“當時朕中了公主之計,那酒中是加了藥的。”
何況面對軟玉溫香投懷送抱,他得多大的定力才能自持?陸鳴镝縱使清心寡欲,可也不代表他是個出了世的和尚。
原來如此,怪不得彭城公主那一陣總是疑神疑鬼的,郭暖的疑惑得到解答,這人淨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活該落到如今田地。
陸鳴镝握着她汗濕手掌,“你能原諒朕麽?”
郭暖将一縷烏發繞在指頭上,盤來盤去就是不肯說話,半晌方道:“都因您,我差點成了不忠不義之人。”
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陸鳴镝:“……你已經是了。”
郭暖啞然,确實,要譴責對方她的立場也站不住腳,若非這場烏龍,郭暖此刻已成了混淆皇室血脈的奸佞,人人得而誅之。
不知道該說運氣太好還是太壞,可一定要找個罪魁禍首的話,郭暖當然是不肯認的,她這個人談不上偉光正,可也是皇帝一步步引她如此,她若是從犯,他就是主謀。
陸鳴镝承認,“你希望朕如何補償,朕都答應你。”
郭暖還沒想好,不過這筆債總得記下,來日再慢慢地讨回來。
陸鳴镝見她面容稍霁,心裏方才大安,到底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若換做心思九曲十八彎的,這仇興許能記到下輩子去。
她也許并不适合當皇後,但絕對是他最合适的妻子。
陸鳴镝又盛了碗熱騰騰的雞湯,“還要喝麽?”
郭暖的肚子已經半飽,這回就只嘗味道,她慢慢啜飲着湯羹,倏然想起,“不對呀,那回去西山明明商陸也在,就站在您身邊呢。”
又不是玩真假美猴王的把戲,還能變出兩個人來?易容術也做不到這樣精湛。
陸鳴镝笑道:“朕自然有朕的辦法。”
從袖中掏出那張薄薄的人皮紙來。
郭暖打開細看,只覺肌膚觸手涼滑,眼耳口鼻,莫不栩栩如生。她倒想戴上去試試,可等面前才發現,不可能做到嚴絲合縫——皇帝臉大,她臉小,這面具顯然是量身定做的。
陸鳴镝笑道:“罷了,還是給朕罷,你若喜歡,來日朕讓那西域來的胡商也為你做一副。”
郭暖意興闌珊,“算了,您能騙無知小姑娘,我能騙誰?”
到底有些耿耿于懷,皇帝瞞了她許久,若非這回生産緊急,興許他一輩子都不會說。郭暖恨恨地道:“大騙子。”
陸鳴镝摸了摸鼻頭,“是朕糊塗,不過朕以為你自己能猜到呢。”
言下之意仿佛說她笨。
郭暖立時炸毛了,“您以為我是千裏眼順風耳麽?您瞞得一絲不露,叫我找誰問去?”
陸鳴镝詫道:“那回在西山,采青就見過暗九真容,她沒跟你提起?”
郭暖:……
蓄足了力,大聲喊道:“采青,過來!”
寝殿外,福泉正跟采青你推我搡,“姑娘,娘娘喚你呢,還不快進去回話?”
采青苦着臉,“公公,您不也是知情人麽,這會子就想置身事外了?”
福泉也埋怨皇帝狡猾,為了讓娘娘消氣,幹脆把他們都給出賣了——唉,主子輝煌奴才沾不了光,主子倒黴奴才卻也跟着倒黴,做人真難呀!
只得嘆口氣道:“那,咱們一起進去?”
多一個人分擔火力,場面總歸好看些,何況陛下在側,娘娘總不至于大發雷霆的。
哪知甫一進去,福泉便看到皇帝垂手侍立,比鹌鹑還聽話懂事。
他心裏剛升起的希望,啪叽一下碎掉了。
壽康宮中,鄭太後借口身子不适,又請了王太醫來。
她緊緊盯着座下,“哀家記得,數月前你為皇後診脈,曾說脈象有些許異常。”
王太醫鼻尖冒汗,低眉順目地道:“是。”
鄭太後氣結,“當時你怎麽不細說呢?”
王太醫讪讪道:“您也沒細問呀……”
當時一聽見這話,彭城公主便歡天喜地說皇後是假孕,他總不能當面頂撞公主。何況脈象上的事總歸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到瓜熟蒂落,誰也無法确定。
鄭太後快被這蠢材怄死了,若早知喜脈是真,當初她就該先下手為強,不會容那蹄子将龍胎生下。
好在如今也不算太晚,鄭太後微微定神,“你當時所見,皇後的月份該有多大?”
王太醫抹了把油光水滑的頸子,“想來總有三個多月快四月餘,而非彤史所記載兩月前才承寵。”
怪不得婆子會說那對嬰孩已經足月,孽種在肚子裏待了那麽久,能不健康茁壯麽?鄭太後冷笑道:“皇後的膽子真是驚人,哀家素日倒小觑她了。”
還以為頂多不過是假孕,哪曉得這女子比她想象中更無恥,這樣的野種也敢往宮裏帶。
王太醫努力擠出笑意,“太後娘娘,其實也不盡然,只要是陛下的骨血,早兩個月遲兩個月有何要緊呢……”
“一定不會!”鄭太後斬截地道。
若真是龍種,郭家早就嚷嚷開了,怎麽頭幾個月卻不聞不問的,那蹄子可非忍氣吞聲的個性;若說皇帝幫她隐瞞,并不可能,鳴镝脾氣素來寡淡涼薄,連對至親都能大刀闊斧,又怎可能為了一個女子犯禁?
如今正是扳倒郭家的大好機會,那軍饷之仇鄭太後可還記着呢,鄭家此役大敗虧輸,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郭家嘗嘗滋味了。
王太醫拿這位老太後沒轍,只得逢迎道:“您打算何時向陛下揭發?”
若真是誤會,私底下說穿了就好,也免得傷及彼此和氣。
但鄭太後顯然不打算小事化了,她冷哂道:“自然得在皇後心心念念的滿月禮上。”
為了盡快落實這對孽種的身份,皇後勢必會催着納入宗室玉牒,彼時當着賓客盈門,她再來揭露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想想都知道有多精彩。
鄭太後自覺她這是正義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