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芝丹
雪夜萬籁俱寂,東安巷尤甚,祝陳願一家踏着風雪歸來的腳步聲落在雪上才發出丁點聲響。
宅門吱呀作響,院子中的雪又積起厚厚一層,從上面跨過去,鞋襪俱濕。
一番折騰,祝陳願只覺得腹中空空,梅花湯餅真的是中看好吃,卻不頂飽,它小巧精致風味上佳,卻沒有面食那種極強烈的飽腹感。
大晚上吃點心又冷又幹,想吃點熱乎的,她光是看着這冷鍋冷竈,就不想動手。
圍在火盆前烤火,她忽地将目光移到牆角的小甕中,那裏有她在入秋後不久藏的芋頭。
并不是所有的芋頭都能放在小甕中儲存放到冬日添菜,得要個頭小,跟嬰兒拳頭差不多大的芋頭,不能有發爛的,挑揀出來後,等到秋日日頭高照時曬幹,裝到甕中便可捱到寒冬。
祝陳願取出八九個芋頭,瞧着幹癟的芋頭不安分地滾在竹盤中。
“要是你不拿出來,我都忘了牆角還有一甕子的土芝。”
陳歡捶打自己的胳膊,轉頭看見祝陳願手裏端着的芋頭,才想起來,緊接着又說道:“土芝得煨着吃才好呢。”
芋又叫土芝,煮熟後因其有溫補的功能,得了個雅名,叫土芝丹。
“阿爹,上次曬幹的稻草放哪了?你找到給我抱點過來。”
祝陳願說完後,才坐回到凳子上,垂頭用木頭撥弄着火盆裏的火,語氣溫和地回着陳歡的話,“煨着确實好吃,不過得用剛挖來的大土芝,個頭一定得要大,洗去表皮的泥。
拿濕的紙包裹完整,用酒和糟塗抹在外頭,這兩樣得煮過才行,生得有腥氣。也不能直接扔到火堆裏,要用糠皮煨着煮,等到熟的時候,酒糟味又甜又香,土芝軟糯生香,那才算是好吃呢。”
她說話時綿言細語,尤其是說起吃的時候,旁的三人聽得入迷,祝程勉無意識咂吧着嘴巴,只想立馬就嘗嘗這煨熟後的土芝丹。
祝陳願接過稻草,将旁的木頭挑到一邊,挖出個帶着炭火的坑來,将竹盤裏的芋頭挨個放到坑中,上面放着厚厚一層的稻草。
“煨土芝,就得在晚上吃,那樣才有意境,要是如今日外頭下着雪,那就更好不過,”
Advertisement
祝清和聲音平緩,停頓了一下,複又開口道:“前朝有人寫了部書,叫《甘澤謠》,裏面有個僧人,因又懶又饞還愛撿剩飯吃,得名懶殘僧,我當時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煨土芝的這段情節。
裏面有句詩,叫做“深夜一爐火,渾家團栾坐。煨得芋頭熟,天子不如我。”
祝清和緩了緩,沒有一氣說完,“我就想着,得用什麽好物煨土芝,才能做出這句詩來,沒成想人家什麽花樣也沒有,就窩在牛棚裏用幹掉的牛糞煨土芝,可見土芝随便拿點土來煨都好吃。”
這話直聽得幾人一陣發笑,祝陳願臉上笑意還未消,“看來阿爹很想嘗嘗這樣煨熟的芋頭,不如我去弄點來,也讓你嘗嘗看,不然得老是惦記着。”
她話音剛落,又惹得大家發笑,祝清和笑着搖頭,用手指她,“我知你平日說話促狹,你現在還拿你爹說笑來了,我可不吃這個。”
在大家哄笑聲中,只聽得外頭有敲門聲,幾人立馬止住笑容,祝陳願倒是耳尖,立馬道:“是梅花嫂子的聲音,我出去看看。”
她直接開門出去,驟然從暖意中出來,被寒風冷得一哆嗦,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上,快到門口就聽見梅花嫂子的大嗓門,祝陳願拉開門闩。
梅花嫂子還是慣常那樣的裝扮,提着個小木桶,還頗不好意思地說,“是小娘子啊,我今晚趕着給王家做豆腐,聽見你家有笑鬧聲,就過來給你們送桶豆漿,可不用給銀子,上次那頓晚食吃得我肚裏過意不去,趕緊收下,桶明早還我就是,天冷,小娘子你快進去。”
不等祝陳願開口,她把桶放在地上,轉身就想走,才剛邁出一步,又回頭,“小娘子,要不我給你提進去吧,還有豆漿可是現磨的,得煮沸才能吃,要是覺得有點發苦,就加點水煮,我豆用的是大黃豆磨得,壞籽都挑出來了,香着呢。”
“我還能不知道嫂子你的手藝,我還算有點力氣,自己提進去就行,也不跟嫂子你客氣,屋裏還在煨芋頭,我進去給你拿幾個。”
祝陳願搓着手,很是熱情地說道,只見梅花嫂子趕緊搖頭,扔下句“我不愛吃芋頭,竈上還煮着豆漿呢,我先回去了”,就跑回家去。
她失笑,關上門,提着桶豆漿回去,正好芋頭吃起來會覺得口舌發幹,配一碗豆漿也很是不錯。
“是梅花嫂子送豆漿來了?這麽晚還在忙活,都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哎!”
後頭的話,陳歡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手肘撞了下祝清和,“你明兒去還桶的時候,順帶着拿幾張紙過去,她家兩個小子剛學寫大字,正是廢紙的時候。”
祝清和應了聲,去給爐子生火。
在燭光下,豆漿看起來發黃,祝陳願提起桶将豆漿倒入陶罐中,又往裏倒了一點水,開始炖煮。
“豆漿要是放涼後,上面結的那層豆皮,撈出來只放點糖,拌一拌就很好吃,尤其是咬到了糖多的地方。”
祝陳願回想起那種糖在口中咯吱的聲響,還有豆皮沒有豆腥氣,滑溜又甜滋滋的,那種沒有用任何上好的食材,不過就是尋常人家都能嘗得到的美味,才讓祝陳願念念不忘。
她攪拌着陶罐裏的豆漿,嘴上也不肯歇着,非得勾起大家的饞蟲不可。
“阿姐,你可別說了,快來看看這芋頭,煨熟了沒有?”
祝程勉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捂着幹癟的肚子,有氣無力地喚道。
拿來的一大捆稻草都已經燒盡,地上都是稻草灰,而火盆裏的黑色灰燼埋在芋頭上,祝陳願握住木棒,将芋頭扒拉出來。
黑灰色的芋頭還冒着熱氣,夾出來放到地上晾一會兒,芋頭得趁熱吃,發涼的芋頭吃下去會破血,吃芋頭最好也別加鹽,精氣得耗散。
“看樣子是熟了,趁熱吃。”
祝陳願忍燙拿起芋頭,曬幹厚的芋頭好剝皮,她剝開黑漆漆的外皮,露出裏面雪白的芋芯,還冒着熱氣。
吃芋頭不能咬一大口,不然會被噎住,跟水煮的芋頭口感不一樣,煨熟的吃起來很綿,咽下去還有芋泥會留在舌頭上。
甜味很淡,适合口味清淡的人吃。
祝陳願則跑去拿了個糖罐子過來,用芋頭蘸點糖,她喜歡吃甜的東西。
罐子中炖煮的豆漿開始冒泡,熱氣頂着陶蓋,叮當作響,祝陳願去洗了自己發黑的手掌,給每人都盛了一碗。
豆漿太濃吃着就會發苦,太淡喝着就不香醇,得加适量的水炖煮,豆漿才會喝着又香又甜。
梅花嫂子做豆腐也有十來年的時間,她的豆腐出名在她用心,選的都是杭城出産的大黃豆,顆顆飽滿,有蟲蛀的都會棄之不用。
黃豆泡發一夜後,用石磨磨豆漿時,會反反複複地讓騾子拉着石磨走,确保沒有豆渣和沒有磨開的黃豆。
所以祝陳願喝到的豆漿,裏面連渣滓都沒有,這樣的豆漿,不用加其他的東西,只加點糖,豆漿就會醇香可口。
捧着碗裏的豆漿,祝陳願突然想到了什麽,“我以前聽太婆說過,有些地方的人喝豆漿,不往裏面加糖,而是放蔥花、香油醬油和醋,拌在一起,也很不錯。”
雖然祝陳願沒吃過鹹豆漿,也有些無法理解,不過她對別人的口味并不加以抨擊,反倒很想自己試試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食無定味,适口者珍。”
祝清和喝完豆漿後,只說了這麽一句話,将碗放在桌上,自己先去洗漱。
夜已深沉,祝陳願洗漱完後,披着頭發來到另一個房間裏,等她點上蠟燭,火光照在一排的架上,架上放着滿滿當當的書籍。
大部分是祝清和書鋪裏出來的書,有的是她自己去別的攤子上的買的,也有旁人送的,陸陸續續就攢下來好幾櫃子的書。
祝陳願拉開凳子,坐在靠窗的書桌旁,桌上有一本很厚,起毛邊的書籍,這是一本菜譜,是她太婆從她學廚的時候就開始寫,一直到她學有所成後,這本寫了七八年的菜譜,才交到她手上。
她每天晚上都會翻開看看菜譜裏所記錄的菜,再回想自己每天做的菜哪裏有不足的地方,記在專門的本子上。
如春餅,她記下的是,餅皮做得還不夠有韌勁,發面時間有點過長,細生菜裏拌的醋不夠好,下次得換用梅子醋。
柳葉韭則是,柳葉裏的柳芽不夠嫩,韭菜收割的時間不對,下次不能在晌午剪,影響口感,得入夜或清晨剪下。
這樣類似的記錄,她每日從未斷過,記錄了好幾本,記下後,也沒有再犯過類似的錯誤。
她總是時刻告訴自己,不管是學廚還是做其他的事情,都是不能一蹴而就,沒有捷徑可以走的。
明日食店的菜還未定下,祝陳願将菜譜翻到春時這章,裏面記錄的菜品都是春日有的菜蔬,或是在春日的節氣節日中所做的菜。
細細地看起鯚魚假蛤蜊的做法來,反反複複地在那裏思索着每一步的過程,直到全部摸透後,才合上菜譜,準備入睡。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