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琉璃肺
南靜言支支吾吾地回答, 她少有這麽慌亂的時候,“當時就定在那裏了,什麽也沒有聽見。”
就記得江漁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找了個地方坐下, 用袖口捂住自己的臉,在那裏喝酒, 表情完全看不清。
“不過現在想想, 好像聽到他說, 自己行走江湖那麽多年, 居然會栽在我的手上。”
祝陳願聽了這一番話,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行走江湖的人, 尤其還是劍客, 能在一個醉醺醺的人撲過來時毫無反應?尤其還是個女子。
而且,回想起那時她們兩個半夜去喝酒時,江漁根本不賣酒給兩個人,怎麽這次南靜言單獨去, 就賣給她酒了呢?
原本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搞得暈乎乎的腦子, 又開始清明起來。
她托着自己的下巴,手指不停摩挲, 轉頭又問了南靜言一句,“你就前兩日去了一次他的酒館?”
“倒也不是, 你也知道, 我那段時間總是日日都睡不好, 又不想天天來打擾你, 隔三差五就會到酒館裏頭去喝一杯。”
南靜言索性破罐子破摔, 将話一股腦全說出來, “因為我不管何時過去,他都會講在江湖上的趣事,跟說書一樣,有時候沒事做的話,一天都會待在那裏。”
“所以,你們兩個是兩情相悅?”
祝陳願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個想法還是出于她冥冥之中的感覺。
惹得南靜言聞言忍不住大聲地咳嗽起來,怎麽可能?
哪個人兩情相悅被親後是這個反應的,打住,南靜言趕緊抛開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
“什麽兩情相悅,你可別說這種促狹話了。我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說要不我提點東西上門給人賠禮道歉去。”
南靜言垮着臉,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目露無措地詢問祝陳願。
逃避了兩天,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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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祝陳願回想起以前南靜言提起那些男的,只有厭惡,哪裏像現在這般,居然還會面露嬌羞。
她自己雖然還未成婚,可在市井中,男女之間的感情多多少少還是知道的。
學到的頭一條,就是別瞎摻和瞎出主意。
而且關鍵是她想幫忙也不知道怎麽幫啊,這事她沒經驗吶。
“要不,去問問江漁到底是怎麽想的?”
祝陳願的話音剛落,隔壁就有了動靜,她悄悄打開窗戶,對面閣樓的窗戶被打開,抱着劍的江漁出現在窗前。
這耳朵可真夠靈的。
驚得南靜言趕緊縮到旁邊的牆上去。
“我能就和她兩個人隔着這裏把話說清楚嗎?”
聽完江漁的請求,祝陳願了然,她終究還是礙事了,眼神詢問南靜言,得到她的點頭,端着那盤還沒有吃完的聚八仙下樓。
邊走邊在想,以後聽人說事,還是得先吃完飯再說,她看着冷掉的菜,又舍不得扔掉。
坐在樓下也無事可做,幹脆重新燒鍋将菜給熱了一遍,等她慢條斯理地吃完,南靜言才邁着時而沉重時而輕快的腳步下來。
“說完了?”
祝陳願收拾東西,轉過頭問她,南靜言走過來靠在她肩上,目光朝向外頭,有些呆滞地說,“他說真要賠禮道歉的話,就幫他在酒館白幹一個月。”
喃喃自語,“你說這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祝陳願在樓下時,仔仔細細想過江漁這個人,雖然時常都是沒有表情的多,但人還挺熱忱的,有時經常會來他這裏買雙份的飯菜,一份給來店裏的小乞丐吃。
從沒見過他拔出過那把劍,又或是靠着力氣欺壓旁人。
而南靜言從前被束縛慣了,一朝掙脫捆綁,就向往自由,哪怕想有個家,也是期望有人能跟她一起四處游蕩。
她想想,其實江漁還是适合南靜言的。
“以後別大晚上的喝酒了,白幹一個月就一個月呗,這樣以後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免得又幹出點什麽事來。”
祝陳願也是替她操心,前幾天那麽難過,眼見着要好了,又搞出點這檔子事情來。
“嗯。”
南靜言應聲,抓抓自己本就淩亂的頭發,不想再糾結自己幹的事情,索性也到了這份上,于事無補。
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玉雕的木樨花頭簪。
是早早請工匠做的,之前又拿去大相國寺開光,拿回來後,總是忘記給祝陳願。
“我這幾天也是真想通了,總覺得次次找你,都說些不好的事情。讓你也跟着不好受,以後不會了。諾,這個我給你戴上。”
南靜言雖然對祝陳願除了充滿感激以外,還有愧疚,總覺得自己有哪裏不開心時,就會找她訴說,可誰願意總是聽這些遭污事呢。
她将頭簪插在了祝陳願的發間,伸手攬住祝陳願的肩膀,默默靠在一起,兩個人什麽話也不需要說。
隔日還未天明,祝陳願先到的國子監,米師傅帶着她和夏小葉一起去太學。
路上米師傅寬慰她,“小娘子不必擔憂,太學的幾個師傅人雖各有各的毛病,但并不喜歡為難人,到時我也幫着你打下手。”
祝陳願倒并不擔憂,不過是來太學做頓飯而已,她更在乎的是今日太學考試,能不能去觀看。
“聽聞今日太學舉辦上舍試,是在室內考經義這些?”
米師傅點頭後,又搖頭,他在國子監混久了,自是有點人脈,何況這事也瞞不住,他悄聲說道:“本來上舍試都是九月辦的,只有今年提前了。皆因官家看太學私試程文不滿,将祭酒和司業降官一級,又讓禮部的過來舉辦上舍試和公試,且今年又多了一項,叫什麽論策,就記得老龐說得抽簽,在一炷香內,回答問題且應對,真是想想都吓人。”
他摸摸自己的手臂,因官家這一雷霆手段,所以不止太學,連國子監近來日子都不太好過。
祝陳願了解後,不自覺點頭,讀書果真沒那麽容易。
與國子監的布局不相同,太學的更加大,七繞八繞才走到靠東邊牆的神廚裏頭,廚房是國子監的兩個那麽大。
幾人一進去,正在七嘴八舌說話的人全都停了下來,烏壓壓的一片人,齊刷刷地看過來,還是有些讓人心驚的。
為首的掌廚師傅,是一個胖墩墩的,臉上肉多,笑起來跟彌勒佛一樣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嘴上客氣地說道:“這就是祝娘子吧,國子監最近燒的菜,我都有去嘗過,味道比起蒸餅饅頭來,可好了不少呢。饞得我們這裏的學子都跟廚案說,讓我們也跟國子監一般。可人多,是真做不到,可今日不是有禮部官員要來,這才想請小娘子你過來燒一桌筵席,二十幾人吃就行。”
“米師傅已經都說過了,你老不必客氣。”
祝陳願和龐師傅寒暄了幾句後,忽略掉投到她身上的視線,帶着夏小葉走到給她專門準備的竈臺邊上,處理配菜。
準備做的大部分菜肴都是之前做過的,夏小葉基本上能夠處理,她又添了幾道新菜,分別是琉璃肺、假沙鳝和逡巡鲊。
琉璃肺得用黑公羊的肺來做,洗幹淨血水,放研磨好的熟杏仁末、去皮生姜磨得姜汁,還有酥油、白蜜、薄荷嫩葉全部磨在一起的汁,祝陳願再往裏頭放入半斤真酪、一大盞好酒以及熟油,全都倒進肺裏頭,用繩子紮緊口,放到米湯裏頭煮熟。
她幹起活來時,就不會再管旁人的視線,心思全都在做菜上。
等琉璃肺炖上了後,祝陳願接着做假沙鳝,拿新鮮的羊脊肉過來,批成大片,将白面和綠豆粉混合好的面粉倒在肉片上,塗抹均勻,用擀面杖敲打,直至有厚度的肉變薄變大,用刀背挑起放到甑上蒸煮。
煮熟好的肉片微微卷翹且發白,祝陳願将她拿出來放涼後,拿過備好的小刀,眼疾手快地在肉上斜切,切好的花紋就得如同生鳝的一般。
再拿木耳和芫荽堆放在肉片上頭,只需用醋淋上一些即可。
等這兩道菜做好,日頭都已經升起來,外頭沸沸揚揚的,可現在祝陳願卻無暇關注,得做第三道菜,逡巡鲊。
做這道菜得用到豬肉,将精肉批成薄片,往裏面擱馬芹、杏仁、姜絲、圓椒、橘葉、米粉、紅曲、鹽等等,調料多得讓人眼花缭亂,拌勻後包在幹淨的筍衣裏頭,放到甑上蒸到半熟後,出鍋澆醋,在鍋中炒熟即可出鍋。
祝陳願将手給洗幹淨,轉頭就對上了龐師傅晶亮的眼神,他剛才就一直在看她做菜,根本走不動道,一聞到味,恨不得端起盤子就往裏頭塞幾口。
幸虧他還有點理智,而是問祝陳願,“小娘子,這幾盤菜我可以夾一筷子嘗嘗嗎?”
今日要是沒嘗到這幾盤菜的味道,他回去都睡不好覺。
祝陳願失笑,她還以為什麽事情呢,菜本來就燒得多,拿幹淨的筷子夾點也不是什麽大事,總得有人嘗嘗味。
“龐師傅,你要是真想嘗,就拿雙筷子來,撥點到碗裏吃。”
她剛說完,龐師傅就拿了一雙筷子過來,挨個夾了一點到碗裏來,迫不及待那勁,看得米師傅是直搖頭。
龐師傅先嘗的逡巡鲊,剛才炒的時候,那味道一出來,香得人五迷八道的,他完全不嫌燙,一口咬下去,各種調料經過蒸煮,又被爆炒,一進嘴全都奔到舌尖上,急得龐師傅趕緊咀嚼,細細品嘗。
馬芹鮮嫩無渣,姜絲和橘葉的那股味全都融到肉裏頭去了,米粉讓豬肉變得滑嫩起來,輕輕一咬,肉就斷在齒間,筍皮的香氣淡,卻全都在肉上,這一口,美得龐師傅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條縫。
回味完後,根本不敢開口說話,怕嘴裏的香味全跑出去,他閉緊嘴巴,忙夾下一道菜——假沙鳝。
上頭的紋理精致而複雜,配上些蔥綠的芫荽和棕黑的木耳,讓人眼前一亮,龐師傅直接夾一個,用嘴巴包住,肉片又嫩又薄,芫荽的略帶些刺激的香氣,木耳的爽脆,他是嘗完了還想再嘗下一個。
不過他也知道不能再吃了,幹脆地夾起一片切好的琉璃肺,髒器龐師傅吃得少,因為他總感覺洗得不幹淨,燒出來也不好吃。
可這是他看着祝陳願煮的,一看到放了那麽多的東西進去,哪裏還管髒不髒,直接夾起來,琉璃肺軟卻有韌勁,裏頭的味道十分豐富,有姜汁的辛辣,酒香氣、薄荷葉的涼意、白蜜的香甜,以及一些藏在肉裏頭的,全部混起來居然不讓人覺得難吃,反而讓這琉璃肺別有一番風味。
龐師傅吃了這一小碗的菜,是真心佩服起祝陳願來,年紀輕輕手藝就這麽好,不像他,活了大半輩子,也就只能在包子蒸餅饅頭上玩出花樣來。
等他想開口說話,又聽外頭一陣的喧嘩,看到祝陳願的眼神也一直往外頭瞟去,這裏大半的菜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拘着個小娘子在廚房裏頭也沒意思。
索性開口說道:“小娘子,現在離吃飯還有些時辰,這些菜全都上鍋溫着,你要是想去外面看看,可以走這裏樓梯上去,去二樓觀試。”
他光說不成,還給祝陳願帶路,搞得她只能抛下夏小葉和米師傅,一個人走到樓上去。
從樓梯出來就是回廊,祝陳願左右看了看,這裏只有她在上頭,而眺望前方,能很清楚地看到前面空地有塊高臺,旁邊圍了一圈人。
高臺上坐着四位考官,她猜應該都是禮部派來的官員,既然都上來了,她幹脆倚靠在欄杆上,看這場論策。
旁邊有人拿着銅鑼上來,舉起來猛地敲了一下,底下說話的瞬間肅靜,只有鳥叫聲還能聽到。
“下一場,論策,第一個抽到的先行上來,裴恒昭。”
拿銅鑼的人,喊了三遍才下去。
祝陳願聽到這名字,腦子裏就冒出一句,日出月恒,昭昭之宇。
她将目光投到即将上來的人身上,離得不遠,還是能夠看清那人的臉。
穿着一身白細布做的斓衫,圓領大袖,下身橫襕,腰間系着襞積,整個人身姿如松,走起步來爽朗清舉。
等他站到臺前,向各考官行禮後,再轉回來,擡起頭時,祝陳願隔着一段距離都能看清他的臉,眉目成書,蕭蕭肅肅。
光是看臉,她好似懂得了什麽叫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忍不住再看一眼。
祝陳願的視線還沒有收回去,就發現對面的人也在看她,隔着呼嘯而過的風聲,在朗朗天地間,兩人互相尋到了對方的目光。
不過很快,他就開始望向更遠的地方,而祝陳願的心裏總有種怪異感,好像這個郎君認識她。
不過随着考官開始念題,她也沒有心思在這上頭,反而專心地聽。
“論策有題如下:若一地,本山清水秀,近水靠湖,卻因遭蝗災而發生饑荒,百姓流離失所,湧現很多的流民,城內治安不穩,身為太守該如何應對?”
考官将題目讀了兩遍,點燃香爐裏的香,沒人說話,靜等着臺上的裴恒昭發聲。
他面上絲毫不見慌張,不過稍稍思索後,就立馬出聲,聲音清透卻有力,“此地既有水,則可組織船賽,不光要舉辦,還要盛大。”
此話一出,不止看臺上幾位考官皺眉思索,臺下也是嘩然一片。
管轄境內有流民,不先安撫流民,反而興師動衆舉辦船賽,這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在這樣嘈雜的聲音下,裴恒昭淡然開口,“太守理應帶頭,游往各地觀船賽,且将舉辦船賽的消息傳遍整地。并且船賽的時間得長,至春到夏之際才可,船若不夠,那就讓滿城工匠皆來造船。除此之外,還得借災年工價便宜,鼓動寺廟又或是大富人家大興土木。一則,舉辦船賽得用人,二、造船得要人,三、大興土木用的人則更多。若是流民皆有事可做,有錢可拿,再施赈災糧,等到安穩下來,即可安排地裏栽種,又何愁他們燒殺搶掠、民心不穩。
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尤為饑者最為棘手,所以政之所興,在順民心。”
等到他說完,爐中的香剛好燃盡,而底下的人鴉雀無聲,幾位考官低聲交談。
這樣的觀點與他們的思想是有相違背的。
作者有話說:
南靜言和江漁的感情發展就不再詳細描寫了,只有一句話,就是能在江湖上混跡多年,又能全身而退的,真的不是什麽善茬,雖潔身自好,卻不代表這些事情看得少。
後頭的官家覺得太學生近來私試不行,是真實發生的,來源于宋徽宗,後頭應該會寫。
那個論策題目和回答,我自己是編不出來的,完全是參照範仲淹當年在浙江當太守時,發生饑荒後,真實做過的事情改的,不然我真的寫不出來這些東西,參考百度。
分享個跟男主名字有關的,本來我給他取的字叫做純熙,天吶,當時還覺得寓意很好,畢竟他的名字取自“日升月恒,昭昭之宇”,代表光明。
而純熙也是光明的代表,整句話是“時純熙矣,是用大介”,意為天下大放光明時,偉大輔佐便降臨。結果一搜,這個詞大多都是用在女的身上,只能連夜改名。
又羅裏吧嗦說了一堆,哪裏寫得不好,評論跟我說一聲吧o_O,前排發紅包呀,感謝大家。
日升月恒,昭昭之宇。——《淮南子》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郭茂倩
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 ——墨子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