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歡喜團

國子監小學入學時間在辰時,祝程勉卯時差不多就被祝清和叫醒。

小孩睡得正香,從暖和的被窩裏醒來時,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兩團薄紅,眼睛半閉,賴在被上不肯起床,最後還是祝清和給他穿鞋子,半抱着他來到廳堂的。

“昨兒個讓他早點睡,非要出去和梅花嫂子家裏的小兒玩燈槊,玩到夜半才肯回來,連自己今日要進學都忘得一幹二淨。”

陳歡笑吟吟地打趣,拿梳子給祝程勉梳頭,将頭發從中間分開绾兩個小髻,紮上緞帶。

小孩入學堂讀書,得梳這樣的發髻,叫做總角。

“阿娘,能不能不去學堂?我不想去。”

祝程勉仰頭望着陳歡,癟嘴可憐巴巴地說道,只差沒流出幾滴淚來證明自己是真的不想去上學。

不想誦書也不想寫大字,讀書在祝程勉的心中枯燥無趣,連蹲牆角數螞蟻都比看鬥大的字要來得有趣,還有國子監的夥食也不好。

“你想得倒挺美,趕緊去洗漱,今日我們一起送你進學,等會兒去吃早食先。”

祝清和真是哭笑不得,打斷了他最後的癡心妄想,祝陳願才不會幫着他說話,只會在一旁偷笑。

上元放燈第三日,白日出來的人不多,他們不過多時就到了範家饅頭鋪,賣饅頭的是一對夫妻,兩人長得都很有福氣,圓臉胖乎乎的,逢人就笑。

“祝官人領着一家來吃早食啊,要吃點什麽饅頭?”

範娘子将沾滿油漬的手在圍布上擦幹淨,面帶笑意詢問幾人。

範家饅頭鋪在安興橋這條路上已經開了十來年,做饅頭的手藝爐火純青,要祝陳願來說,他家沒有哪種饅頭是不好吃的。

“範大娘,羊肉、酸餡、薄皮、灌漿各來兩個,再來四碗白粥。”

祝陳願挑了四種最合她口味的,當面付了銀錢後,一家子找了個空桌子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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饅頭上得很快,早早便上蒸籠裏蒸,只用從竹籠屜中取出便可,兩盤熱乎乎白胖胖的饅頭挨在一起,誘得人只想伸手拿過一只掰開,露出裏頭的餡,流出湯汁來,再咬上一大口,将嘴巴塞得滿滿的。

“來,灌漿饅頭給歲歲吃,多少年了,吃包子還是最喜歡吃這種。”

陳歡夾起灌漿饅頭,裏頭全是湯汁,筷子一夾起就猛地往下墜,偏皮還不破,移到祝陳願碗裏時,皮連褶子一起晃動。

範家的灌漿饅頭做得是一絕,皮薄肉餡嫩,湯汁多而甜鮮,要是祝陳願想不好吃什麽早食,就會來他家買上兩個灌漿饅頭,要是能再喝上一碗豆漿,一整個早上都會精神充沛。

吃灌漿饅頭不能像吃其他饅頭一般,塞到嘴裏就咬上一大口,那樣裏頭的湯汁流出來會燙傷舌頭,吃得人頭上冒汗嘴巴發麻,那就不是來吃早食的,而是受罪的。

要先拿筷子戳進皮裏,只漏出個小洞來,洞口不能過大,不然得把餡都給倒出來。

她一手夾起饅頭,一手握湯勺,祝陳願将灌漿饅頭裏的湯汁倒進湯勺裏,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一勺,次次來都是這般,分毫不差。

她不急着喝,稍微晾涼後,再慢慢品湯,湯汁裏姜丁、蒜末的味道很淡,全都襯托出豬肉的肥美。

祝陳願夾起完全癟下去的灌漿饅頭,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裏頭的肉餡,她只取出肉餡,蘸上範大娘送來的香醋,她喜歡這般的吃法,多用肥肉剁成的餡,一口咬下去,會顯得油膩,要是蘸醋吃反而能中和兩者的味道,讓人食欲大開。

最後再吃皮,灌漿饅頭的饅頭皮沒有薄皮的菲薄,吃起來稍顯厚實,但吸足湯汁後,皮就不再單薄無味。

除灌漿饅頭外,羊肉的味美,薄皮的則皮薄餡大,酸餡的裏頭酸菜腌的地道,饅頭帶點酸卻不酸得嗆人。

一頓早食吃得幾人渾身發熱,直到出來冷風吹到身上,才都帶上風帽,往朱雀街上的國子監趕去。

一路上祝程勉背着小巧的書箱,裏頭裝的是他寫的大字和筆墨紙硯。離學堂越近,他腦袋耷拉得越厲害,好似不是去上學,而是去受刑。

“勉哥兒,學堂裏有人捉弄你?抑或是先生撻罰你了?”

祝陳願湊到他耳朵邊上,悄聲問他,不然她也想不出為何不願意去學堂,明明之前剛入學時都還好好的。

祝程勉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手背在後頭,搖頭晃腦的,才開口,“學堂裏的大師傅手藝太差勁了,我不想吃他的菜,魚裏總有腥味,菜炒得焦黃,阿姐,要不你午食來給我送飯吧。”

他之前從未說過,只是散學後回來吃的飯會多。

幾人還以為他受了委屈卻不開口,沒成想就是嫌人家燒菜不好吃,惹得祝清和彈了他的額頭一下,“你想也別想,怎得別人都能吃得下,你就挑三揀四,要不我讓你阿姐別做飯,省得平白慣得你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祝清和從來不慣姐弟兩的毛病,他愛子女,卻不溺愛,更認同《春秋左傳》裏的教子方法,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

他不想教的孩子驕奢淫逸,縱容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只要稍微板起臉來,祝程勉就跟見着了貓的老鼠一般,乖乖閉上嘴巴,默不作聲地往前走。

祝程勉說完才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大師傅雖然手藝差勁,但為人和善,總喜歡給他多打些菜,他每每都得強忍着難受吃完,要是大師傅能跟阿姐學學手藝就好了。

再擡頭看向前面時,那門口站着沖他笑得可不就是大師傅嗎?祝程勉頭一次體會到說人小話後被抓包的心虛,臉上紅得發燙。

“大師傅好。”他嗫喏着,快速作揖,只想繞過他,徑直往學堂裏趕去。

“你的話我一路跟在後頭都聽見了,你說得對,我是得好好練練我的手藝,你總說你阿姐手藝難得,這是你阿姐?”

大師傅姓米,米師傅體格粗壯,手臂強壯有勁,面黑無須,按理說這樣的人瞧着就讓人心生膽怯,可他卻長了副和善的面相,與身材十分違和。

“大師傅好,我是他阿姐,這孩子總喜歡亂說話,你老可別跟他一般計較,勉哥兒,還不趕緊跟大師傅賠不是。”

祝陳願趕緊表态,與祝清和幾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在說別人不足時,正主就跟在後頭呢。

拍祝程勉的面,讓他道歉,祝程勉紅着臉跟大師傅道歉。

米師傅反而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廚藝時好時差,總被人诟病,要不是前頭的大師傅被選去官府做飯,也輪不到他趕鴨子上架。

“我并非這個意思,只是想着勉哥兒總說他阿姐手藝好,也給我嘗過你做的飯菜,正巧今日也碰見了小娘子,若是無事的話,能不能請教一番小娘子呢?”

米師傅姿态放得很低,他真是太想有好廚藝,做點好吃的饅頭抑或是蒸餅給孩子們吃,可他在這方面一竅只開了半竅,旁人又不願意多教他一點,生怕教壞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好不容易碰上個有一手好廚藝的人,米師傅只能厚着臉皮,說出這番話來。他才不會選個什麽日子的,正好碰上了,那就擇日不如撞日。

“自是可以。”

祝陳願大方應下,她很樂意,對于廚藝她并不藏私,太婆教導她時也總說,即使把廚藝教給旁人也無妨,每個人做出來的東西,口感都是有差別的,沒有獨一無二的。

但是他要是學會了,那麽世上就多了很多人,又能嘗到口味不同的飯菜,這是好事。

米師傅很驚喜,眼睛睜得很大,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地,想要上前,卻又停下步伐,最後只是連連道謝,他順嘴一問,還以為眼前的小娘子會拒絕,卻沒有想到人家答應了無理的請求。

祝陳願跟父母告別後,跟在大師傅後頭進到國子監小學的大門裏,她跟祝程勉走的不是一條路,只能叮囑幾句就分開。

小學特別大,走幾步就能看見亭子、花架,敞開的屋子,來回走動的小孩以及先生。

米師傅與她保持距離,壓低聲音到只有祝陳願能聽見,“屬實是麻煩你了,要不是這裏的工錢低廉,也不愁找不到手藝像樣的師傅來燒飯給孩子吃。”

不像旁邊的太學,肯給的銀子多,那裏廚子手藝好,做出來的饅頭還冠以太學饅頭的稱號,可不像他,盡被大家笑話。

米師傅抹了一把臉,自嘲地笑笑,推開旁邊廚房的大門,裏頭燒火、和面、洗菜的都停下手頭的活計,盯着進來的大師傅和後頭的小娘子,默不作聲。

“咳咳,這是我請來今日指點我下廚的小娘子,別看她年紀小,會得東西可多了,我厚着臉皮邀她來指點的,你們可別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米師傅話雖帶笑意,可面向衆人的臉龐卻面色沉沉,隐有威脅之意,可在這裏做活的哪個不知道他的脾性,倒也不怕他,只是也不會說些什麽難聽話。

“米師傅,今日要燒的是什麽菜?”

祝陳願面對大家好奇的目光,也不發怵,舉止大方任人打量,露出得體的笑容來,嗓音清脆不尖利。

讓人一瞧便信服三分。

“不是菜,就是做饅頭。”

說到這,米師傅也頗為不好意思,不管是太學還是國子監,日常供應的就是饅頭,各種餡的,筍絲、魚肉、羊肉、蟹黃等,又或是炊餅,湯餅,正經的飯菜有,卻很少,一是人手欠缺,二是米師傅不會燒,難得燒幾次魚和菜,都還不如饅頭來得好吃。

祝陳願暗自在心裏想到,怪不得沒看見什麽菜,只瞧到了面袋子。

她到也沒有說什麽,只是讓米師傅先揉面讓她看看,米師傅手勁大,揉面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氣,只為了讓面變得光滑。

祝陳願只瞧動作,就知道他揉得過頭了,這樣面即使發酵好了,也不會好吃,一口咬下去,面皮厚實到難以下咽。

“米師傅,揉面得用技巧,要不輕不重,不能下死勁去揉它”,祝陳願一邊說,一邊給米師傅示範,她往裏頭加水,燙面,上手揉制,從力道說到手法,光滑的面團也就此成型。

不止大師傅聽得一愣一愣的,旁邊的全都豎起耳朵聽,睜大眼睛看,不敢落下一個步驟。

“面團要取得少,皮擀的得薄,餡調得要好,怕出錯就先做少點的,等熟能生巧後,再做大量的。”

祝陳願要是教起東西來,細致又不藏私,一遍遍矯正大家的動作,直到大家都學會最基本的技巧,剩下的就是多做。

閑着無事,祝陳願索性幫着他們包饅頭,她動作快,擀好的面皮加上一點餡,手指靈活而飛快,饅頭上的十六個褶子分毫不差。

“小娘子的手可真巧,你家食店在哪條街上,我一定得去嘗嘗。”

“我也是,小娘子,你要是能常到國子監走走就好了,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半點不藏私的呢!”

衆人此起彼伏地誇贊直接淹沒了祝陳願。

“勉哥兒,你說今日的饅頭真的是你阿姐做的?”

旁邊的小胖墩茅十八聲音充滿質疑,祝程勉高挺起胸脯,一副十分神氣的樣子,“那是自然,不是我吹,我阿姐的手藝自是無人能比的,我之前不也給你嘗過,好吃吧!”

茅十八想起那些美味的糕點,使勁點頭,瞬間想到要是那些饅頭被旁人搶先吃完,那他不就吃不到好吃的饅頭,這可不行。

他趕緊拉起祝程勉的手往前跑,邊跑還邊說,“勉哥兒,我們再不跑快點,饅頭就要被別人給吃完了。”

等他們兩個氣喘籲籲跑到吃飯的地方,祝程勉左右環顧也沒有看見他阿姐的身影,只好和茅十八一起領了四個饅頭。

祝程勉剛坐下就聽旁邊的小孩說,“今日的饅頭怕是換了人來包的,好吃得緊。”

“要是每天都是這種味道的,天天吃我都願意!”

祝程勉在心裏暗自竊喜,這麽好吃的饅頭是我阿姐做的,我回去一定要告訴她。

茅十八是個頂會吃的小孩,他家境富裕,吃過不少的好東西,眼下卻對着一個饅頭流口水。

好的饅頭皮,得要光滑而軟彈,他戳了戳,發現真是這樣,高興地咧開嘴,露出一口好牙。

茅十八喜歡豪邁點的吃法,抓住饅頭将它從中間撕開,裏頭的肉餡掉在碗裏,他湊進去聞聞,不是米師傅做的那種發酸的餡,是鹌鹑肉做的。

他深吸一口氣,好香的味道,怕味道全都溜走,趕緊夾起細餡,往嘴裏塞,鼓起嘴巴嚼,這次根本不用費多少力氣,細餡在口中化開,滿滿的鹌鹑味,鮮得他直眯起眼睛。

趁嘴中味道還沒有散去,趕緊吃下整張皮,還沒咽下去就問祝程勉,“你阿姐在哪裏開的食店,我能去吃嗎?”

“食店開着可不就是讓人去吃的,你等明兒,我就帶你去我阿姐的食店吃一頓,不過你得自己付銀錢,我阿姐下廚很辛苦的,不能吃白食!”

祝程勉最後一句話說得很重,想來店裏吃白食,那是不可能的!就連他都是要幹活來抵飯錢的。

茅十八連連點頭,雙下巴和臉頰上的肉都在抖,他捏着自己的肚子上的肉,只好在心裏默默地說,委屈你了,明日就帶你去吃頓好的。

安慰完自己的肚子,吃下還剩的包子,他轉頭又去拿了幾個。

直看得祝程勉目瞪口呆,拍拍自己的胸脯,還好還好,沒有說讓他不付銀錢就過來吃飯,不然一桌子的菜都不夠他一人吃的。

而廚房裏米師傅吃着自己包的饅頭,只差老淚縱橫,難得有一回,他做出來的饅頭面是松軟而可口的,不是那種發硬到他自己都吃不下去的味道。

“小娘子,不能讓你白費力氣教我怎麽把饅頭做得更好,一點小小的誠意,還請你收下。”

米師傅擦幹淨手上的油脂,遞過來一包銀子,想要塞到祝陳願的手裏,卻被她給拒絕了,她又不是為了這個才過來指教的。

只是想看看勉哥兒吃飯的地方怎麽樣,想讓米師傅的手藝變得能吃得下去而已。

“米師傅,真的不用了,廚藝可不是我今天過來教上幾遍,就能夠會的,我呢也幫不了你很多,要是你真想學怎麽做好饅頭的話,去安興橋那邊的範家饅頭鋪,他家最近在收徒弟,你要是得空去問問。”

祝陳願給他指了條明路,再次婉拒了那包銀子,剛準備溜走,就又被米師傅給叫住,“小娘子的好意我可不敢忘,這樣,你食店裏肯定是要買菜蔬或是買魚的,你以後要是想買魚了,就去曹家巷邊上的米家魚店,是我家大哥開的,我跟他說一聲,只要你去,就給算得便宜點。”

米師傅和旁人一樣,喜歡稱呼自己的兒子為大哥。

他停了會兒,壓低聲音,“便是你做菜想要白魚青蝦又或是新鮮的江瑤,他都有門路給你弄來。”

之前她還想拒絕的,不過聽到後頭的幾樣食材,祝陳願倒是重新審視眼前的男子,怪不得能憑這手藝在國子監當上大師傅。

祝陳願接受了這份好意,再三推辭後,才走出國子監大門,午食的饅頭她沒吃,包了一上午的饅頭餓得肚裏發慌。

國子監旁邊有一家專賣點心的,裏頭的歡喜團、豆團和麻團做得都不錯,祝陳願幹脆買了三份。

歡喜團顏色好看,雞蛋大小般,橙亮的鮮橘皮搓的細碎點綴在上頭,祝陳願做糕點的手藝比起做菜來要稍差一些。

好比這歡喜團,得要買江米來,上熱鍋給炒成蓬松的米花才成,還得熬上半鍋濃稠的糖漿來,全都澆在米花上,最好連着鍋底剩下的,也都不能放過,攪勻,趁熱手蘸水搓成圓球。

豆團就是取豆沙、糖、面粉全都攪和在一起,再用油炸來定型。麻團得先用糯米粉和面,往裏頭塞餡,得是甜的才行,團成圓球,滾一圈芝麻才能下鍋炸。

別看祝陳願對每種糕點的做法都一清二楚,可她手藝還是不如專做一樣的,所以這些糕點她只喜歡買着吃,并不喜歡自己費力氣去做。

在街上吃東西并不雅觀,尤其還是要吃糕點,她找了家茶坊,讓夥計上了壺沖泡好的茶,坐在那裏吃點心。

歡喜團裏頭是發硬的糖漿,得咬得用力一些,祝陳願咬下來一小口,并不嚼,只是含着,等表皮的糖漿在口腔中慢慢瓦解,舌尖能觸到裏頭酥脆的米花,再嚼,甜的糖漿碰到味道清淡的米花,好似甜的減弱,清淡的發甜,不過分甜。

橘皮的清爽在後頭才能吃出來,明明在外頭,卻好似包裹在歡喜團裏頭,後味十足。

再喝一小口茶,茶湯清苦,正好沖刷嘴裏頭的甜味,好讓吃第二口時,不會跟殘留的味道重疊而發膩。

作者有話說:

今日的美食除了饅頭還是饅頭,饅頭就是現在的包子,而蒸餅才是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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