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元子
撥雪迎春,燒燈續晝。
上元節前夕,下了五六日的雪才止住,院牆外人來來去去,喧嚷地跟過年似的。
祝陳願摸索着在房裏點起蠟燭,穿上挂在屏風上的衣裳,是她阿娘昨日才做好的。
上衣暗紅,繡着零星幾朵梅花,搭一條米白色繡纏枝并蒂花的襦裙,裏面俱加上了之前拿回來的木棉花。
穿戴好衣裳後,她給自己梳了個雙鬟髻,紮上彩缯,戴上銷金合。
每年到上元賞燈這一夜,不論高門仕女抑或平民女子,大多會穿白衣,月下宜人,還會佩戴珠翠、鬧娥、雪柳、燈球、貂蟬繡等,一個賽一個出衆,在衆多燈光映襯下恍若神妃仙子。
祝陳願平時并不太過注重衣着,每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能免俗,自是要好好裝扮一番。
當她到了廳堂中,就被陳歡誇贊了一番,“女兒家合該這麽打扮,瞧着心裏就歡喜。”
祝陳願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笑時也很動人,暗紅色的衣裳襯得她膚白,朱唇皓齒,顧盼生姿。
“今日也別下廚了,沒得把歲歲給累壞了,早食得吃圓子,我選不好地方,歲歲你說,哪家做的圓子好吃,我們過去吃一碗。”
陳歡扭頭問她,要是讓她自個兒說汴京城哪家的繡線好,哪家的繡布好,她都如數家珍,可旁的她是一點也不清楚。
祝陳願沉吟片刻,才開口,剛醒時聲音略帶點沙啞,“板橋路那邊有家圓子店,專做圓子,還會做杭城那邊的乳團圓子和澄沙團子,做得很地道。”
“行,你洗把臉,等會兒我們就上她家吃去。”
上元賞燈三日,祝陳願的食店關門歇業,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每年這個時候游玩賞燈享受美食總是比賺銀子更重要的。
等他們一家四口出門時,雪蹄也被祝程勉牽着一同去街上,它這幾天都窩在院子裏,也該出來放放風。
平時無人走動的巷子,今日沒走幾步就能碰見領着孩子出來玩的父母,大人手上拿着燈籠,小孩則手挑着小燈,有的還握着金橘,塞兩個到嘴裏,嘴鼓出來跟青蛙一般。
Advertisement
到了街上,則更熱鬧,街邊和橋上擺得浮鋪一眼也不到邊,人像竹林裏的筍一般,在雪化成水後就鑽出地面來,三三兩兩緊挨着,還有馬車、轎子,擠在其中,走幾步就得歇下來停停。
比人還多的是燈籠,橋柱、街邊的店鋪、酒樓檐下都是燈籠,各色各樣,看得人眼花缭亂。
聲音喧鬧中跟旁邊的人說話,都得湊到耳朵邊上說,祝陳願他們換了好幾條小路,才走到板橋路的圓子店。
店面廳堂裏有很多食客,一旁的夥計趕緊上前,還沒說話就先笑,“幾位要吃點什麽,本店只賣圓子,有澄沙團子、乳團圓子、山藥圓子、金桔水團和浮元子。”
“來兩碗浮元子,澄沙團子和乳團圓子各一碗,還有坐的地方嗎?”
祝陳願望着店裏也沒有看見空位,順口問了一句,被夥計引着去二樓,坐在窗邊正好可以看見拴在檐柱下的雪蹄。
圓子上得很快,店裏一早就備下了足量的圓子,只等着食客到店,水沸騰後就下鍋。
祝陳願嗜甜,又喜歡吃很糯的食物,早食吃圓子正好對她的胃口。
白瓷碗裏清湯中浮起白胖又光滑的乳糖圓子,裏面是用糖做的餡,糯米粉團揉好後,只揪出一小團,擀平後鋪餡,面團放在手心,另一只手上手收口,将圓子揉成圓球。
澄沙團子裏放的豆沙,而浮元子裏的餡芯是用芝麻、白糖和豬油做的,明州那邊才有的,如今也傳到汴京來。
陳歡一瞧見這碗浮元子,攪拌着散散熱氣,霧氣熏着她的臉,“我以前還在明州時,每到上元,我娘就會派人到臨安湖大家的圓子鋪買做好的浮元子,會煮上一大鍋,我娘總怕我吃不飽,每次都給我舀上滿滿一碗,沒想到今天還能在汴京吃到,我得嘗嘗味道是不是一樣的。”
她又将另一碗推到祝清和的面前,“清和你也嘗嘗。”
陳歡用湯勺舀起一顆浮元子,白胖的快要溜出勺子外,她吹了吹氣,第一口只咬一點,将軟糯的外皮給咬破,等黑色的芝麻餡從破口中流出占滿勺子,先吸汁,再吃幹癟到糯米皮都上下黏合在一起的浮元子。
她幼時就喜歡這樣的吃法,總覺得黑芝麻裏的糖放得多,跟糯米皮一起吃,就更甜,往往吃完兩顆後,就會發覺嘴裏發甜發膩。
但只吃內皮上沾滿了剩餘的芝麻粒時,只會覺得皮軟而內甜,卻不膩味。
這家圓子鋪的浮元子做得真有明州那大師傅的味道,陳歡怔然地想到,連芝麻裏的糖都放得一樣多。
其實她就是想家了,明明浮元子做得各有風味,可偏偏她一口一口地嚼動着,越嚼思鄉的味道越濃重,不在口舌中,在她的心裏。
“這浮元子好吃嗎?”
陳歡低聲問着祝清和。
“好吃,我從來沒有嘗過明州的浮元子,早前聽你說過一嘴,就一直在想會是什麽味道的,今日嘗過後,怪不得你會一直念念不忘,等到今年端午抑或是觀潮日時,我們帶着孩子回明州看看丈人和丈母娘。”
祝清和的聲音總是這般溫和卻又有力。
“嗯。”
…
早食完後,大家動身去禦行街看表演奇能異術的,看燈得到晚上,白日裏只能看外形精巧與否,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
每到這個時候,禦行街上的人總是最多的,人擠人,連想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都只能看見前面人的袍子,孩子得坐在他爹的肩膀上才能看見前面的表演。
祝程勉也不例外,他個子不高,人又那麽多,不坐在祝清和的肩膀上,祝清和還怕他一不小心被拍花子給抱走。
“坐在我肩上可以,但你可別尿在我身上。”
祝清和低頭告誡還不足他身量一半的胖小子,氣的祝程勉使勁跺腳,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紅襖子,現在臉上的顏色跟衣服一樣紅,說出來的話都帶着惱羞成怒,“阿爹,那已經是我五歲時候的事情了!你能不能別再說了!”
祝陳願和陳歡在後頭憋笑,也不忍心再出言傷害他那幼小的心靈。
他們站的地方還算靠前,祝陳願只要稍稍踮腳就能看見裏面空地上的表演,雪蹄被她牽着,挨在她的裙擺上,它第一次看見那麽多的人,興奮地直吐舌頭。
前面是個穿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趙十一郎在表演“藏恹”,他立于空地中央,朝衆人作揖後,運氣後聲音洪亮,讓四方站着的人都能聽見,“本人趙十一郎,也沒什麽本事,唯藏恹學得好,今日我只用幾片魚鱗,便可學古人用鮮鯉做脍!”
旁的人反應很大,有的人高聲叫着,“嘿,哪來的江湖騙術,我倒要瞧瞧你變不變的出來。”
祝陳願倒覺得他還真能變得出來,她以前也曾在青州看過有人從果子當中變出飛鳥來,取地上的泥能化作果肉,她只能佩服又驚嘆,當下也不再想其他的,只凝神瞧着趙十一郎的動作。
面對衆人的質疑聲,趙十一郎并不惱,拿出一個空的瓦甕,将甕朝着衆人轉了一圈,“裏面什麽東西都沒有,不信可以摸摸看。”
讓衆人摸了一遍,他又拿出一個水桶,大家瞧過之後,全都不做聲,只盯着他看,想知道這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趙十一郎面向衆人,将水倒在甕中,握着的鱗片投到瓦甕中,從袖子中掏出一塊青布,抖落幾下,蓋在甕上。
他時不時揭開看一眼,也不說話,直等得衆人不耐煩地嚷了一句,“說好的鮮鯉呢!”
可他話音剛落,站在中央的趙十一郎猛地拉開青布,數頭鮮活的鯉魚争先恐後地從瓦甕中騰空而出,重重地落在地上,有的還在拼命游動,有的當場不再動彈。
全場嘩然,叫喊聲連成一片,有好事者還跑上前去摸地上的鯉魚,聲音震驚,“真是活的!”
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趙十一郎才含笑地說,“說好讓大家嘗嘗鮮鯉做脍,鯉魚也正好有了,刀我也帶了,給大家露上一手。”
他左右手各握一把雙刀,刀下垂挂着小鈴铛,雙手運肘生風,案板上的鯉魚動也不動,旁邊有官妓在唱賺,他應和着她的節奏來片魚,鈴铛叮當作響。
祝陳願全神貫注地盯着他的動作,雙刀宛若跟手生在一起,只見刀動,不見手用力,片好的魚肉直奔盤中,薄到仿若無物,輕到可以吹起。
“大家都可以上來嘗嘗!”
他話音剛落,祝陳願将繩子交給陳歡,自己撥開人群就往前面湊,她眼疾手快地拿了雙筷子,在衆多伸來的筷子中夾住盤裏的魚生。
汴京人很喜歡吃魚生,就是片好的生魚片,只蘸點蔥絲或者芥辣直接吃。
祝陳願對魚生觀感一般,但她對趙十一郎斫鲙的手法很感興趣,不好去問旁人的看家本領,只好端詳着手裏的魚片。
好的魚生就得是“縠薄絲縷,輕可吹起”,薄到筷子上的花紋都清晰可見,卻不見絲毫破損,更有手法高明的大師傅,片出來的魚肉可以沒有絲毫水分,直接放到白紙上,都不會有任何濕痕。
這已經是技藝十分高超,祝陳願自認還做不到這一點。
她試着不蘸調料将魚片放入口中,咀嚼魚片,沒有魚的腥氣,相反很鮮,明明沒有用斫鲙最适合的鲫魚,吃着卻比鲫魚的味道還要好上三分。
而且他手法高明地避開了魚肉上的經膜和小刺,魚肉很容易就能被牙齒咬破,在口舌中散開,味道極其鮮美。
後面祝陳願就沒有再去嘗,只是感慨,自己于廚藝這道上還是太過年輕,該走得路還很漫長,不能懈怠。
作者有話說:
小葵花課堂開課啦!
第一句話來自宋代毛滂的《踏莎行》
趙十一郎表演的手法魔術來自宋代的《夷堅志》,是一本志怪小說,裏面內容或真或假,全當看個樂子,不必較真。
浮元子确實是宋代有的湯圓,出自明州(今浙江寧波),參考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