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蒸羊眉罕

禮部幾位考官竊竊私語, 稍後靠邊的一位體格瘦弱,言辭卻犀利的莫考官發問,說:“你可知, 君子以為易, 其難也将至矣。若是按你所說,舉全城之力辦船賽, 讓流民有銀錢安家糊口。但船賽非一日之功, 等大興土木, 有活可做之時, 前期又該如何安撫流民?”

他眼神直視裴恒昭,嘴裏的話沒有停下“畢竟,時年歲善, 則民仁且良;時年歲兇, 則民吝且惡。且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你确定,流民真的能安穩等到那時?”

幾位考官細想後,暗自贊許, 論策論策, 并非是照搬書裏頭那一套,他們更想聽到的是實實在在可用的, 這回答着實新穎,也确切有不足存在。

裴恒昭面對考官的問題, 并沒有慌神, 面上越發沉穩, 他說道:“在辦船賽前, 自然得先平穩糧價。”

“如何平穩?災年糧價只會居高不下。”

考官皆擡起頭來, 饒有興致地看着裴恒昭。

“若是當地糧價一石為一百文, 則可提糧價為一石一百八十文,且不能随意再降。靜候幾天,只要當地糧價上漲的消息傳出,自有不缺糧的外地米商會連夜趕來。因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等市面上的米多起來,糧價自會回落。此乃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糧價回落後,只要雙管齊下,又何愁流民不安穩。”

裴恒昭當時既已想好對策,自是要周全,可時辰不夠,他只說了最要緊的一步。

“那按你所講,司農寺又或是常平司無需再開倉赈災?提點刑獄點也不用抓捕盜賊,穩定治安?安撫司也派不上用場?只需派人提高糧價即可。”

莫考官其實心裏是極為滿意的,可旁的幾位考官資歷高,又愛端着,他只能不停地發問。

臺下看着的學子都為裴恒昭捏了一把汗,按照常理來說,有災荒就會用到上述幾個司,可他卻一個都沒有說到。

“非也,畢竟赈災一般分幾種,赈給、赈貸、勸分法,赈給則是朝廷将糧直接給災民,而赈貸,則是先給再讓百姓還回來,勸分法,讓一些大家富戶開放糧倉,這些實行起來各有各的好處和弊端,若是能有更加簡便的方法使糧價平穩,有何不可呢?”

裴恒昭稍稍停頓一會兒,理清自己的思緒接着往下說:“據我所知,年年各地都有大小不同的災荒,如年前胡城、費城接連發生雪災,而相隔很遠的闵州幹旱,固城大水,若是全靠轉運司将糧食運過去,又或是直接赈糧,大多皆會折在半路,因此四地民風彪悍。自是要有旁的應對,且如此一番後,提點刑獄司照舊可□□,安撫司亦可出來安撫衆人,只是無需再赈災而已。”

一番話引經據典,條理清晰,一直出聲的莫考官不再詢問,反而是贊許地點點頭,論策前面有沒說到的地方,後續問話且都能一一回答上,已是不錯,且他也沒什麽好問的。

論策本來應是寫出來,現在除卻要寫,還要考校學子的臨場應變能力。皆因之前官家一覽太學的私試程文後,直接寫下“近覽太學生私試程文,詞煩理寡,體格卑弱,言雖多而意不達。”

他除了降官後,私底下又召見了他們幾個,讓幾人務必嚴苛考校,若是弛愎不公,考察不實,那等着他們的除了嚴厲譴責以外,還有旁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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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負責撰寫的考官停筆後,幾人互相商量後,都在各自的冊子上寫了個優,最後有位年長的考官說道:“觀你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娴于辭令。望你步入仕途以後,為官造福一方。”

這已是極高的贊賞,他平日輕易不誇獎人,今日聽聞這一番話,卻覺得後生可畏,他自己已是思為朽木。

裴恒昭道謝後行禮,面色平靜,內心也并無波動,畢竟,他從來都不擔心自己能不能當官,反而是憂心自己能不能當得一個好官。

他垂眸,其實剛上臺後看見對面的樓閣之上,有個臉熟的小娘子站在那裏,有一瞬間他确實晃神了。

等到下來後,對面也是人去樓空,好似剛才是他出現的幻覺。

裴恒昭無意在此事上頭多想,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邊徐培風就挨過去,低頭小聲說話:“明日晚間,祝家食店去不去,正好上舍試都考完了,我攢了一堆古大古二的壞話要告訴小娘子呢!”

他額頭一跳,發現怎麽自從去過那家食店後,近幾日祝這個姓,就一直圍繞在他耳邊呢。

“不去。”

“為什麽不去,難道你現在也這麽迂腐,覺得一個小娘子不能抛頭露臉出來開食店?所以才不去的!”

徐培風聽了太學有個別人的言論,真是氣到了,又聽到裴恒昭也這麽說,自是又想到了這茬,語氣稍稍加重。

“你胡攪蠻纏的功力見長。”

裴恒昭連話都不想多說,瞟了他一眼,沒想到徐培風見硬得不行,幹脆就來軟的,一直在他耳邊念叨。

“你要是能安靜到論策結束,我就去。”

他真的是不堪其擾,聽徐培風說話,不如讓他站在臺上再答一場來的要好。果然,他此話一出,徐培風立馬安靜坐好。

———

祝陳願看完裴恒昭的那一場論策後,久久都無法回神,覺得自己宛如在看江湖中的高手過招,一人劍劍出得快且淩厲,另一人接招毫不費力,整個過程下來行雲流水。

她估計自己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忘記今日所見,早先時候,還真以為讀書人擅長紙上功夫,如今卻發現自己淺薄,嘴上也足以見功底。

只要一思忖,能夠站在那裏高談闊論,且言之有物,就越發覺得裴恒昭厲害。

她收起無端且雜亂的思緒,在太學廚房裏頭忙活完後,時間已經過了晌午,兩人想走,龐師傅還想極力挽留,讓她們兩個留在這裏吃頓飯再走。

祝陳願婉言相拒,“我們就不留在這裏了,等之後有空會再來的。”

好說歹說,龐師傅才一臉可惜地放兩人走,人走出去了,還跟在後頭叫到,“下次來國子監的時候,也過來太學這般看看啊。”

她随口應聲,和夏小葉匆匆趕回食店,那裏不止有葉大娘等在門口,還有樂山推着輛小車站在門口,上面還放了一個很大的盆子,因為是用油紙完全蓋住,祝陳願沒看出來是什麽東西。

“樂山大哥,你這是拿了什麽東西過來?不會就是你們昨天說的什麽羊吧。”

她昨天同意的時候,以為不過是一小盤的羊肉,可這一盆比她一條胳膊都要來得長。

樂山一個勁地傻笑,他說道:“是我們女真的蒸羊眉罕,用一整只小羊煨煮的,大是大了點,不過味道是真不錯。昨日這麽小娘子你的一番心意,我們兩個也沒有什麽好報答的,這羊你們就收下吧。

更何況你昨日這一番話,樂水昨晚睡覺都好了不少,不再頻頻起夜,胃口雖然還是不成,可你說的伏神湯我們看過大夫後,說是能吃,多吃幾天後,害喜就不會那麽嚴重。我心裏頭是真高興。”

他們女真族最是豪爽,雖然一只羊價格算起來也得好幾貫,可樂山在這上頭是一點都不心疼。

祝陳願不願意占人家這個便宜,只能一再拒絕,“樂山大哥,這些實在是太多了,你看,要不我就拿上一點,其餘的你都拉回到鋪子裏頭,我們嘗個味就好了。”

“那可不成,你要是不收,我就放在這裏,自己走了,左右我是不會再拿回去的,樂水還在店裏等着我回去呢。”

他放下板車,作勢就要往後頭走。

兩人又拉扯起來,祝陳願說那就晚間過來一起吃,都被他回絕,板車也就放在那裏,自己一路狂奔回去。

祝陳願先看看天,再看看板車上的羊,得嘞,今日食店也不用開門算了,幹脆喊上葉大娘和夏小葉,還有南靜言和宋嘉盈,幾人一起晚間過來吃頓飯,熱鬧熱鬧。

她當機立斷,先跟葉大娘交代一番,讓她幫忙去書鋪跟祝清和說一聲,找人寄個口信去宋府。

南靜言就在隔壁,她讓夏小葉去說一聲,要是江漁肯來也一并過來。她自己則去挂牌,全部弄完後才和夏小葉扶着板車回去。

到家後,祝陳願打開那盆蒸羊眉罕,羊的頭骨和蹄腳是沒有在裏頭的,盆裏只有被切成八段的羊肉,底下是焦黃的湯汁和青綠的蔥花。

羊肉是剛煮熟不久的,一股一股往上冒着熱氣,鑽到祝陳願的鼻子裏頭,她嗅到了胡椒、紅豆、花椒和陳皮的味道。

一塊羊肉比她的臉都還要大,祝陳願拿刀割了一小塊,入口第一感覺,羊肉質地極為細嫩,好似在舌尖一抿就會化掉一般,裏頭帶出紅豆的沙甜,杏仁的些微苦澀,良姜的辛辣爽口。

肉吃下去,只讓人覺得餘香滿口。

作者有話說:

君子以為易,其難也将至矣。——《國語》

時年歲善,則民仁且良;時年歲兇,則民吝且惡。——墨子

饑寒至身,不顧廉恥。——晁錯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

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史記》

“近覽太學生私試程文,詞煩理寡,體格卑弱,言雖多而意不達。”——宋徽宗

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娴于辭令——《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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