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鲈莼羹

祝陳願眼底有戒備, 卻不慌亂,平聲靜氣告訴他,“食店裏頭不賣酒。”

那黑衣男子江漁, 面色看似冷硬, 轉口道:“店裏有什麽吃的上一份。”

“還有一盤炙兔和剩的一點飯。”

他聞言後又道:“上一份。”

等的時間裏,江漁摩挲旁邊的劍, 腦中卻浮現出無憂洞裏頭的厮殺來, 血跡遍布地下溝渠, 屍體如破布衣衫亂堆。

他呼吸轉而急促, 不知道自己為何走上了這樣一條路,握劍的手發緊,青筋暴露, 指尖發白。

哪怕他的劍沒有染血, 可他依舊無法從那些罪惡裏頭脫離出來,無法置身于水火外。

江漁亂麻般的思緒被炙兔的香氣給打斷,他掏出一兩碎銀放在桌上,沉默地拿起筷子, 炙兔的顏色, 在燭光下發紅,雖跟血色并不相似, 可他現在卻毫無食欲。

無法下嘴,筷子擱到一邊, 他又叫喊道:“店家, 幫我将飯和炙兔都包起來, 我帶走。”

提劍拎着油紙袋, 江漁出門後徑直走向碼頭牆邊上, 有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小乞丐蹲在那裏。

他将炙兔和飯都放在小乞丐的前面, 一言不發,沒入人群中。

旁邊的大娘要買點糖帶回家給孫兒,攤子上的小販和別人說,今日賺了些許銀子,可以給內人打個镯子。

賣菜的老丈炫耀自己兒子孝順,候在街頭牆角的雜貨工匠,只等人來雇傭他們,好攢點銀錢給小兒買些玩鬧的東西,給小女買些頭花。

而江漁茫然四顧,都要回家,都有牽挂,可是他的家在哪裏呢?

父喪母亡,唯一的姐姐遠嫁他鄉,他十五歲到江湖闖蕩,可到了二十幾,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活着。

漫無目的游走在人群中,江漁看到了之前食店離賣炙兔的小娘子,旁邊還有剛到腰身高的小孩,他鬼使神差跟上去,卻發現兩人停留在一家賣豬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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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雜,江漁知道這些都是沒人買,不過幾文銀錢就能買上一大鍋的東西。

他想起,以前阿姐當家時,就很喜歡去肉鋪買些豬雜,沒有白面洗不幹淨大腸,她只要豬肝、豬腰和豬心,沒錢多放油鹽,就去撿些不要的姜根,混在裏頭煮。

味道特別淡,豬肝發柴,豬腰硬到得使勁咬,可對于他們家來說是難得的油水。

眼見兩人吃完走開,江漁上前也要了碗豬雜,湯是米白色,裏頭的豬肝呈片狀,豬心和豬腰滾刀塊,大腸切小段混在其間,小販還給撒了一些蔥花。

豬肝有多嫩呢,江漁說不出來,一點都不發柴,豬心炖得軟爛,大腸洗得又很幹淨,明明那麽好吃,比阿姐做得不知道好多少。

可他為什麽就是很想吃一碗淡到幾乎無味,肉硬到都咬不下去的豬雜呢。

江漁默然吃完,生出個念頭來,他不要再過東游西蕩、風餐露宿的日子了。

他得從淤泥中掙脫出來。

……

之前米師傅說要請他們去吃飯,第二天的晚間,祝陳願一家人剛到禦行街黃廚食店的門口,米師傅領着他內人米夫人和米景過來。

米夫人是個性格十分爽朗的女人,生得并不算好看,身材豐腴,只是面色隐隐有些發黃。

看見祝陳願就直接上前寒暄。

“小娘子,我是米景他娘,之前我家老米多有得罪,我已經罵過他了,還請你千萬不要見怪。”

米夫人賠起禮來可謂是十分真誠,但說實在話,她今日要米師傅請祝陳願吃飯,還真不是單單在為上次的事情道歉。

也就米師傅信以為真,真的以為事情過去那麽久了,自家夫人還耿耿于懷。

幾人站在門前是一陣寒暄,後頭是跑堂的過來叫他們先進去等等。

但凡稍大點的食店,就有院子,祝陳願一見院子就瞧到了假山流水,三兩綠竹,還在心裏暗想,黃廚還挺雅致。

進門之後兩邊有回廊,食店裏頭并不大,廳堂是空蕩蕩的,擺滿了名家的畫作,跑堂的将他們領到一間屋子裏頭。

進門先是屏風遮擋,再是一張長桌子,椅凳靠在桌子邊沿,她環視一圈,吊窗花竹、燈燭晃耀。

食店和食店還是不能相比的。

幾人也稍微相熟起來,趁着菜還沒上桌,米夫人清清嗓子,她要說的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并不需要回避大家。

“小娘子,實不相瞞,今日除了為上次給我們家老米賠禮外,其實還有事情相求。”

祝陳願悄悄坐直身子,準備聽聽她要說什麽,本來米師傅相邀時她就有思慮過,就算是要賠禮道歉,選白礬樓都比選在黃廚的食店要來的好。

可偏偏是這麽大的陣仗,那所求之事只怕不小。

“米嬸,你先說,我聽聽看,能不能幫上這個忙?”

祝陳願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她來之前既然已經想過了,那就不會輕易推辭。

畢竟今日這頓飯,也算是她承了米家的情。

米夫人快人快語,“跟我娘家妹妹有關,她非我胞妹,前頭她娘走了,茶不思飯不想,見天的念叨她阿娘做的鲈莼羹,人都要魔怔了。

她是我從小就看着長大的,自是心疼她,怎麽忍心人就這麽癱下去。我給尋遍了京師裏頭大小食店,但凡能買到的,都拿去給她嘗過了,不過吃了兩口就全都吐出來。

人消瘦得沒有人形了,又聽米景念叨過你去他那裏買過魚,怕是會做。我這才病急亂投醫,還請你多擔待。”

說起這件事情,米夫人才面露愁色,拿帕子拭淚。她是真真沒有法子了,黃廚她又請不去,說實在的,京城但凡有點名氣的,她都試過了,沒一個成的。

再這樣下去,人就真的要不行了。米夫人這些日子也做過最壞的打算,要是真不成了,人走之前,都得讓她當個飽死鬼。

祝陳願沒有立即答應,不過卻松了口氣,做碗鲈莼羹對她來說并不是難事,忙是能幫的,只不過…

“米嬸,鲈莼羹我是會做的,不過你先聽我說。廚藝這上頭,每個人做出來的口感都是天差地別的,她的調料用量、做菜手法又或是燒菜時喜歡放點旁的配方,那都是有講究的,我雖能做,卻不能保證做的一定就是令妹想要吃的。”

祝陳願事先說清楚這件事,不然她做得再好吃,那都是不合人家胃口的,其實吃的就是一個念想。

“你且試試,小娘子,我是真的沒法子了,你說要是真真讓她在床上餓死,那是去了地裏頭都要受欺負的。”

米夫人說話含悲帶泣,聽得桌席上的幾人都不是滋味,陳歡還偷偷拽了拽祝陳願的衣擺。

她是真的能感受到米夫人的那種痛苦,要是換成她自己的話,走投無路,真是什麽法子都要試試。

祝陳願點頭答應,又讓她說說鲈莼羹的味道,要是能說出具體做法來,就更好。

米夫人也一五一十說了,不過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娘親嫁進府裏頭之前,是個賣魚羹的,做魚的手藝堪比宋五嫂,因是隔房,又不在一起。我并沒有嘗過她的手藝,只知道用的是花鲈,會往裏頭加鹽豉,只用陶鍋來燒,每兩天就會燒一次。旁的我是一概不知。”

祝陳願聽完後,默默記下,又問她,“明日早間我給她去做一碗試試?”

“好,明日我讓人來接小娘子你,不成也無事的,這些日子我早早就做好打算了,左右她爹也是不管家的,我要是再不管她,才十五她該怎麽辦呢。”

聽完米夫人的一番話,大家紛紛出言寬慰她,等到情緒平複後,跑堂的才開始上菜。

祝陳願從跑堂過來就盯着他看,直到他把第一道菜放到桌上,還喊道:“頭菜通花軟牛腸并帶禦黃王母飯。”

她愣神,這不是前唐燒尾宴的菜式嗎?祝陳願本以為今日吃的是宮廷菜宴,諸如羊舌簽、沙魚脍又或是豬肚假江瑤、蓮花肉餅等。

這些她自己都會做,就想嘗嘗旁人的手藝,這菜一上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等長輩先動手後,她才夾了一筷子通花軟牛腸,裏頭塞滿了膏髓,用的還是羊骨髓,又加了一些調料。

吃下去軟滑的骨髓從牛腸裏流出來,滑膩膩的口感,卻一點都不顯得油膩。牛腸祝陳願吃得少,味道比起羊腸來更厚實,也更加的有嚼勁。

再配上一口禦黃王母飯,是拿黃米蒸制而成的,上面澆了一點印脂,拌在一起,風味上佳。

席間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只有動筷子和咀嚼的聲音,米夫人由于心思還在妹妹上頭,她吃時都心不在焉的。

“第二道:鳳凰胎。”

鳳凰胎這名字起來很怪,其實就是拿雞做的菜,前唐喜歡把雞稱為鳳者,鳳凰胎就是取雞肚子裏頭還沒有成熟的雞蛋,還得要魚白,兩者拌在一起形成的菜。

雞蛋熟透後嫩得不行,魚白并非魚肉,而是黃魚的胰髒,一口下去,味道雖不腥,卻有點怪,不合祝陳願的胃口,吃完這口後就沒再吃這道菜。

再是乳釀魚,拿乳汁進行釀制的魚,奶味十足,滲到魚肉裏頭,是很新奇的吃法,祝陳願夾了好幾次,忍不住想回家後自己也再做一遍。

還有丁香淋子脍,腌制好的魚脍淋上丁香油,愛吃丁香制品的祝清和,吃得多些。

跑堂緊接着又上了份蔥醋雞,全雞加蔥和醋腌制的全雞,跟炖煮烤燒的不同,聞起來醋味濃重,吃起來時肉質爽口滑嫩。

更別提還有兔羹、羊皮花絲、甜雪,後頭又上了幾盤糕點:金陵炙、水晶龍鳳糕等。

祝陳願拿了個玉露團,是用玉露霜制成的,雪白松軟,上面有印花,她湊近到唇邊咬下一小口,龍腦、薄荷清淩淩的味道直接沖到嘴裏,帶來些許涼意。

面皮又軟又拉絲,煉蜜正宗,玉露團的甜味并不沖,上頭的面霜甜津津的。

這個很合祝程勉的胃口,他已經連吃兩個了,一句話都不說,埋頭苦吃。

最後一份菜品是湯浴繡丸,白瓷湯碗中卧着數來個如繡球般大的丸子,裏頭是用碎肉和雞蛋做的,用高湯煨制而成。

祝陳願舀了一口湯,嫩鴨熬炖出來的,極其鮮亮,裏頭連調料都沒有多放,喝起來似乎就是鴨的本味。

繡丸汁水豐沛,雞蛋和碎肉煮熟後,濃香清甜,吃得祝陳願極其滿足,真不愧是從宮裏頭退下來的名廚,她的手藝是比不上的。

祝陳願算是吃得慢的,大家都已經坐在那裏吃不動,消食呢,她剛放下筷子,跑堂的又過來,面朝祝陳願說,“小娘子,我們黃廚請你過去一趟,就在隔壁間。”

陳歡和祝清和對視,兩人都想陪着過去,跑堂看出他們的戒備心,又開口道:“若是兩位不放心可以在門口侯着,黃廚說與小娘子相熟,無需擔憂。”

當然,最後還是幾人陪祝陳願去的,她本人還正懵着呢,什麽時候與黃廚相熟的?

直到她一個人進到裏邊,看到那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铄的老人,還有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你老人家就是黃廚吶,我剛還在想,卻怎麽都沒有想到。”

祝陳願喃喃說道,雖然頗為震驚,不過仔細想想也不無可能。

黃鶴爽朗大笑,“我還怕小娘子你認不出我來呢,我前前後後也去你的食店吃過三次,第一次是梅花湯餅,第二次是鲧魚假蛤蜊和姜辣羹,再後頭就是馄饨。我像你這般大時,可沒有那麽好的手藝。

我又聽得外頭那米師傅,邀請的是開食店的小娘子,又姓祝,我就猜着是你了。今日的燒尾宴吃着可還滿意?”

祝陳願很樂意與人讨論廚藝相關的東西,她很認真地回複黃鶴,“自是極為滿意的,這要是換我來做,只怕不能盡善盡美,我剛吃時還在想,手藝遠不如黃廚你。前唐的燒尾宴我只做過見風消,今日卻一下能吃到這麽多的菜式,不僅飽了眼福,肚子也享了福氣。”

這一番話,聽得蔣四連連咂舌,這才算是會說話,不過幾句,就将自個兒師傅捧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之前自己說的明明也很真誠,卻總是被罵。

黃鶴笑夠了才說,“時人以詩會友,我以廚會友,小娘子,你看如何?不瞞你說,我宮廷飲馔雖不落下品,可我市食美味,做得遠遠不如你,你的姜辣羹做得很地道,我那天吃過一次後,就難以忘記。”

他是個極其灑脫,不受世俗約束的人,并不是想收祝陳願為徒,人家自有師門,而是異想天開,要同她做個忘年交。

畢竟在廚藝之道上頭,黃鶴也很難見到如此純粹的人,有些東西不用從人的面相看,去吃幾頓她做的菜即可明了。

祝陳願只覺今日之事全都在意料之外,以廚會友?

“黃廚你怕是高看我了,不過,以廚會友确實不錯,既然如此,還有幾日就到花朝節了,那時賣花的人多,我請你老人家和徒弟來吃頓花馔如何。”

祝陳願明白他說的意思,既然當以廚藝論友,論道,哪能只他一人做菜的。

這話說得兩人一愣,黃鶴轉而大喜,拿手握拳拍掌,“此事妙極,那今日燒尾宴的銀錢我也不能收,蔣四,你給他們退回去”,話鋒一轉,“小友,老夫就等着吃你的花馔了。”

兩人又在裏頭攀談了一會兒,天色屬實不早了,黃鶴目送祝陳願出去,他撫着胡須,轉頭卻對蔣四道:“到時你早點過去,幫幫人家,也學着點,你說說你也二十了,怎麽手藝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他恨鐵不成鋼地扔下一句話,起身回屋,今日做了一天的宴品,累得他腰酸背疼,不服老不行。

可憐蔣四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又挨一頓罵。

祝陳願出去後,米夫人連連迎上來,握住她的手,“剛我問過你阿娘,知曉你家住哪,明日一早我就讓車夫過來接你,如果你要什麽魚的話,只管到米景店裏頭去拿,莼菜我這裏都備下了。”

她話裏殷殷切切,權當祝陳願是最後的救命稻草,現下她妹妹的身體是等不到杭城的師傅過來,她把全部期望都系在祝陳願身上。

祝陳願寬慰她,“我只放手試試看。”

等兩家人分道揚镳,陳歡還感慨,“也莫怪米夫人這般急切,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吃不喝,全靠湯藥吊着命,哎,歲歲,明日你只管去,要是不成,你也別太在意。人這命數,一早就定下的。”

她雖然牽挂那陌生女子,卻更關心自己女兒,生怕她有負擔,到時候回來又難受。

祝陳願點頭,消化着今日的所見所聞,回家後匆匆洗漱一番,便一頭紮進了書房。

立馬翻到鲈莼羹這一頁,太婆寫的做法是杭城那裏頭的,她早些年去過就學了一兩手。

魚羹做得最好的得數杭城那邊的,出名的宋五嫂就是那裏的,米夫人又說她伯娘的手藝可堪比宋五嫂,估計也是杭城人士。

她盤起腿,借着燭光,看起做法來,并不是每道菜都能爛熟于心,通常她在做菜前,會再反複看幾遍食譜。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聲:“得用長二寸的鲈魚,要用花鲈,大口黑鲈口感非上佳,莼菜不切。”

看到很晚才上床,連夢裏都是她在廚房做鲈莼羹。

睡得不安穩,聽得外頭行者的鐵牌子和遠處鼓聲,她是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在想花馔的事情。

話她已經放了出去,做什麽她都已經想好了,就是得請朋友一起來吃一頓,宋嘉盈一定得來,南靜言要是回來,得請她來,還有茅霜降和茅十八。

又怕幾人不自在,想着到時候要不要分坐兩桌,想到天起亮光,她才和衣起來。

糊弄着吃了頓早食,和陳歡兩人交代一聲,就坐上了米家派來的馬車。

米夫人坐在裏頭,同樣一晚沒睡好的她,面色卻極差,看到祝陳願還是強打起笑臉來,關切詢問她,“小娘子,早食可吃過了,可不能空着肚子去,要不我讓車夫去給你買點,路上吃,千萬別餓着。”

“米嬸,我吃了的,別過于憂心。”

祝陳願拍拍她的手背,人一憂慮就老态橫生。

原先她還能撐住,車夫馬車駕得慢,靠在車廂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醒來已經停在了董府門前。

董府挂滿了白幡,冷清得沒有人氣,守門的也是恹恹的,看到他們也只是簡單問候一句。

一路上基本沒遇到什麽人,連點聲音都沒有,“她們一家是自立門戶的,因我爹并不同意二叔娶個做魚羹買賣的女子進來,娶進門後就分了家。又只生了溫慧一人,我爹雖讓溫慧時時過府,卻不同意她爹娘過來。現下,她娘一走,爹又不頂事,她自個兒受不了,這個家是徹底散了。”

米夫人悠悠說道,連使喚丫頭都得她自個兒帶過來,也就還留了個忠心的照顧董溫慧。

進了旁邊的廚房後,祝陳願就開始專心收拾起鲈魚來,雖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只能盡力試試看。

鲈魚去掉魚肚腹和魚鱗,治淨洗去黏液後,片肉得從魚腹下頭兩側魚身開始,像片魚脍那邊橫批下來薄如蟬翼的魚片,裏頭的骨刺全都得一點點挑掉。

放到一旁,再拿起莼菜來,說實話,這樣的莼菜她并不是太滿意,莼菜最佳的食用時期在四月末到七月初,現下的口感肯定不會太盡如人意。

沖洗兩到三遍後,直接投到熱水裏頭,默默數到十就可以撈起來。

祝陳願又往砂鍋裏頭倒入兩大碗熱水,沸騰後往裏頭放入姜絲,火勢不能那麽着,再往裏頭放入魚片,拿勺子攪開。

魚片往裏頭蜷縮變白後,再放莼菜,立即撤火,加一勺鹽豉、油和醬油。

米夫人目含期待看着這碗鲈莼羹,連聲吩咐,“阿香,你快點過去端給小娘子嘗嘗。”

她又拉上祝陳願走到董溫慧的房間,一開門,祝陳願皺起眉頭,一股子腐朽潮濕的味道。

床上被褥稍稍拱起個弧度,要是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裏有人。

阿香從小就跟在董溫慧身旁,關心都是真心實意地,她将鲈莼羹放到旁邊的案幾上,拍拍被褥,一聲聲喚,“小娘子,起來吃鲈莼羹了。”

董溫慧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沒有多少求生意志,可她放心不下米夫人,每天都半睡半醒的她知曉堂姐的苦心,可她真的吃不下。

她今日精神尚好,連自己都疑心是不是回光返照,如果是的話,那她得起來跟堂姐說說話才是。

她在阿香的攙扶下從被子裏鑽出來,董溫慧瘦到兩頰凹陷,露出來的手腕就是皮包骨,肉都沒有。

呼吸聲或急或緩,眼睛無神,大而眼窩深陷,連臉上都是骨頭多,看着吓人。

她想轉個頭都很艱難,米夫人連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溫慧,你吃點東西吧,就吃一口,我托人做的鲈莼羹,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的嗎?她做得很好吃,阿香,你端過來。”

董溫慧難得沒有拒絕,她要是真的快死了,為何不如堂姐的願呢。

她艱難開口咬住勺子,其實現在她根本嘗不了東西,吃進嘴裏就會吐出來。

鲈莼羹滑到了嘴裏,很淡,她舌頭已經快嘗不出味道了,全是苦味。

今日卻難得的不想吐,無力地靠在床背上,董溫慧居然有了點想要再吃一口的沖動,想在死前嘗嘗這碗是不是跟阿娘做的一樣,莼菜是不是像裹了層凝液一般順滑,魚肉是不是很鮮美。

等到下一口送到嘴邊時,她也順從吞下去,莼菜是什麽味道?魚片是什麽味道?

董溫慧一點都嘗不出來,她沒有力氣,緊閉雙眼,只有時而急促的呼吸聲證明她還活着。

為什麽嘗不出來,為什麽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呢。

她很努力想嘗出味道來,吃了半碗後,已經是她的極限,米夫人沒有再喂下去,可臉上的驚喜卻是怎麽都掩蓋不了的。

董溫慧漸漸地發現,她好像嘗到了鹽豉的味道,那是阿娘做魚羹時最常用的,盡管特別淡,可她就是嘗到了。

她不停地喘着粗氣,眼淚從她幹枯的臉上滑下來。

是阿娘,是阿娘不想讓她死去,不然怎麽就光嘗到了鹽豉的味道。

不然為什麽那麽久了,她都還活在這個世上。

她艱難地開口,嘴巴發出的聲音有限,米夫人撲到她嘴邊,聽到董溫慧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頭蹦,“阿、姐,我、要、活、着。”

我不想死了,我還沒有替阿娘嘗過那麽多好吃的,我不能死。

米夫人熱淚盈眶,她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的被褥,緊緊抱着董溫慧失聲痛哭。

祝陳願從董府出來後,沒有讓米夫人相送,也沒有坐馬車回去,而是自己慢慢踱步回去。

從昨晚她隐隐約約就想到了一點,為何董母總是做鲈莼羹,讓吃不下東西的董溫慧念念不忘。

因為鲈莼羹有下氣止嘔的功效,而誰适合吃這個呢?

心緒郁結導致嘔逆的人适合。

祝陳願緩緩呼出一口氣,不是她做的鲈莼羹好吃到讓董溫慧有了求生意志,而是董母知道女兒有心結,每每都給她做鲈莼羹。

莼菜又并非一年四季都有,鲈魚也并非四季都肥美,可這些都不重要,因為鲈莼羹最關鍵的還要數鹽豉,一個常年喝鹽豉湯的人,怎麽都會嘗出點味道來。

她希望董溫慧能明白好好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作者有話說:

其實今天看了熱搜還挺有感觸的,活得開心點,比什麽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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