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滿月 正文完

皇後娘娘的滿月宴辦得十分熱鬧。

自從新君登基以來,還是頭一遭有這樣盛大的集會。除了各位王室宗親,但凡有頭有臉些的臣子,皇帝都給他們發了喜帖,那些無诰命在身的,若是樂意,也能進來讨杯水酒喝,沾沾喜氣。

郭暖剛坐完月子,身形還未來得及瘦下,略顯富态,臉面更是圓得如十五的月亮般,不過她生就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再怎麽臃腫也難看不得哪兒去,美人在骨不在皮,郭暖如今瞧着倒是有了幾分豔冠群芳的氣度。

芙蓉花雖好,到底太清瘦了。

命婦們争相過來與她致禮,迫不及待地套近乎,皇後娘娘生下這對龍鳳胎,可想而知郭家的地位将愈發水漲船高,不說從此屹立不倒,至少短時間是無人能與之争鋒的。

這一仗看來是郭家贏了。

衆人紛紛誇贊兩個孩子多麽俊俏,又多麽肖似陛下,對此郭暖持保留态度——陸鳴镝那種臉型放在男孩子身上會很合适,可若是個女孩,則過分剛毅,不夠柔和。

她還挺希望女兒能遺傳自己的相貌,長得像個小仙子似的——絕非她自賣自誇,從小到大親朋好友都這麽說的。

當然,孩子們确實承繼了皇帝的某些特質,這一點毋庸置疑,就算陸鳴镝此前沒跟她解釋,郭暖也得懷疑這雙兒女的身份了。

這世上女子雖有萬般艱辛,但至少有一樣好處,孩子可以确定當娘的是誰,爹就不一定了。

郭暖噙着笑意,落落大方地指揮賓客們入座,陸鳴镝那日道歉之後,允諾她許三個願望當做補償,這會子她倒是想到一個。

她是不慣飲酒的,當夫君的總得代勞罷?當然是便宜他,不過這麽幾十上百桌的敬下來,也夠他消受了。

郭暖蹑足上前,悄悄跟他說了幾句。

陸鳴镝面露難色,“這……”

他再怎麽海量,可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

郭暖輕戳了戳他結實腰腹,莞爾道:“你若答應我這樁,今晚想怎麽着都依你。”

男人眼睛倏然亮起,“真的?”

郭暖含笑點頭,“絕無虛言。”

然後就看他精神抖擻挨桌應酬去了。

鄭太後看在眼中,愈覺養子真是耳根子軟,饒戴了頂綠帽子,還傻乎乎地被那賤婦愚弄。

遂暗中使了個眼色,靜太妃大着膽子起身,“皇後娘娘,您這一雙兒女養得可真好,半點也看不出早産的模樣,不知有何秘訣?”

好好的日子倒提起早産,任誰都不會覺得這人是善意。郭暖笑容淡了淡,“太妃自己又沒懷過孩子,哪瞧得出足月與未足月的分別?”

靜太妃臉上一紅,心想死丫頭還真會戳人痛腳,不過她既答應與鄭氏合作,自不能在此時半途而廢,遂大着膽子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皇後娘娘的孩子半點不像七個月所生,只怕其中有何蹊跷也說不定。”

這話當然是說給賓客們聽的,就算皇帝礙于顏面不便張揚,可到了這關口,勢必得查個清楚不可。

命婦們早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裝作充耳不聞,可看她們屏氣凝神的模樣,可知已将那番話聽了進去。

鄭太後暗道太妃這人雖粗鄙了些,必要時還真是把好刀,用她是用對了。

郭暖捏了把汗,她跟皇帝都很清楚那場烏龍是怎麽來的,但,這就不是能大庭廣衆說的事呀!

堂堂一國之君扮做侍從去撩撥官宦家的小姐,話本子裏都不見得有這樣荒唐的情節,真是丢人。

可箭在弦上,也只能用事實來化解疑慮了,郭暖忍着尴尬,正打算将她與皇帝相識的始末宣之于口。

陸鳴镝卻于此時打斷了她,冷冷道:“誰說不是朕親生?站出來,朕饒他不死。”

此言一出,在座立刻鴉雀無聲,連靜太妃都堵上了嘴,皇帝此語看似緩和,可在宮中浸淫多年的她卻很知道,有時候生比死更難受——誰知道皇帝會用何種刑具伺候?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打死她也不想嘗試。

一番威懾見效,陸鳴镝很是滿意,拉着郭暖的手,“宴會照舊。”

鄭太後都快氣糊塗了,天底下怎會有這種可憐蟲,竟甘心當個活王八!還是那蹄子給他施了何妖法,讓他連天家體面與男性尊嚴都不顧了?

鄭太後慨然道:“皇帝這樣維護皇後,就只怕皇後當不起這份信任。”

“當不當得起,自然由朕評判。”陸鳴镝淡漠地掃她一眼,“母後一定要在這裏說麽?”

似乎有了些轉圜餘地,鄭太後心想,皇帝到底好面子,還是不宜太過張揚,遂交代下去,“諸位卿家,不如先往壽康宮歇息片刻,哀家有事須與皇帝商議。”

在場的莫不是群老油子,盡管對這樁宮廷秘聞萬般興趣,可也知道沒有他們置喙的餘地——熱鬧雖好,小命更重要,還是趕緊回去洗洗睡吧。

于是各自知趣告退。

席散之後,鄭太後方從容開口,“不瞞皇帝,打從皇後生産完,哀家便有此疑心,實在皇後此胎來得蹊跷,又與太醫診斷不大相符,天家血脈不容玷污,哪怕拼着開罪皇帝,哀家也不能不當回惡人。”

郭暖偷偷躲在皇帝身後,半點不敢作聲,落在鄭太後眼中,更是心虛的表示。

看來不日就能将郭家一網打盡了。

陸鳴镝淡淡道:“母後此言,可有人證?可有物證?”

鄭太後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走到襁褓前,她哪怕再多看一眼,也會發覺兩個孩子與皇帝容貌多麽相似。

可惜并沒有,鄭太後只注意到那對孽種渾圓白胖的手腳,“這便是物證,皇帝如若不信,大可從民間抱幾個早産的嬰兒過來參詳,看是否一致。”

她如此說法,顯然不把兩個孩子當人看。

陸鳴镝眉間壓抑着怒氣,“那麽人證呢?”

鄭太後只當那是皇帝發覺真相後的惱火,愈發得意,遂輕輕擊掌,吩咐道:“将人證帶上來。”

卻原來正是上林苑那位老态龍鐘的護林員,他弓腰駝背,半癡不呆,記性倒還過得去。數日前,鄭太後已找他打聽起來,得知郭暖确與一男子在禦湖邊私會,似乎還不止寥寥數次。

至此,鄭太後愈發印證了自己的猜想,命人将其帶下去梳洗更衣,到今日好幹幹淨淨地前來面聖。

郭暖的嘴張開不響了,原來真有這麽一位護林員呀,還以為是皇帝編出來騙她的呢——他連身份都能假冒,還有什麽不能?

想到那日颠鸾倒鳳的情狀保不齊被人聽去,郭暖臉上便有些不自然。

落在鄭太後眼中,便是罪行敗露慌不擇路,她清了清喉嚨,“皇帝,不妨聽聽別人怎麽說。”

病了年餘,鄭太後大抵還是頭一遭這樣面泛紅光,簡直像回光返照。

那護林人伛偻着上前,眯細了眼睛,仔仔細細分辨了好一會兒,便詫道:“太後,您不是多此一舉麽?那奸夫就站在這兒呢。”

他辨不清相貌,但對身形卻記得清清楚楚,即便只是胖瘦高矮的細微區別,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鄭太後只覺冷汗津津,模糊意識到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裏,“您敢肯定?”

“當然,他天天過來,還常給我這把老骨頭帶二兩燒酒呢!”到他這把年歲,早就對生活見怪不怪,唯有酒中滋味是唯一的樂趣,若非那人許久不來給他送酒,護林人今日也不會過來。

他顫顫巍巍地走過去,睜着一雙渾濁老眼,錘了錘皇帝,“好小子,一朝發達就忘卻故舊,虧我從前還幫你倆遮掩!”

這麽說還真是隔牆有耳,郭暖臉上更紅了些。

陸鳴镝則笑道:“是我忘了,回頭給您補上,十壇上好的燒刀子,您看可夠?”

那老壽星退下後,鄭太後已是神昏氣喪,她再想不到鄭家從一開始就輸了,原來那小蹄子早就默不作聲攀上皇帝,虧她還一門心思想将流雲扶上後位,哪曾想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呢?

但雖然是她貪功冒進的緣故,總歸是關心皇帝才會如此,鄭太後到底存着一絲希冀,力圖為自己開脫。

陸鳴镝冷靜地道:“您若真為我好,就不會在衆目睽睽下揭露此事,半分不顧朕的顏面。幸而是場誤會,但若不是呢?可見在您心裏,鄭家的地位,鄭氏一族的榮耀,要遠遠勝過那點淺薄的母子情分。”

他自失地笑了笑,“從前朕也曾期盼着,您能真切地将朕當成骨肉血親看待,就好像您對鄭家人、對皇姐那樣,可惜,到底是不可能了。”

鄭太後一次又一次将他拒之門外的舉動,徹底澆滅了那個孩子火熱的心腸,而今日之舉,更是讓陸鳴镝對這位養母一點信任都剩不下了。

他很失望,但卻不怎麽難過。當一個人連難過都不肯的時候,就說明真的不在意了。

鄭太後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模糊感覺自己曾觸碰到那把通往成功的鑰匙,然而,是什麽呢?

這輩子她都在為宗族而活,力圖将娘家前程發揚光大,但,現在卻好像親手斷送在她手裏了。

鄭太後只覺喉嚨裏腥甜無比,驀地噴出一口鮮血來,軟軟栽倒下去。

鄭太後被送往五臺山休養,那裏毗鄰佛寺,有檀音繞梁,興許更利于清修。

壽康宮衆人對此俱諱莫如深,靜太妃已經當了出頭椽子,被強行剃度,她那把引以為傲的好頭發連一根都沒剩下,前車之鑒在此,後人又怎敢重蹈覆轍呢?

只是對椒房殿那位備受寵愛的新後更多了些敬畏,這位才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不顯山不露水就把勁敵給鏟除了,看來郭家當初的決定是對的,這哪是朵嬌花,分明是朵食人花,不送進宮都屈才了。

鄭太後離開月餘,郭太後又忽然提起,她想到行宮住上一陣子,興許一年半載,興許三年五年,又或者幹脆就這麽住下去。

宮裏的空氣太過逼仄,她早就呼吸夠了,餘下不知多少光陰,她只想為自己而活。

郭暖挽留無效,只忐忑地握着一枚淡黃色琥珀印鑒,那是郭太後的私印。

郭太後含笑道:“留着吧,指不定能派上用場的。”

這段時日冷眼看來,阿暖與皇帝固然恩愛,可一個聰明女人就不能将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設若日後皇帝變了心,又或者鄭太後想要東山再起,這枚印章是對阿暖最好的保護——那是來自先帝的權力,亦是嫡妻正室應有的權力。

先帝平生沒送過她多少禮物,唯獨這塊琥珀是請能工巧匠精心雕琢,郭太後愛不釋手,可是到底也用不上了。

郭暖淚盈于睫,嗚咽着道:“姑母,我也要陪您出去。”

郭太後撫了撫她後腦,“傻孩子,你有你的家,豈能說走就走?哀家能照顧好自己,你別擔心了。”

她素性灑脫,甚少為兒女私情所牽絆,唯獨在郭暖身上傾注了極大的心力,可是雛鳥羽翼已成,她也該松手了。

這才是對阿暖的成全。沒了鄭郭兩家牽制,皇帝也能放心地寵愛阿暖。

郭太後舒徐一笑,坐上離宮的馬車。

郭暖戀戀不舍地送姑母離開,回來後依然愁腸百結,等皇帝夜裏過來時,便告訴他自己想去陪陪郭太後。

陸鳴镝:“……那麽朕呢?”

這正是令郭暖為難的地方,她能說走就走,皇帝可不行,還有那麽多朝政大事等着呢,況且皇子公主帶不帶也是個問題,出宮不放心,可若留在宮裏,皇帝一個大男人能照顧好麽?

陸鳴镝看她小臉糾結的模樣,吻了吻她額角,認真道:“朕發誓,等明年開春,便親自帶你和孩子去行宮看望母後,你可滿意?”

郭暖撇撇嘴,“男人的誓言都不可信的。”

陸鳴镝本想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但轉念一想,貌似還真騙過,只得肅容道:“朕保證自今日起再不對你說謊,這般可行了罷?”

郭暖勉強滿意,褪下羅襪鑽到他懷裏,在他胸口輕輕打着旋兒。

陸鳴镝按住那只不懷好意的柔荑,“又想要了?先前不是還以為朕不能人道麽?”

郭暖俏臉泛紅,她都不知道他怎麽知道的,明明只是心裏轉悠的念頭,難道是夢中洩露?

只得使出撒嬌大法,哼哼唧唧地道:“沒試前怎知道,保不齊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陸鳴镝戳了戳她粉嘟嘟的腮頰,“又胡說了,朕怎麽樣,難道你不是早就試過?”

說起來郭暖對他承認後的那番說辭也是疑疑惑惑的,甚至一度懷疑皇帝編了個更大的謊來诳她,就為了看她出醜。

而直到出月後兩人首次裸裎相對,郭暖才終于能肯定,這便是她親身經歷過的那個人。

陸鳴镝不禁好笑,“你都沒記住朕的聲音,倒是記住了朕的身子。”

雖然有他刻意變化的緣故,可相處這麽久,總能聽出點端倪來。

郭暖往他懷裏拱了拱,“那沒辦法,誰叫我耳朵不靈。”

身體的反應卻是騙不了人的。

陸鳴镝明顯感覺她在故意撩撥,呼吸不由得粗重了些,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郭暖故作驚慌,“現在?”

她還沒準備好呢。

陸鳴镝懲罰般地咬了下她的耳垂,驀然問道:“你喜歡從前那張臉,還是現在的?”

就好像在問大米和蛋糕哪個更好吃。郭暖一個恍神,思維便拐彎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都選行不行啊?”

陸鳴镝:……這還有得比麽?

他信了,皇後的審美觀的确異于常人,自己當初撒那個善意的謊言是對的。

不過孩子們可不能跟她學,他可不想日後找兩個醜兒媳醜女婿,那未免太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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