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醬汁素面
從茅府回到食店已經過了晌午, 她到的時候,葉大娘和夏小葉正靠在柱子上等她來,頭碰頭在那裏攀談。
“今日去參加一小友的生辰宴, 這才來遲了, 你們等很久了吧。”
祝陳願從馬車跳下來,還沒落地, 話就先出了口。
“我們也才剛來。”
葉大娘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并不說自己和夏小葉兩人在門口候了小半個時辰。
每天要做的菜, 她會在前兩天晚上就想好, 今日要做的是醬汁素面。
跟鹹口的面用到的東西并不相同,這面甜味更濃,之前她也很難想象, 怎麽面還有甜口的。
可早先她太婆教她時, 就曾說過,旁人可以喜歡這種東西就多吃點,不喜歡就可以摒棄。
但要學好廚藝,切不能這般, 不能全憑自己的喜好行事, 口味一定得要寬,什麽都要嘗一嘗, 哪怕是些不入流的食材做成的。
嘗得愈多,見識愈廣, 到那個時候, 滋味全在心頭, 是好是壞自然見分曉。
太婆是個很睿智的老人, 以前她剛學廚時, 并不強求她握刀炒菜, 只是把她抱在膝頭坐好,跟她講那些跟廚藝相關的趣事。
大道理全都是融到故事裏頭講給她聽的,無外乎過去那麽多年,她還能寸字不忘。
收起全部心神,祝陳願一門心思都放到醬汁素面上,做面得用到乳餅。
乳餅又可稱奶豆腐,市面上賣的有兩種,一種是用牛奶做的,另一種則是拿山羊奶制成的。兩種她都嘗過很多次,要她說,乳餅得用山羊奶做得才好吃,手藝厲害的師傅,能做到一點腥氣都沒有,吃進去又嫩又滑。
豆腐塊似的乳餅,單吃上佳,要是蘸點糖霜抑或是放點椒鹽生吃,又或者拿油來煎它,吃起來都別有風味。
她将乳餅放到一旁,取出玉蘭片來,本來做醬汁素面用鮮筍才好,可這時節冬筍殆盡,春筍還窩在地裏頭,只等着驚蟄的雷雨将它驚醒。到那時又能做煿金煮玉、山家三脆和山海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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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喜歡吃筍的人,尤其是鮮嫩的春筍,祝陳願比誰都盼望驚蟄的到來,這樣又可以嘗到來自江南的春筍。
可惜還早着呢,她悠悠嘆氣,只能将玉蘭片放到盆裏泡開,又拿出個大石臼來,讓夏小葉把乳餅和玉蘭片放到裏頭研磨碾碎。
研碎後的細末投到鍋裏甜水中,煎取到汁水冒出泡來,味道全都滲入其中,拿舊紗布過濾掉渣滓。
剩下的則還要往裏頭加入法醬、鹽,再煎沸幾次後等着澄清。
祝陳願另起鍋放油炒蔥和姜絲,放一旁備用,今日她來不及自己做面,到巷口有戶專做面條的人家買的。
等面煮熟後,還要抖散,放到溫水裏,撈起來即可淋上料汁,再往裏頭放點姜和醬。
這碗面,真的又甜又有點鹹,偏偏還不難吃,滋味全在那料汁上頭,拌在面裏,更別提滑溜的面條帶着醬汁進嘴後,甜得跳躍,鹹得沉澱。
等她們幾個填飽肚子後,祝陳願先去将門打開。
張巧手聽到開門的動靜望過來,她今日給自己拾掇得很素淨,發髻绾得一絲不茍,不再眉目往下耷拉,面上的笑意都沖淡了刻薄感,只是臉色卻不怎麽好看。
進店後,祝陳願要給她上面,卻被她給拉住,幹枯到青筋暴露的手指拽住祝陳願的衣角。
張巧手剛出聲時聲音嘶啞,“小娘子,不急着上面,你坐下來,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她顫抖地從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卷起來發黃的書冊,塞到祝陳願的手上,目光沉沉,眼前好似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蒙蒙的。
“這本醬菜冊子,送給你。我知你不會要,聽我說完”,她咳嗽了一聲,上身不自然地抖動,“醬菜鋪子我不開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後就不會再做醬菜了,你也知曉,我是個無兒無女,無牽挂的人,這要是不給你,我都不知道給誰。”
總不能死前帶到棺材裏頭,還不如留給這個跟她女兒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兒?”
祝陳願乍一聽她說的話,怎麽像是在臨終托孤,連連發問,聲調一聲高過一聲。
張巧手順順氣,近日來她時時都感覺難受,聽到這話,回祝陳願,“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溝裏頭,那裏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樹,要到鎮上去買點東西,得翻好幾個山頭,來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歲小時,被雙親帶出山溝,到了汴京城是那樣歡喜,覺得自己不再土氣,還暗暗想過,再也不要回到山溝裏去。
可現下,卻是眼巴巴要回去,連夢裏頭,都是那裏延綿不絕的山頭,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着鄉音的人。
“為何,為何要回去,你說那裏連去鎮上都要走好久,可為什麽還要回去呢?”
祝陳願的聲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嗎?
張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聲音又輕又缥缈,“孩子,我離開那裏有三十年了,前幾十年沒想過要回去。可近兩年,我總會想起那裏。”
她的女兒,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夢回時,她總會想起那個偏僻的小山溝,那裏樸實的鄉民。
就算她喪夫又喪女,在那裏也沒人會一句句戳心窩似的罵她,沒人會像避瘟神似的避開她。
她要是回去,他們肯定會拿出家裏頭的腌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盤,放一兩滴油,拌一拌,給她吃,還會說,娃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天張巧手跪坐在女兒墳前時總算明白了,葉落歸根的意思,她從來沒有那麽堅定過,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個小山溝裏去。
“什麽時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面已經盤給別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張巧手的話裏有急切的歸鄉之意,也有自嘲。
祝陳願沒再挽留,只是沉默地收過醬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後留下一句,“張姨,你等等我,我去給你下碗面,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廚房裏頭,開始煮面,心裏頭卻很難過。
端着醬汁素面放到桌上,祝陳願遞給她一雙筷子,喉嚨口有東西堵着一樣,說出來的話都有點含糊不清,“張姨,這碗面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張巧手緩慢擡手,面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鹹的料汁瞬間湧上來,讓她發苦的舌頭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面了,小娘子,我該走了,別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張巧手吃完面,連湯汁都喝光了,留下個空蕩蕩的瓷碗,撐在桌子上站起來,語氣像是在跟老友道別時那樣平和。
“張姨,你……,你也是。”
祝陳願頭一次詞窮,不知道該說什麽,兩人交情并沒有好到那種份上,她拿着這醬菜冊子,心裏頭并不安生,好似有只兔子在跳,難以平靜。
張巧手笑笑,并未再回話,出門的時候,風很大,刮過她的衣袍,拂過她空蕩蕩的身板,慢慢消失在祝陳願的眼中。
祝陳願坐在凳上,匆匆翻了幾頁書冊,裏頭記錄的醬菜法子很詳盡。
一時間,她生出點沖動來,急忙跑到賬臺後頭,那裏有張交子,揣上後交代廚房裏頭的兩人一句,跑了出去。
她怕自己不去送這一程,日後想起來都會後悔。
張巧手走得慢,很快就被祝陳願給追了上來,兩人對視,她喘着粗氣,“張姨,我送,我送你上船。哪有自己一人走的,總要有個相送的人。”
最終,張巧手沒有拒絕,去拿了行李包袱,祝陳願接過一只,偷偷往裏塞了一張交子,到哪裏都能兌換得開。
船臨了要開的時候,張巧手本來覺得應該高興,終于離開了讓她不高興的地方,可是為什麽鼻頭發酸呢。
為什麽呢?
“小娘子,送到這兒就可以,我真的得走了,你快回去吧!”
張巧手說完頭也不回的進了船艙,抱着行李黯然坐在地上。
而祝陳願看着船只遠去,直至在江面上變成個小黑點,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此次一別,終身難見。
祝陳願的心情低落了好幾天,又高興自己送了她最後一程,沒讓她孤零零地從汴京溜走。
日子照舊過下去,汴京城裏少了個張巧手,無人問津。但她留下來的鋪子,又迎來了新的主人。
人走了,鋪子卻一直開着。
接手她鋪子的是女真族的一對夫妻,男的大高個,蓄着大胡子,人很粗犷豪邁,女的眉目深邃,自有風情。
他們賣得是女真來的美食。
兩人還給自己取了個漢名,男的稱樂山,女的則叫樂水。
祝陳願還以為是取自“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可他們卻說女真族喜歡山水,離不開山山水水,為了感恩天地饋贈,就連他們的本名都跟山水相關。
祝陳願第一次上門時,兩人就過來熱情接待她,因她是第一個敢上門來買的。
汴京城裏頭的異族人很多,但大多都居于番坊,出來走動開鋪子的少見,大家好奇得多,上門的少。
樂水的官話說得很好,純正的像是在汴京裏頭長大的,“小娘子,今日要買點什麽呢?”
“來點肉糕糜。”
祝陳願說話間環視鋪子,跟張巧手時在的沉悶并不相同,樂水喜歡用鮮亮的彩鍛、春旗、彩缯來裝飾鋪子,人看到亮色總是會心情愉悅。
連糕點看起來都頗有食欲,肉糕糜是樂水拿手絕活,他們那裏喜歡吃羊肉,連糕點都裏頭都放了羊肉。
用羊頭煮爛去骨,留出羊湯來,等鍋熱時就往裏面倒羊尾油和芝麻油,來炒爛熟的羊頭肉。煮糯米時倒羊頭湯煮成肉糜,倒在羊肉上面。
吃這個得用碗筷,樂水往裏頭舀了一勺羊肉,再倒上滿滿一勺的糕糜,遞給祝陳願,還貼心地說道:“這是我們女真喜歡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的口味雜,只要做得好吃,并不挑。”
祝陳願接過肉糕糜,并不在意,坐在鋪子裏頭的凳上。
肉糕糜上頭的糯米有股綿甜的感覺,再嘗又吸滿了羊肉湯的鮮,羊肉骨酥而軟爛,跟汴京城裏頭嘗過的風味都不一樣。
可能就像樂山自己說的,他們生于草原,長于草原,做出來的東西都有股子豪邁在裏頭,并不秀氣。
祝陳願看到裏頭那兩大塊羊肉,一塊就有嬰兒拳頭大,暗想确實是這樣。
吃完回去的路上,她回頭看被換上新牌匾的鋪子,鮮豔的春旗在風中飄蕩。
也許,這是這間鋪子的延續與新生。
……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
二月初一是中和節,按前人傳下來的習俗,要在太陽誕辰這天祭日。
祭日神的活動,祝陳願沒去,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日”的傳統,祭日活動是祝清和領着祝程勉去的。
她也憊懶,早先倒春寒,晚間吹了風,近幾日昏昏沉沉的,吃了藥才好些,今日食店也不想再做複雜的吃食。
只做太陽糕和太陽餅,放到外頭賣,省得葉大娘兩人洗盤子。
中和節要吃的太陽糕,得用到專門的模具,是帶有金印圓光的圖案。糯米粉和粳米粉各放一半攪和,将粉放到模具裏頭,振動模具,讓粉在裏頭變得團實,上鍋蒸制即可。
太陽餅則是揉成面團,攤成餅狀,面皮上印圖案,刷油進爐烘烤。
祝陳願在門口支了個小攤,陳歡今日晌午後休沐,也過來幫忙,她主要還是擔心自個兒女兒的身體。
手上忙活,嘴上也不肯停下來,恨不得直接拿手指戳祝陳願的腦袋,“讓你先歇兩天,不要忙食店的事情,你非不聽,我就看看你到時候要是再病倒了誰管你。”
祝陳願這幾天已經被念叨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怕陳歡還要繼續唠叨,連忙從旁邊拿了個還熱乎的太陽餅遞給她,“阿娘,你先歇歇,吃個餅。”
陳歡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還能不知道她肚裏的那些小心思,最終接過餅來。
金黃色的太陽餅,烤的時候撒了些芝麻粒,上頭還有敲制的太陽圖案,裏面是沒有餡的,只要咬下去,層層起酥的太陽餅,就會落點碎屑在身上。
明明沒加餡料,可單單就是餅本身經過高溫烘烤後那種脆脆的口感,就讓人忍不住一嘗再嘗。
陳歡吃完餅後,說了句,“這餅好吃,得就茶吃,不然一個餅吃完,嘴裏幹巴巴的。”
她說完,接過祝陳願送來的溫水,喝完了一整碗,才感覺嘴裏好受點。
賣餅的攤子在這條街上算是顯眼的,路過的總要買上幾個,根本不愁賣。
夏小葉低頭撥弄烤爐裏頭的太陽餅,擡頭就發現不遠處有人在看她,定睛細看,是她娘抱着妹妹,就那樣溫柔地注視她幹活,卻沒有上前打擾。
“小娘子,我阿娘來了,我能不能過去和她說幾句話。”
要是沒看見也就算了,可看見卻全然當做不聞不問,夏小葉做不到。
祝陳願問聲擡頭望過去,夏小葉她娘臉色發黃,兩頰有凍傷的痕跡,身材瘦弱,懷裏抱着的孩子,瘦雖瘦,頭發也稀疏,臉色好看,衣服穿得也幹淨。
“那快請她和妹妹過來。”
夏小葉她娘本來想轉身就走的,可主家請她過去,她怕自己這麽走了,會讓人家對夏小葉不滿,猶豫着踱步過去。
“早先就聽小葉說起過,說她有個生病的妹妹,我還頗為挂心,現在看她這面色,應該是大好了。第一次見,也沒有什麽東西好給她的,正好做了糕餅,帶幾個回去。”
夏小葉的妹妹夏小柳,拿烏溜溜的眼睛看她,并不怕生,看着看着,就笑起來,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
祝陳願瞧着心裏歡喜,拿油餅包了好些糕點,吓得她娘趕緊說道:“小娘子,拿一個給小孩嘗嘗味就好了。”
樸實的女人在接受旁人的好意時,慌得手腳無措,拿手搓着自己身上的麻布衣衫,就是不願意收。
夏小葉也連忙出聲,“拿一個糕點就好了,我們吃不了那麽多。”
将将拿了八個後,祝陳願才停下,油紙打包好強塞到夏母手裏頭,又拿了一個太陽糕放到夏小柳手上。
“糕點和餅都耐放,帶回家慢慢吃,更何況這是我給妹妹的,是不是妹妹?”
“娘,糕好甜,好吃,你吃。”
三歲多的孩子說話還不清楚,只能從嘴裏蹦出幾個詞,卻還會掰下來一塊碎屑,遞給她阿娘,又低頭掰了一塊,送給夏小葉,還剩下那塊,她自己舔了一點,緊握在手心裏。
“這個,拿過去,給阿爹吃。”
懂事的模樣讓在場幾個大人都忍不住動容,陳歡最勝。
她想起小時候祝陳願也是這樣,不過凳子高的小人,拿到宋母給的糖,也要帶回家分給他們兩個吃。
夏母沒再拒絕,緊拽着油紙袋的邊角,心裏頭卻格外難受。
“你會辨認野菜嗎?”
陳歡看她低頭不語,出聲詢問,夏母怔怔地點頭,村裏頭出生的,哪有不會認野菜的。
“這樣,你要是覺得拿了心裏頭實在過意不去,明日二月二我們去烏山那挖野菜,你要無事就過來指點指點我們。我們全家就認識那一兩種菜,年年連個菜籃子都裝不滿。”
她這話半真半假,菜籃子裝不滿,那是他們都拿的竹筐裝的,而且有祝陳願在,怎麽可能會不認識野菜。
就是為了寬夏母的心,而不是讓她覺得這是別人施舍給她的。
果然夏母聽到就連連點頭,“我明日沒事做的。”
能夠幫上忙,這袋子的糕點她也舔着臉收下了,等回去後,明日早上拿塊太陽糕,用水泡開,給夏小葉姐妹倆吃,再把餅留着給做苦力的男人吃,至于她自己,吃點碎屑就行。
約好了在哪裏見面,夏母才抱起夏小柳和衆人告別,不再耽誤人家賣餅。
等到糕餅全都賣光,今日才收攤回去,祝清和父子倆來得晚,走得卻早,回去的路上只有母女倆人。
兩人并肩走在一起,陳歡想起夏小柳,忽然有感而發,“你還沒生下來,我就和你阿爹說,這個孩子乖巧,在肚子裏頭一點都不鬧騰。可誰知道你生下來,大家夥才發現,原來這小家夥根本沒力氣鬧。”
陳歡笑出了聲,現在說起來自然不難受,可當時大家都很害怕她夭折,到祝陳願周歲前,去過的寺廟不計其數,後頭等她大點,能經受起颠簸,才帶她四處求醫。
最有意思的還是祝清和,他嘴上說不信神鬼之術,可背地裏頭,卻偷偷給祝陳願在寺廟裏頭求了塊長生牌位。
“阿娘,你們養我很累吧。”
祝陳願挽住她的胳膊,靠在陳歡的肩頭,聲音悶悶的。
“你這說得又是什麽話,養自己女兒哪有累不累的。”
陳歡拍拍她的手,兩人就緊貼着往前走,風聲穿牆而過,掩蓋了兩人竊竊私語。
…
春日來臨時,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汴京城裏的人,而是城外見風就長的野菜。
所以,每年到了二月初二這一天,大家都會湧到城外去挖野菜,已經是個約定俗成的日子,又稱挑菜節。
連學堂裏頭都會放假,讓小兒都去欣賞山野之樂。
今日出城的昌樂門無比熱鬧,一輛又一輛的馬車相繼出城,而祝陳願一家就坐在其中一輛馬車裏,還有夏小葉母女三人并帶雪蹄和橘團。
祝清和沒來,他這兩日書鋪裏頭忙,抽不出空來,知道有人會來幫忙,也就順勢忙自己的事情去。
幾人擠在一輛馬車裏頭,夏小柳畢竟年紀還小,看到趴在地上的雪蹄,還有在它頭上作威作福的橘團。
忍不住蹲下來,和眼前這只大狗狗對視,兩個眼瞳都是黑色的,雪蹄的又格外圓,夏小柳想伸手時,卻被夏母眼疾手快抱了回去。
“摸摸沒事的,雪蹄很乖,要是擔心的話,諾,小柳,你摸摸橘團。”
祝陳願從雪蹄身上拎起卷成小球的橘團放到夏小柳腿上,沒想到她說,“橘團,橘團好吃!”
惹得大家忍不住大笑起來,橘團聽這聲音縮得更緊了,可夏小柳卻不明白,她們在笑什麽,明明橘團長得跟她吃過的橘子很像,她茫然地舔舔嘴唇,似在回味橘子的味道。
在衆人的歡聲笑語中,馬車抵達了烏山。
烏山是離汴京城最近的山頭,也是年年野菜長得最快的地界。
雪蹄最先下來,從夏小柳身上叼過橘團就跑下去,祝陳願趕緊提着籃子跟在它後頭,可憐祝程勉突然失去倚靠,往下砸去,生生将他給砸醒了,摸着發疼的腦袋下了車。
烏山的柳樹都比汴京城裏頭的先冒出嫩綠的枝芽,更別提那長得極快的野菜。
二月二雖是挖野菜的,實則最主要的是出來踏青,冬季能見的綠色少之又少,人又不愛活動,才借着挖野菜的由頭,出來游玩,又稱“遛百病。”
還有人說,“春季田間游,百病不露頭”,“陽氣吸在身,百病不纏身。”
以至于陳歡剛下來就喊道:“不急着挖野菜,我們先去山上逛逛。”
又低聲對祝陳願說,“今日你多走走,剛巧前兩天生病,趁着這時候去去病氣。”
陳歡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她堅信只要今日在這山野間多逛逛,那今年往後就不會再生病。
祝陳願哭笑不得,又無法反駁,只能跟在大家夥後面往前走。
烏山的景色沒有再遠點的蒙山好看,這裏除了山頭就是樹,連毫無情致的夏小葉都說了一句,“這哪裏是來踏青的,是來這邊從樹裏看景的。”
挨了她娘的一記捶打。
祝陳願卻幫腔道:“烏山的野菜雖長得快,可花卻長得慢,等到清明時節再來這裏,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連鳥雀蝴蝶都在這裏駐足不前,那才叫好看呢。現下真不是看景的時候。”
“其實到那時,哪裏用得着來烏山,直接去放園子,汴京城裏頭的康華園林景致很不錯,到了二月中旬,那時又是花朝節,他家開了園子,就上那裏看去。”
陳歡捶捶自己發酸的腿,聲音卻很高昂,興致勃勃跟大家說。
放園子又叫放春,每年的二月初、中旬抑或是三月初,百花剛開的最鮮妍時,有私家園林的就會開門,無論是誰都可進去賞春。
就算是皇宮也可去得。
夏母從來沒去過,像她這種為了生計煩憂的人,哪裏會閑情雅致去賞花,更何況還要給看門人一筆茶湯錢。
不過她自己也是有氣節在的,從來不會在這上頭覺得低人一等。
踏青不過就是一行人走到半山腰,看到有塊平地就不走了,找個稍微幹淨的地方就坐下來,分享自己帶來的吃食。
“來來,嘗嘗歲歲做的糕點,都是拿邊角料做的,不值幾個錢,你們別客氣,趕緊吃。”
陳歡打開帶來的食盒,裏頭放的大多數都是糕點,旁的也不易帶。
諸如蜜麻酥、查條、麻團、水團,還有些果幹,祝陳願給夏小柳塞了一把花花糖,摸摸她稀少的頭發,“吃點糖,甜甜嘴。”
可沒忘了旁邊眼巴巴的祝程勉。
小孩是拒絕不了糖果的,尤其是外形又花俏又好看的,祝程勉拿到就塞到嘴裏,可夏小柳左看右看,最後撐在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摟着那堆糖果。
率先遞給她阿娘,再是夏小葉,在場的每個人她都遞過去,連雪蹄和橘團都沒忘記。
然後不過大腿高的夏小柳,才将手裏握着的糖放到嘴裏,甜甜的味道讓她眯起了眼睛,搖頭晃腦的。
有些孩子生來就格外不同。
衆人自是又一番感慨,夏母摸摸自己提的籃子邊緣,猶豫再三還是拿出自己做的菜團子,音量不高,“家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只做了幾只菜團,菜是自己家裏種的幾株崧菜,不嫌棄的話,可以嘗嘗看。”
她不想吃白食,又買不了什麽好東西,只能去買了幾斤白面,狠狠心又往裏頭擱了一些油和鹽,才做出十來個菜團來。
“我正饞這口呢,我做的糕點太甜太膩了,就想吃點鹹口的。”
祝陳願趕忙接過那菜團,倒也沒說假話,當着夏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菜團說實話,并不好吃。
崧菜有些老了,菜葉和菜根混在一起,菜根硬,面放得多,油鹽又少,菜團寡淡無味,可祝陳願卻吃完了,還說道:“夏嬸,菜團味道真不錯。”
她無法跟貧苦人家出生的夏母說,讓她下次做菜團只用菜葉,不用菜根,讓她最好多放些油鹽。
夏母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腰背也悄悄挺直,菜團她自己是一個都沒舍得吃,但她想自己放了那麽多白面和油鹽,味道應該不錯。
大家頗為痛苦地分吃完全部的菜團,才起身去挖那些從鄉野中冒出頭來的野菜。
一株株分散在地裏,祝程勉認得荠菜,拿鐵鏟挖出來,舉着那株不過他指頭長的荠菜,興奮地大喊,“阿姐阿娘你們看,我挖的荠菜。”
這麽小的菜還在萌芽就被挖掉了,祝陳願只能勉勵他一句,“那你多挖幾株,晚間回去我給你做荠菜馄饨吃。”
一聽這話,祝程勉興頭一下子就上來了,怕雪蹄亂跑踩壞了他的菜,還專門先跟它說好,讓它上別處跑去,自己挽起袖子,撅起屁股,使勁挖那野菜。
到最後,祝陳願頗為頭疼地發現,怎麽全挖的都是丁點大的,這些荠菜都不夠塞牙縫的。
偏偏祝程勉還要聽表揚,高昂着腦袋,祝陳願只能說一句,“你挖的菜回去我全都給你做成餡,包成馄饨。”
傻小子還以為自己挖得很好,到車上還在那裏嘀咕,旁的人不願意聽,就趴在雪蹄耳邊說。
他的興奮從烏山一直延續到汴京城。
作者有話說:
太婆說口味得寬一點這段,化用了汪曾祺先生在《慢煮生活》裏的一段話,“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